对赤潮一个世纪的认识
——从梁启超、徐志摩、胡适到赵紫阳、宗凤鸣
(上海)裴毅然
苏联东欧巨变、中国确立市场经济、越南朝鲜因贫困不得不推行改革,包括古巴也有“解冻”迹象,国际共运已走入最后的冬天——遭到各推行国的集体否决。经过近一个世纪的痛苦实践,在支付了近一亿生命的代价后(谁赶上谁倒霉),世人终于集体认识到马列主义的乌托邦性质。包括那些铁杆“马列”,也不得不承认对马列主义需要大幅修正。虽说获得这一“集体认识”代价巨大、甚艰甚难,但你得承认这是人类历史的重大进步。有什么办法呢,偏激思潮就是这么有市场,20世纪的历史就是走了一个大“之”字,人类整体认识能力就是这么需要“实践而后知”。只是对国人来说,由于“历史的误会”,人人都得认识共产主义,无论主动或被动。
不过,当赤色思潮刚刚传到中国,还是有一些先觉者发出最初的警告,留下最早的反左之声。1905~07年,梁启超与孙中山等辛亥党人在东京发生激烈论战,虽然主题是“立宪与共和”,但也涉及对未来的规划。梁氏说:“经济之最大动机,实起于人类之利己心。人类以有欲望之故,而种种之经济行为生焉。” 如若“平均地权”,“今一旦剥夺个人之土地所有权,是即将其财产所有权最重要之部分而剥夺之,而个人勤勉殖富之动机,将减去泰半。”1 1919年,梁启超游访一战后的欧洲,评说社会主义学说:“马克思一派倡的生产机关国有论……我头一个就反对。……有人说现在中国应注重的是生产问题不是分配问题,这句话我却不敢完全同意。我的主张是一面用全力奖励生产,同时眼光并须顾及分配。……工业方当幼稚之时,萌蘖是摧残不得,煽动工人去和办工厂的作对,我认为等于自杀。……须知革命都是出于不得已,本非吉祥善事,免得掉还是免掉的好哩。”1
1926年1月21日,北伐正酣,马列主义已渗入中国,青年陈毅向《晨报?副刊》投稿,借纪念列宁逝世两周年而呼吁推行布尔什维克主义,《晨报?副刊》编辑徐志摩并非政治家,但凭直觉回答:“这共产革命,按我浅薄的推测,不是起源于我们内心的不安,一种灵性的要求,而是盲从一个根据不完全靠得住的学理,在幻想中假设了一个革命的背景,在幻想中想设了一个革命的姿势,在幻想中想望一个永远不可能的境界。这是迂执;这是书呆。”2
1930年,胡适也撰文:“狭义的共产主义者却似乎忘了这个原则,所以武断地虚悬一个共产共有的理想境界,以为可以用一阶级专政方法把持不变。这样的化复杂为简单,这样的根本否定演变的继续,便是十足的达尔文以前的武断思想,比那顽固的海格尔更顽固了……十几年前我所预料的种种危险——‘目的热’而‘方法盲’,迷信抽象名词,把主义用作蒙蔽聪明停止思想的绝对真理—— 一一都显现在跟前了。”3 真是时间才是最公正的检验尺,历史才是虚妄的照妖镜。在全球为一个主义支付了一亿生命的代价后,谁是真理的握持者?谁开了历史的倒车?泥沙洗尽始见金,迷雾散尽见真容。
1931年,哲学家张东荪对马克思主义哲学亦有非难,认为马克思“以偷关漏税之法遂置人类之全部精神文化物质的经济构造上”,并断言所谓的唯物史观,不过是革命的“一种手段”,“与真理无丝毫关系”、“此种自相矛盾之谈居然列为学说,诚人类之奇耻,思想史上之大污点也。”2 1934年,张东荪对共产主义的认识还停留在“美好理想,唯不敢深信”。3
说来不信,一位几无文化的农民也有历史性预言。1926年,徐懋庸参加大革命,回乡和叔父谈起革命目的,叔父问道:“你说的打倒列强除军阀,打倒土豪劣绅,使穷人不再受剥削压迫,这都很好。但是讲共产,那就是不论劳动不劳动,都可以分到田地财产吧,我想这不好。这只能让懒汉占便宜,勤劳的人吃亏,那谁还愿意劳动呢,结果岂不是谁也不想劳动,弄得大家都没有饭吃么?” 4 一位乡农凭常识就预见到35年后的“大饥饿”了。
1980年代初,迫于大跃进以来国民经济的长期凋敝,中共不得不开始“拨乱反正”羞羞答答地走向巿场经济,即向资本主义回归。但由于高唱了四五十年的马列主义,均产思想根深蒂固,赤色思潮成为改革开放最大的阻抗堡垒。1982年7月1日,陈云感到改革遇到平均主义的重大阻力,才刚刚拉开一点点脑体劳动者之间的收入,便遭到“理直气壮”的强大阻力——“必须防止两极分化”。他给政治局常委写信:“应当向人民讲清楚,受教育程度高比受教育程度低、脑力劳动比体力劳动在工资收入上高一些,这是合乎社会主义经济规律的,也是合乎人民长远利益的。不这样做,我们的科学技术不可能上去,生产力也不可能上去。”5 可是,缩小三大差别(城乡、工农、脑体)正是共产党呼吁多年并竭力推行的政策,现在发现不行了,出尔反尔要给人民上新课,大多数国人听不进去,尤其中共高干认定这是“修正主义”。可见,左倾意识形态将中国领入何等偏狭之地。
赵紫阳晚年认识到:“马克思的观点有乌托邦成分。取消货币,没有商品交换,没有市场,没有矛盾,就没有动力。那又如何推动社会进步呢?”6 抗战老干部宗凤鸣说:“‘按劳分配’从未实现……所谓社会主义‘按劳分配’的含义,是按劳时间进行分配。事实证明,这种按劳动时间进行分配,却是养懒汉、低效益、出工不出力。尤其是对脑力劳动应如何计酬?简单劳动和复杂劳动如何解释?管理是不是劳动?经营是不是劳动等等,都很难确定,也很难行得通。我国过去实行的所谓‘按劳分配’,实际是按等级分配。”“计划又是主观的东西。很容易受主观随意性的支配,成为长官意志,从而把国家经济变成官僚经济。”7
现在看得很清楚了:马恩虽然看到资本主义制度存在的一些矛盾,但极度夸大了生产社会化与生产资料私人占有之间的矛盾,极度夸大了两极分化,片面论证剩余价值的不合理性,提出阶级论、暴力革命、取消市场与商品,代之以公有制、计划经济、无产阶级专政等。这一系列学说,都是自说自话的形而上推理,缺乏实践与常识的支撑。最最重要的是:有着中苏东欧朝越古柬等国的惨痛实践,相信不会有多少知识分子还会信奉这一套学说了。
但由于马克思主义高举平等正义的道德大旗,以终极消灭一切剥削为号召,剩余价值、阶级斗争、无产阶级专政等学说搭建起似乎难以撼动的理论构架,从而形成巨大理想光环,150多年来使数代左翼知识分子奉为绝对真理,前仆后继,奉为“最壮丽的人类事业”,但实际却是走向“革命灾难”——举着引向天堂的旗帜却领入贫困饥饿与专制独裁的地狱。不彻底挖除形成这一罪错之源的意识形态,便是保留了一枚破坏力巨大的“高科技”地雷,随时会十分熟练地引发“阶级革命”,从而破坏现代化建设所必须的政局稳定与社会和谐。如2007年中共十七大前,17名左派高干联署三千人上书中央,强烈要求重举阶级斗争大旗,还有人公开要求为毛泽东与四人帮翻案,指责邓小平是社会主义的叛徒,“三个代表是三个抛开”。8 九旬中共老干马宾在网上发文,呼吁为“五人帮”平反,发动二次文革。真正的“革命派还在革”呵!革命一旦成为毋须质疑的公理,“继续革命”便无法阻挡,一定是“先打倒别人再打倒自己”,一定会“吃掉自己的儿女”——如苏联的大肃反与中国的文革。理想虽然不是坏事,但理想的负面作用也很大呵!尤其当理想被误导被领错路,会酿成多少“热情的错误”,多少荒谬都是搭乘理想之车而出行。
现在中国士林还看清了更深层的东西:正因为俄中朝越古柬等国文化落后,才会对共产思潮需要实践而后知,而人家欧美利用文化先进从一开始就抵制住赤色思潮的侵袭,用理性逻辑摒挡于国门之外,从而免受偏激思潮的祸害。避免了我们痛苦的“实践而后知”。爱因斯坦就预言:“计划还不就是社会主义,计划经济本身很可能伴随着对个人的完全奴役。” 9 可是在中国,连倾听一下这种声音的耐心都没有。徐志摩因反共长期遭受“无情批判”。1949~70年代,大陆“中国现当代文学”课程中根本没有徐志摩的席位。1978年,笔者上大学中文系时,梁启超是“时代落伍者”,胡适、徐志摩则是“反动文人”。这一切还能说明什么呢?只能说明中国知识界整体理性层次甚低,哲学能力甚弱,抵御偏激思潮的力量甚微,未能御左倾意识形态与国门之外,而且是十二万分恭敬地迎回来供奉了80余年,形成巨大的“社会存在”,今天要请送出门竟艰难重重,成为高高的“政治台阶”与历史包袱,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呵!
这一切,也说明我们整个社会缺乏现代成熟的基础,在“推窗西向”的过程中挑错了神选错了经。1980年初,徐匡迪访问北欧,回来后无限感慨:“人家真干成了社会主义!”从加拿大回来的人也说:“那里是全民富裕。”一位在国外工作的人说:“我在国外给资本家做工,每年可得到几万美元,生活得很好;过去在中国不让受剥削,却一直过穷日子。”那里的社会主义成分反而比社会主义国家多得多,“事实上,现代资本主义国家给予人民的福利比现在的社会主义国家要多。”10
包括强硬派老红军王震,1970年代末访英,听说70%英国百姓拥有私宅与轿车,每年外出度假旅游,十分惊讶。他带着“访贫问苦”的意向垂访一位失业工人。发现这位失业工人住着一栋100多平米的两层楼房,不纳税,但享受免费医疗,子女免费接受义务教育。王震一直想当然地认为英国工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可人家却比他这个中国副总理生活都好,自己的工资只是英国清洁工的1/6、电梯工的1/8。据专家计算,1978年中英两国人均国民收入差距为:1∶42.3。11 王震发表访感:“我看英国搞得不错,物质极大丰富,三大差别基本消灭,社会公正,社会福利也受重视,如果加上共产党执政,英国就是我们理想中的共产主义社会。”刨去后面一句“意识形态”,王震其实承认了“西风压倒东风”。这次访英使王震成为邓小平改革开放政策的坚定支持者。12
真是奇了怪了。可见,仅仅靠道德义愤与主观设计是无法解决社会弊端的。没有效率的公平既无意义亦无价值,只会产生“反作用力”——阻碍社会生产发展。三八式老干宗凤鸣先生最后的结论是:“我认为应该明确:马克思主义乃是诸学说中的一种,究竟谁优谁劣,彼此都应该争鸣,都要接受实践考验,在竞争中取胜;尤其在多元化的时期,不应再把马克思主义列入国家宪法,强迫人去遵循、去服从、去信仰。这就是在禁锢人们的思想。”13
当然,从宏观角度,马列主义也许是人类走向现代成熟不得不走的一段弯路、不得不交的一次学费;对后人来说,共产实践不过是偏离理性中轴的一次失败实验;但对正好赶在这一历史曲线的生命来说,他们却是用自己的全部体验筑起这条“认识的台阶”,滤出这最宝贵的“历史积淀”。为此,任何一位负责任的人文学者都应直面这一段历史,都有化劫难为养料、化经验为理念的责任,不能让数代人白白递交了这笔巨额学费。
注释:
1 梁启超:《欧游心影录》(1920),参见《梁启超游记》,东方出版社(北京)2006年6月第1版,第51页。
2 张东荪:《道德哲学》,(上海:商务印书馆1931年)。转引自戴晴《在如来佛掌中——张东荪和他的时代》,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二次印刷,页196。
3 张东荪:《唯物辩证法论战》(1934)。转引自戴晴《在如来佛掌中——张东荪和他的时代》,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二次印刷,页398。
1 梁启超:〈再驳某报之土地国有制论〉(1907)。参见张枏、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时论选集》第2卷,三联书店1963年1月北京第1版,下册,第582、584页。
2 志摩:〈列宁忌日——谈革命〉,原载《晨报?副刊》1924年1月21日。收入徐志摩《落叶》,百花文艺出版社(天津)2005年第1版,第123~124页。
3 胡适:〈介绍我自己的思想〉,收入《胡适文选》,亚东图书馆1930年12月初版。参见欧阳哲生编《再读胡适》,大众文艺出版社(北京)2001年版,页157页、页159。
4 徐懋庸:《徐懋庸回忆录》,人民文学出版社(北京)1982年版,第25页。
5 马嘶:《百年冷暖: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生活状况》,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6月第1版,第420页。
6 宗凤鸣:《理想?信念?追求》,环球实业(香港)公司2005年1月第1版,第284页。
7 宗凤鸣:《理想?信念?追求》,环球实业(香港)公司2005年1月第1版,第292页、第270页。
8 《开放》资料室:〈170名左派公开批判‘三个代表’〉,载《开放》(香港)2007年10月号,第32~3页;刘彤:〈十七大人事仍未摆平〉,载《开放》2007年9月号,第13页。
9 转引自宗凤鸣:《理想?信念?追求》,环球实业(香港)公司2005年1月第1版,第270页。
10 宗凤鸣:《理想?信念?追求》,环球实业(香港)公司2005年1月第1版,第294页、第296页、第259页、第302页。
11 刘国平:《中国与世界经济发展的比较》,湖南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75~176页。
12 于日:〈旅英十年——重新认识资本主义〉,转引自辛子陵〈对资产阶级认识的历史变迁〉,载《炎黄春秋》2008年第3期,第15页。
13 宗凤鸣:《理想?信念?追求》,环球实业(香港)公司2005年1月第1版,第29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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