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江一沙鷗——懷念杜漸
張成覺
日前本港受超強颱風吹襲後次日，偶訪中央圖書館，得見杜漸《長相憶 師友回眸》，細閱之下感慨萬千。這位身分特殊的作者走了三年多了！
杜漸（1934.2.19-2022.7.23），本名李文健，香港作家、翻譯家和文學評論家，主要撰寫科幻和推理小說，並曾翻譯多本國科幻作品和創辦《開卷》、《科學與科幻》等文學期刊，大力推動香港科幻小說發展。他亦曾出任《大公報》和《新晚報》編輯。 2022年7月23日逝世於加拿大安大略省多倫多，享年88歲。（維基百科“杜漸”條）
其父為著名醫生李崧（1895-1989）
原籍廣东東新會，早年異業於香港大学醫學院，歷任港九工會義務醫生、工人醫療所主任醫師，并連續担任香港中華總商會會董及第四届、第五届全國人大代表 。
筆者於1955年秋邂逅杜漸，當時他名叫李偉，擔任廣州私立培正中學學生會主席。那次我是應邀陪同首任女友黃麗娟的父母以及她姊妹倆，在長堤廣州電影院欣賞黃梅戲新片《天仙配》並共進西餐後，由麗娟之母授意到豪賢路一位香港名流（李偉父親）的私宅借宿。
以下摘自筆者長篇回憶錄《六十餘年家國——我的右派心路歷程》：
她姐姐本不想去那裡，因為對名流之子有些看法。但別無合適住處（他父母住在愛群大廈），只好聽從其母意旨，叫了兩輛三輪車前往，並安排我跟佳敏（回憶錄中麗娟取了個化名）同車。......那是一段不短的距離，......從豪賢路進去不遠，位於內街的一棟小洋房，高三層，因位置所限，每層寬約四米五，深約六米，地方不算寬敞。但在廣州市中心區擁有這樣一棟洋房，無疑屬富戶了。且其結構亦頗特別。
樓下進門處是客廳。旁為小飯廳及廚房，兩者分隔開，以避油煙逸出，僅闢一小窗口作傳遞飯菜之用。這可能是西方人居所的格局，我前此未嘗見過。
剛進屋有女佣招呼，從其恭敬程度可看出姊妹倆是常客。我們很快獲得安頓，分別住在樓上兩間客房。她姐姐正慶幸不必與少主人寒暄應酬，後者卻從外面回來了。
來人身材頎長，略顯瘦削，衣冠楚楚，儼然一副公子派頭。談吐斯文，口才甚佳，不愧為某名校（培正）學生會負責人。一見面，他就給了她姊姊一個雅號（像是“東山小姐”，因她在培道女中就讀）意為其招搖，含批評味道。她姐姐隨口齒伶俐，招架卻頗吃力。我頓時明白為何其不願見他。不過，他點到即止，不為已甚，具某種紳士風度。
其後賓主開始閒聊。由於我們三人同年級，話題也較多。這場龍門陣擺了近六個小時，直到翌晨四時方止。起初自然談及剛看過的《天仙配》，之後我大概主要講對中國古典名著的認識，例如羅貫中,施耐庵只能說是《三國》,《水滸》的寫定者，而非唯一作者。他講了若干校園故事，如不久前培正兩學生對練擲標槍，其中一人不慎遭對面擲來的標槍插入頭頂。他還談到與其女友的關係獲得上頭特准。我聽罷感到有點“特殊材料造成”的味道。佳敏在旁聆聽，較少開口。她姐姐倒時有插話。四人似乎均無倦意。
因為那天是佳敏帶我首次拜見其父母，故我穿了新買的一條褲子，......我不知是否得體，但那已是我最隆重的衣著了。
不過，睡覺時這身衣服就顯然不合適，好在只躺了兩個來小時便起床離開。
當晚回到學校，佳敏告訴我，他對我的評價是“鋒芒畢露”。
這是我和杜漸的初次見面，六十七年後我們再次相見。彼此都垂垂老矣，所幸未現龍鍾之態。
歲月絲毫沒有損害他的英姿，也許可以用神采奕奕形容其言談舉止。遺憾的是當晚我倆竟然沒有拍照留念。但不要緊，目前的照相技術能夠輕而易舉地製作出一幀完美的合照。
以下摘錄拙作《寄文健詩兩首》：
1文健（1934,2,19-2022,7,23）筆名杜漸，名門之後，李崧醫師哲嗣。1955年相識於穗。
2文革期間文健與馬國權同為逍遙派，兩人合作研究以簡譜標識平仄規律。
3文健回憶當日對麗娟姐妹均以其乳名稱呼，令吾倍感親切！（但印象中他一見面即戲謔地說麗卿/刻耐（後者乃麗卿自己改的名）是“東山小姐”）
4麗娟乃吾平生摯愛，借用《長恨歌》結尾“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以表心聲，亦與大陸曾經熱播之名劇《渴望》插曲首句“悠悠歲月”相呼應。
南小館敘舊（當晚約定於康怡廣場內食肆南小館會面）
香江書展續前緣（彼乃應邀作為香江書展30th之嘉賓來港）
風霜歲月早成煙（睽違63載彼此俱艱苦備嘗）
耋耄之年重握手（此屬我倆第二次握手）
鉢頭砂煲話當年（文健首先憶述昔日對麗娟姐妹之稱呼）
思恩怨
羅孚阿伯予青睞（羅孚1921-2014）新晚報總編，國安駐港負責人，名作家兼詩人）；阿伯（1931-20XX）名陳雄邦，台山人，曾任中大附中教師，國安駐港人員，主持《晚會》版二十餘年。羅,陳俱於我慰勉有加。
人在江湖事可哀（國安旗下身不由己，文健對羅尚無惡感，但極之鄙棄陳之為人）
陳凡舞刀原是病（陳凡1915-1997，筆名百劍堂主，大公報副總編，作家，詩人，一度精神失常，於員工大會上舞刀，後至從化療養病癒返港）
宗瀛正寢福悠歸（李宗瀛1915-1997）筆名施君玉，羊朱，大公報副總編，晚年患腦退化，但總算壽終正寢。長兄宗恩（1894-1962）為北京協和醫院首任華人院長，中研院院士。1957年划右流放貴陽早逝於彼。弟宗津為著名油畫家，亦入另冊，文革備受衝擊，1977年5月自殺，終年62歲。
《長相憶 師友回眸》一書由小思和古蒼梧分別作序，正文有《師友書情》和《回眸歷史》兩部分。前者依次涉及侶倫，陳跡，吳其敏，羅孚，嚴慶澍，范用，安子介，姜椿芳，李俍民，蕭乾，徐訏，林年同和黃繼持，馬國權，秦牧，黃秋耘，黃慶雲，錢鍾書，楊絳，舒巷城，藍真。後者記述廖安祥和潘柱，黃冷觀，潘達微和陳陸逵。
正如封面上小思說的那樣：
書中所憶，多與香港七八十年代文化人關係極大。雖則已事過境遷，今天讀來，還是趣味盎然。
筆者借用杜詩，稱杜漸為“香江一沙鷗”，旨在表明他交遊之廣，看看書裡大量的珍貴照片便一目了然。
上述26位文化人基本上是他的長輩，卻跟他亦師亦友，這就歸因於其父“紅醫生”李崧之故。他的特殊身分正緣於此。而李崧大醫生的結髮妻子潘甦，便是潘達微的千金！潘達微何許人也？孫中山的摯友，殮葬黃花崗七十二烈士的同盟會骨幹,攝影記者兼書畫家（1881.1.15-1929.8.27）！
值得注意的是，26人中的安子介（1912.6.26-2000.6.3）身為實業家，卻擁有大陸全國政協副主席的桂冠，位列“黨和國家的領導人”。然而他又是一名文字學家兼發明家，其六位漢字輸入法和電腦打字機均獲香港專利。筆者本人曾運用之打字，極為得心應手！
杜漸是怎麼跟安子介結緣的呢？原來是他應三聯經理之請，替安捉刀一篇演說詞，安很滿意，請吃飯為報。席間談起科幻小說，安稱年輕時編譯過科幻小說《陸沉》，謂他是寫陸沉，而不是譯，即取其橋段，一邊刪改，一邊增加。杜漸認為“實際上安先生是以舊瓶裝新酒”。
安曾對杜感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是無意從政的。（《長相憶》頁097-102）
与安在彼家中
下圖為與許定銘攝於加拿大羅孚家中
好了，借斑顯豹，不再轉錄了。杜漸得享米壽，大不易也。據本港時政評論員沈旭輝一文載，文革時紅衛兵竟然強姦及輪姦被囚的他，使向以俊男著稱的他身心蒙受莫大恥辱，真是人間何世！
俱往矣，太史公遭腐刑依然含恨苟活，想必杜漸兄定然效法古之仁人志士，決不輕生。筆者絕無謬托知己之意，僅以此文聊寄敬慕之忱而已。
2025年10月7日下午2：31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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