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号-理论探索 周伦佐简介 周伦佐文章检索

 

 

诗质论纲

 

周伦佐

 

 

                                      当金鹿拱动天空

                                      那一对秀角长成两棵大树

                                      一棵在北方  一棵在南方

                                      有一天它们突然被闪电劈倒

                                      两股血泉从伤口喷出

                                      茫茫荒原上阳光骤然生长

                                      旋转着开放成花束

                                          ——摘自诗歌习作《源头》

 

    个人与社会和自然界之间形成着一种摆不脱的互动关系。这种关系不仅静现为空间存在,而且动现于时间变化。

    诗是建立在世界共时关系和世界历时关系交叉点上的个人生存状态的自我显示。

    自然

 


 

                      过去         个人       未来

          )

      社会     

   图式1.个体双重生存关系图

 

显示即表现。它包含着对意义的肯定、否定和建立。

人与兽的生存具有明显区别:兽的生存仅仅是活着,人的生存则是为一定意义而活着。

意义——主体对照于客体的重要性。它是人在双重生存关系中站立不倒的内在根据。

哲学揭示客观性意义,导向观念平衡。

诗歌显示主观性意义,导向心理平衡。

意义包括真的意义、善的意义、美的意义。

诗显示意义,有四点一般特征:

1、基础:内心体验。

2、方式:(1)单纯具体经验-具象形式;(2)复杂具体经验-抽象形式;(3)单纯普遍经验-抽象形式。

3、目的:个体经验的对象化、艺术化。

4、作用:通过对象化、艺术化途径,使个体经验普遍化,平衡具有深浅、隐显差异的人类经验,协调人类的内心生活。

诗的作用是通过诗对语言媒介的作用来实现的。第一、它使语言诗化,也即使非意象语言意象化,使非知觉语言知觉化(黑格尔称之为“心灵化”)。从而建立着人类心灵与人类语言之间的协调对应体系。但丁诗化了意大利语。莎士比亚诗化了英语。歌德诗化了德语。普希金诗化了俄语。诗经、楚辞和唐宋诗词诗化了汉语。从此,人们再看见同样的词语,就会联想到词语隐含的心灵化意义。语言诗化的界限即是内心知觉的界限。第二、语言的意象化、知觉化,一方面使心中无形的主观世界客观化、形象化;另一方面使身外有形的客观世界主观化、人格化,从而建立着主~客观世界之间的交通协变关系。诗歌辐射的世界即是自我直观的世界。

语言的诗化同时又是诗对语言的再造。诗人因赋与只含有指称、理性、评价、语体、内部形式这样五种意义的语词以心灵意义,而超越语言的局限并弥补语言的不足。正是人类内心直观的需要和语言媒介的限制,决定诗歌语言的主观化、心灵化倾向。

由此导向:

1、自我直观障壁的打破和自我直观区域的开发;

2、浑沌的内心感受上升为明晰的内心经验;

3、个体内心经验与人类内心经验的勾通;

4、人类内心经验的协调-平衡。

内心世界与外部世界具有同构对应关系。当理性对外部世界的揭示从表层进到深层,随着个体双重生存关系的强化,内心世界的感受和反应也就相应从表层进入深层。常识意识被非常识意识取代。诗于是就有了新的规定:感知的直觉化、手法的抽象化和语言的非常识化。

直觉——这一直接感知存在本质的心理能力,为历代真正的诗人所具有。然而只在人的个性要求从利益原则提升为本质原则的时代,它才架起一座跨越个体与人类之间的界河使诗人能够摄取人类普遍经验的桥梁。一切伟大的艺术都是抽象的,抽象是使个体经验普遍化的一般途径。然而只是提升深层复杂具体经验或单纯普遍经验的必要性,才使抽象趋于高度化。诗歌语言由常识性知觉化符号动变为非常识性知觉化符号,既是本质直觉超越现象感觉、抽象形式超越具象形式所凭借的手段,又是其结果。

现代诗与传统诗的不同:

传统诗——表层单纯具体经验的分别与具象式重复显示。

现代诗——深层复杂具体经验或单纯普遍经验的综合与抽象式重新显示。 

诗是内心的观照。对于作者:在内心生活中发现诗;对于读者:在诗中发现内心生活。诗与内心生活不同:每一个对比句都包含着崇高的动机。它是对内心生活的招唤。因此可以说:诗是个人生活的自我补偿形式,诗人是人类生活的自我补偿机能。它源于人的生存机制,是内心的自意提升。

没有诗情的灵魂是僵化的灵魂。

没有诗意的生活是低格的生活。

没有诗化的语言是僵死的语言。

没有诗歌的民族是低劣的民族。

 

                      

现代诗与传统诗的根本分歧点,不是表现对象而是表现角度。对象是共同的:建立于世界共时关系和世界历时关系交叉点的个人生存状态。诗人站在什么角度来表现却有不同。

总的有三种角度:自然表现角度,社会表现角度,自我表现角度。或称N角度、S角度、A角度。这种情形与个人意识相对于自然、社会、自我三项存在而包含着自然意识、社会意识、自我意识——或称N意识、S意识、A意识三层内容的结构有关。

 

 

 

 

 


 

                      图式2.个人意识结构图

 

个人自我的本位在A意识层。但由于文化塑造和个人选择的结果,人的自我也可能移位到S意识层或N意识层。这就形成了三种不同的自我位置——对于同一对象的三种不同的表现角度。自我是全部意识活动的意念中心。它是一种普照之光,能使整个意识隐没于其中。自我的位置决定自我的性质

于是产生了三种情况:

1、个人站在自然自我的角度来感应个体的双重生存关系;

2、个人站在社会自我的角度来感应个体的双重生存关系;

3、个人站在人身自我的角度来感应个体的双重生存关系。

在这个同心圆结构中:N层外延最大内涵最小。S层次之。A层外延最小内涵最大。三种角度的感应程度和表现深度因此不同。

在诗歌领域,N角度几乎难于成立(中国古代的“山水诗”和美国现代的“自白派”,实际上分别是A角度的对个人与自然这一层关系的肯定性表现和否定性表现),主要只有S角度和A角度。S角度又有一分枝——政治角度。政治意识原是社会意识丛的最高一枝。它植根于人的原始集团心理和支配欲并耸立于社会意识之上,有时也会形成一种自我角度,造成个人自我位置的最大偏移。

个人自我的错位即是自我的异化。它是由个人的时代际遇、文化背景、人生经历、心理素质……多重因素促成的。就自我错位者来说,他对个体双重生存关系的感受和表现,对于自己(以及非常时期的普遍个体)曾是真实的——他所表现的是从其自我角度体验和把握到的真实。但对于本位自我(以及正常时期的普遍个体)却未必真实。从而这种个体经验,无论采取具象形式还是抽象形式,都不仅不能与普遍个体心理相通,有时甚至相反。它不可能具有恒久的价值。是的,当诗人因自我性质的变异而成为纯粹的政治存在物时或社会存在物时,他所表现的真实不能不是政治角度的真实或者社会角度的真实,他所显示的意义不能不是政治方面的意义或者社会方面的意义。这是未被诗人自己意识到的异化自我产生的异化诗情的结果。对于是目的而非手段的个人及其本位自我,这不能不是一种假象。        

 

             不同的表现角度产生诗歌的四种表现类型

类型

政治型

社会型

个人型

艺术型

政治表现

社会表现

自我表现

艺术表现

动因

外在目的

外在+内在目的

内在目的

艺术目的

标准

政治美学

社会美学

人本美学

艺术美学

形式

单纯具体经验~具体形象

复杂具体经验~抽象形式

单纯普遍经验~抽象形式

意义

先行意义

平行意义

后行意义

角度

S自我角度

A自我角度

                         图式3.诗歌类型表

 

就当代中国诗界而言,它们既是共时并存的四种类型,又是历时演进的四个阶段。目前,政治型已过时,社会型成为主流,个人型一经崛起而方兴未艾,艺术型则处于萌发状态。每一种类型(阶段)都向邻近的类型(阶段)渗浸着。基于此,在意义显示上;政治型空泛,社会型广阔,个人型丰富,艺术型单纯。

诗歌基于表现角度的分类,古已有之。如我国古代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中的风、雅、颂三种类型,虽说是按乐调的不同来划分的,但就其性质来看,却颇为近似政治、社会、个人三种类型。

《颂》:教化性,近似政治型;

《雅》:讽谕性,近似社会型;

《风》:抒发性,近似个人型。

如果说政治型完全是诗情异化的产物,那么关于社会型则不能如此断言。社会型成为目前国内诗界的主流,除了发展趋势使然外,还有更深刻的原因——东方民族的集体主义传统。集体主义——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心理特质。正是基于此,自孔子始,历代贤者都强调诗歌的社会功用性,后世诗人都看重诗歌的人民性。人民性——这正是社会型的全部生命力之所在,也是它不仅能成为现时的主流派,而且将在一定历史时期继续存在的根据。当然,它必须不断地抗拒政治型的渗浸并接收个人型的影响,才能保持住自己的阵地。

个人型和艺术型属于同一表现角度。区别只在于:个人型重在表现个体的双重外在关系,高扬着理性的呼吁,具有深刻的思辨性;艺术型则重在表现个体的自身内部,行吟于生命断层,具有冷静的分析性。二者的表现向度不同。

表现的真实性及其深度,取决于三个度:

一是诗人的自我角度:是本真自我还是异化自我?

二是自我的本质高度:自我角度相同者,因本质高度不同,其表现深度也会不同。本质高度即精神境界。它要求诗人到人之所未到,言人之所未言。它赋与诗人居高临下,一览众山小的眼界。桑戈尔抚刚果河如琴弦。杨炼的诗如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兰天:浅近而深远。透明而多变,时而悠悠白云,时而长风浩浩。全是本质高度使然。

三是表现的向度:人心及其所对应的世界是多向性的,因此自我角度相同者也可从不同方向表现内心对世界的感受和愿望。例如“史诗”倾向和“潜意识诗”倾向——即是现代诗潮中两种不同的向度。向度的选择取决于诗人的气质,又决定着诗人才能的发现和展示。

 

                            

现代主义不仅是一场艺术革新运动,尤其是一场思想解放运动。它为人们提供的不单是一套新的表现手法和艺术技巧,而主要是一种新的把握世界的方式。

结束十年动乱以来,国内文艺界有过两次思想解放运动。第一次是现实主义巨潮,其冲击对象是统治文坛数十年之久的伪现实主义。结果是以文学为社会服务取代文学为政治服务——以社会型取代政治型。第二次是现代主义潜流,其冲击对象既是政治型又涉及社会型。倾向是以文学为人服务取代文学为社会服务。第二个运动的失败同第一个运动的胜利一样明显。

但失败并不足以概括现代主义的结局。它失败了而又胜利着。这除了表现为它依然滔滔流动并加速漫延于刊物外的广大青年诗界这一事实,还表现在:它猛烈冲击着政治型的断垣颓壁的同时,还不可遏制地渗入了社会型的阵地——造成社会型诗人诗风的渐变。新诗潮即新思潮。它是自我复归和诗歌复归的必然。

民族心理的集体主义传统以及诗歌的人民性,诚然不可一概否定然而,无个性的集体主义和无知觉的人民性,同样不应全盘肯定。现代主义应该并且能够以其自觉性和丰富性来照明现实主义的广阔性和深厚性,进而提升民族心理的集体主义和民族诗歌的人民性。自觉个体的共同体——这是民族精神的现代要求,也是马克思主义关于社会主义的一种定义。现代主义顺应着此理。

现代主义由于其角度、高度和向度的优势,当它一旦获得个性要求的普遍本质化和集体主义的普遍自觉化这样双重动力,就将掀起巨潮、涌起大浪、澎湃于世界诗海。东方新诗潮不是西方旧诗潮的余波。它是中华民族少数自觉者的自我直观,又是对多数不自觉者的感召。严格地说,它是民族精神的自我观照。

反理性主义——这无论作为现代主义的口号还是成为反现代主义的口实,都是一种误解。

理性是人类的创造力及其规范。现代主义所反对的绝非理性本身,而只是旧理性所制定的那些人们在认知-把握世界并进行创造时必须遵循的传统规范。正如经典物理学的规范因限制了科学创造力而遭到现代物理学的反对一样,传统主义的规范也因限制着艺术创造力而必然受到现代主义的反对。对此,现代主义有以下特点:

1、对人生状态,它与理智状态论相反而注意到荒谬状态;

2、对行为动机,它与理性动机论或经济动机论相反而看到潜意识动机;

3、对认知机制,它与逻辑程序论或感性-理性论相反而看重直觉;

4、对题材领域,它与理性领域论相反而开掘着非理性领域;

5、对创作过程,它与自觉论相反而倚重自动性;

6、对表现手法,它与时空坐标性相反而提倡通感交变。

现代主义因开拓着新的创造领域,提供着新的创造规范,解放着艺术的想象力,而提高着诗人的创造性。它不是所谓反理性主义,而是艺术理性的现代方式。人类理性为人类制定的任何创造规范一旦凝固为创造的桎梏,就成了理性的异化。在这一点上,现代主义又是一种同自我复归和诗歌复归相一致的理性的复归。

 

人对内部世界和外部世界的认识,经历着感觉阶段、感受阶段、理解阶段。世界在意识中分别呈现为整体浑沌状态、个别清晰状态、整体清晰状态。意识自身相应演化为自在意识、自为意识、自明意识。因此,立足于个体角度来表现人生状态便有三个层次:理性层次、感情层次、潜意识层次。

理性层次的表现服从理解的真实,具有深刻的思辨性。

感情层次的表现服从感受的真实,具有强烈的抒发性。

潜意识层次的表现服从感觉的真实,具有冷静的分析性。

现代诗倾向于上升到理性层次和下沉到潜意识层次。

潜意识层次是一个浑沌而繁富的自在世界。它是生命意识的原始潜流、外部世界的浑沌投影、主体潜流冲动客体投影时的变格反应的总合。它包括:

1、人与兽之间的区域。如人的性本能冲动、攻击本能和自杀冲动等。

2、人与神之间的区域。如人的直觉活动、集体潜意识活动、自我补偿活动、人生三状态的过渡、自由选择活动等。

3、生与死之间的区域。如孤独感、荒谬性、死亡意识、生命冲动等。

这些区域无疑是人生诸种自在行为的最深根源,不因理性的忽视或掩盖而潜存于意识深处。显示并赋予它们意义,以弥合生命的断裂,应是现代诗的使命所在。当它们处于自在而无意义状态时,人类曾为植根于黑暗中的诸种行为而困惑不安,导致着心理-行为的失衡。

以性区域来说:

性要求对于每个正常的人,无论帝王还是乞丐,都是一种无例外的正当要求。性行为对于每个正常人,无论哲人还是傻子,都是一种无例外的正当享受。可是人却为之而在意识高处隐受着一种阴郁的犯罪感。在第三者面前,即使对于法律认可的性生活,人们也往往讳莫如深,百般规避,甚至把以此有关的一切都视为肮脏和羞耻。这是为什么?原来人心深处潜藏着一条把自身区别于兽的古老法则,文明的进步确实从物质生活的各个主要方面把人与兽区别开来了,只是在性区域,人却始终未能有别于兽。这是人类的一种西格弗里式的致命处。但它不是在两肩之间,而是在意识深处。它不是菩提叶掩盖造成的,而是意义被掩盖造成的。对于人类的这个随文明的发展而日益加深着的困惑不安,显然只有通过揭示其意义和显示其价值的双重途径来协调。

诗表现潜意识领域,主要不是基于个体的体验即单纯具体经验,而是基于人类的体验即单纯普遍经验。自在世界未被感知到时,不可表现。它只有在被哲学揭示后方能被人感知到,因而成为诗人表现的对象。而在这里,诗人往往是在哲学的光照下将其当作人类的普遍经验来对待。这种表现不能不具有某种内在的分析性——哲学高度的俯瞰和艺术方式的表现的结合。在这里,情感不再是表现的对象而只是表现的动力,潜意识不再是表现的动力而成了表现的对象,诗也不再是主观的抒发,而是对主观的超脱。              

 

                          

诗人的生命存在于不懈的追求和探索,而非一时的公认。真正的诗只体现诗人的内在目的——对象化和艺术化。外在目的(=社会化和功利化)只是现实中诗的外部牵引而非内在动因。艺术追求需要绝对的勇气,它是无获取的献出而非无献出的获取,它是无享乐的奋斗而非无奋斗的享乐。除了征服的必要,艺术的转轮并不需要功利的润滑。真正懂得艺术同真正获得艺术一样不容易。所有那些把艺术作为获取名利或者献媚权力的人,不是艺术队列外的商贩,便是艺术殿堂中的犹大。艺术的神圣需要神圣的献身,艺术的崇高有赖崇高的追求。厄勒克特拉为复仇的幻梦而活着,精卫鸟徒劳于东海与西山之间而精神不死,猎人的价值因猛兽而保持。诗人的意义体现于艺术目的追求之中。诗人创造诗,诗又自成一个独立于创造者的世界。不死的死吞噬有死的生——诗人因而不朽。

 

                                             20141030

                                           修改于古蜀都河边树下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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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周伦佐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14年11月11日2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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