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卡的尖叫
——向君特·格拉斯致敬
古里安
就在我思索成人世界和自己前途的一天，我
決定停止成長，從現在起，我要永遠保留三
歲時的樣子。
——奧斯卡旁白
1
日暮時墜下階梯的孩子
頸掛鐵皮鼓，咚咚咚咚⋯⋯
他的腦中一夜之後滿是轟鳴。
他散髮奇異之光好比嘴裡發出尖叫，
比風更快比刀子更神速，
瞬間划碎玻璃，幾十米開外
就把母親送進了天國。
臨到失憶年月，我依舊耽於靈異，
睡夢里升騰起血鏽塵埃，
還有迷霧中日漸模糊的骨肉，
我被牽離故土搖搖晃晃也踏上升天路……
2
我隨那孤獨孩子的形影
潛身穿過一條狹廊，
好似幽靈回到頹廢日久的家園，
一生離愁在瓦礫間遊蕩，一生
不曾持守的盼望，寂寞而又
溫柔，一如此刻不忍消弭的時光。
忽然間，所有離去的事物
近到眼前，我聞見迷失的芬芳，
也看見春天印在殘垣上的嫵媚。
可是命運的階梯卻已倒轉，
我還沒有親近神的牧場
已聽見游雲遠逝的鐘聲。
似如冥界歸來，又一次望見
時光的轉輪，曾經繁華被濃蔭遮掩，
帝國記憶似紛亂藤蔓爬滿牆壁……
3
我踩著光影進入池塘被眾多
仙女的手臂纏繞，她們用春天的淚水
為我洗塵，指縫間漏出一束束晨光。
我被輕撫如末路逢生的囚徒，
四周繚繞芬芳，翠鳥吱吱歡鳴，
我在悅耳的風鈴聲中起伏，被她們
呼吸著經歷了一段溫暖而又寧謐的時光……
4
直到醒來，四顧荒蕪就像
從前世墜落的一刻內心充滿憂傷。
他們掐斷了我的臍帶使一切
成為泡影，使我遠離水城像一隻
掉進泥淖的麻雀絕望而又無奈。
這根脖頸無法撐持我的頭腦，
這些搖閃不定的喧鬧影像
令我分辨不清世界真相，
我想沈眠雲海卻跌入命里迷宮。
5
我沿著帝國長街踽踽獨行，
來到盛宴廣場，迷失者的聚合地，
傾聽歷史回響和遠雷轟鳴，
跌倒身影和碎裂街燈，
被火焰吞噬的天空也吞噬亡靈的歌唱。
春天升起斑斕的雲，
我的腦中又出現迷幻之象……
那些孩子剛剛出生眼窩卻已深陷，
那些頭腦尚未成形內心卻已虛空，
他們還未行過人生中途
卻跌入死蔭幽谷，秋天尚未降臨，
落葉紛紛已鋪滿身後路。
6
時近正午，預卜者把指頭陷進鐘錶
眼睜睜望著齒輪輾過筋骨，
母親慢吞吞挪步窗前
手捧經書兀自告求，
兩道疲憊目光爬上死囚面龐。
我敲打鐵柵和城門，鏽片簌簌掉落，
我踢開腳底石頭，
石頭咕碌碌滾過街心。
我攀上階梯如同攀上天路途中
一根根受難者的肋骨。
7
虛妄城中，睡意朦朧的孩子
聚滿廣場，他們中
最小的一些努力睜開眼睛，
一張葵花般的臉龐淌下午後陽光。
他們舉目穹空念念有辭，
那種表情好像活過了一生，
在沈睡的夢的海底
重回到最初的記憶的水城。
他們的手臂似飄擺枝葉隨波搖動，
嘴裡呼出的熱氣漸漸瀰漫了城市，
太陽在他們臉上像一群著火的飛鳥
恍恍惚惚落下遠山……
8
我逃出廣場卻逃不出落日天盡，
在冥界與塵世的交匯處，夜色湮沒了
所有出口，在上帝不曾眷顧之地，
歷史是一座擠滿冤魂遺孽的死城。
我環顧周圍變幻莫測的面孔
被時光浸泡，時光漫上胸口、臉頰，
似一刃柔軟平滑的刀鋒划向咽喉，
我看見怒放花朵和折翅鳥兒
從這些奇異的頭腦飛出。
人們呼告著擁擠著為了一線虛岸，
永無歸期的故土，為天下浪遊的孩子
過早離開母親，也為了母親
在她們閉上眼睛的一剎，
望見福音之光透過死亡帷幕照徹嬰兒面頰。
9
午夜鐘聲，我想象母親的安慰：
那孩子縱身躍下的不是虛空，
可玻璃中的叫聲我一眼望不到邊。
他敲擊的世界若非虛妄，怎會在
基督的憐恤中拒絕成長，如果不曾失喪，
我是否擁有末日升天的靈魂。
而跌進迷宮的一剎，我分明看見命數
與那幽靈孩子的形影重合，
被魔咒附身，我已沈陷淵藪，
他有穿透時間的聲音，我卻走不出惡夢迷途。
10
我是他孤獨歲月的影子，也是他
幽暗時代的內心，當我用羽毛指頭
觸摸水城，我用柔軟翅膀掬捧星空，
那一刻，陣痛中所有的溫柔
月光般盈滿我母親的眼眶……
天涯路上有沒有雲可以讓我的母親
依偎而眠不再孤苦？有沒有風
攜來溪水甘泉潔淨過往不再哀痛？
澄澈星空的眼睛，我們一生的迷茫
好似午夜流螢，總在記憶消褪時得享安寧。
11
我聽見游雲般的鐘聲，一個時代
墜入虛空的落寞，多少年後
就算我日暮衰頹，那惡夢時刻的驚悸
依舊穿過歲月在我腦中回響。
這些悖逆的孩子，失喪者的呼求，
這些升天的沒有著落的魂魄，
月光下撐起折斷翅膀，
困厄中回到遙遠的祖國。
他們的鞋丟了，頭腦空了，
只剩下赤裸雙腳夜色中交替。
他們朝下俯身猶如星空飄下的天使，
遍尋過往人生突然中斷的情愛。
12
神喜悅的孩子，我要得母親安慰，
月光淌盡一刻，我要聽臨終基督的教誨，
祂為盲人嚮導為聾者誦經，
傾聽失語者在耳邊絮語不停，
帳幔裂開的一剎，
我要聽鐵皮鼓破碎，那孩子
划破穹空的尖叫已穿過毀滅之城……
13
我在午夜的腹中翻轉即將接近黎明，
她的血液壯大了我的肉體，
我的筋骨絞疼了她的生命。
我用失血的指頭在黑暗深處刻划，
天空綻開一條裂縫，霞光殷紅塵世，
百鳥啄食雲朵，發出刻骨銘心的叫聲。
14
我看見下面夜色浸透的土地，
迷惘世界的親人猶在死蔭谷徘徊，
死亡撫愛的孩子一代接續一代出生。
就在他們身後，頭腦似無望星空，
身體渺若幻影，思想是風暴中的雲翳
一層層聚攏又一片片散開。
我的母親把青春時代的果實
埋入記憶墳場，讓它們在離喪之地
破碎沈寂等待又一場沛雨甘霖……
15
如今，升天的孩子沈夢異鄉，
啜飲殘留月色和迷失歲月的芬芳。
沒有帝國可以永固，沒有河流可以洗淨
一個世紀的幽暗——不忍離去的時光，
不期而至的死亡，沒有憶念、光華，
死神也不願在地獄遊蕩。
有誰得享永生，孩子們拒絕成長，
他們皮肉萎縮骨架零散
難以支撐一天天腫脹的頭。
這些空曠頭腦裝滿了世間幻象，
這些奇景異象無時不在擴張,
從一日之初到一生將盡，
我隨那孤獨孩子的形影穿過時光之廊，
臨到失憶年月，我們頭腦朝下，
順著日暮階梯，咚咚咚咚永墜虛空……
1990
1985年，電影資料館小放映室第一次觀摩《鐵皮鼓》，殊為震撼。雖情節場景模糊不清，但那孩子敲擊鐵皮鼓的神態，他划碎玻璃的尖叫卻縈繞數年不去，1990年寫就此篇。圖為當年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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