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與人的感知——初聽塔巴科夫(Tabakov)的馬勒
仲維光
1.
馬勒曾說:“音樂中最精妙的部分永遠不可能在音符中找到。”
對於活著時候的孤獨及冷遇,他說:“我的音樂是屬於未來時代的”,“我的時代終將來臨”。
聆聽馬勒音樂,讓我對此深有體會。馬勒的音樂涉及的不是音符,而是生活於社會中的人,以及最根本的“生”之理解的深感、深思。他對生命的感知及對時代和社會及人的生存的疑問及探究,涉及的是超越禁錮,以及自我設置的麻痺限制。這一切都是只見眼前得失的人所看不到的。當然,也更不是那些封閉的觀念主義者,意識形態化思維及感覺的人所能夠體會到的。所以馬勒的音樂不僅有現在——有血有肉的感覺及動蕩,而且有未來,它能穿越歷史及社會,以及一般人的智力的霧霾,永遠作為人們感知生活及生命的一個具體的淵源。
由於馬勒音樂記述的是對於生命、自然,對於人生的感覺,因而就感覺來說,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理解特色,而這就使得在聆聽馬勒音樂時,每個不同的人的感知的演繹,都是你,作為只會活一次的人盡力拓寬自己、豐富自己的助力和源泉。而這就是馬勒音樂,在西方音樂史中的最獨特的地方,他為每個演奏者、指揮家、樂團提供了最大的詮釋展開人對於生活的感觸可能。這一點同時也帶來,無論誰演奏馬勒的音樂,幾乎都沒有可能掩飾自己,沒有可能濫竽充數、模棱兩可地滑過去。所以馬勒音樂於我,竟然是聽的次數越多,版本越多,越是增加了對於未知的版本的好奇心、探知欲,擁有欲——那些未知的版本究竟擁有哪些我所沒有的,所不知道的,所缺乏的“音”素,內容?哪些慾望及渴望?又有哪些生活的情趣、衝動、彷徨動蕩?
2.
這個求知、求感、拓寬眼界的衝動,在帶給人痛苦,也帶給人便利的現代社會中,由於網絡技術給人帶來更多進取學習的可能及渠道,因此就給了我,以及所有的非此專業,非世家子弟了解、認識關於馬勒音樂更多的知識,更多的版本的可能。
大約一週前,看到網上拍賣一套保加利亞指揮家塔巴科夫(Emil Tabakov)的唱片,一方面感到價格合適,一方面出於對不曾接觸過的指揮及樂團的好奇,當然更重要的是“馬勒集”,因此準備收進之前在谷歌及YouTube上非常認真地追蹤了解了塔巴科夫及其指揮的馬勒。
西方唱片公司很少錄製東歐樂團整套馬勒,更不要說保加利亞。我從網上了解到,塔巴科夫是土生土長的保加利亞人,二次大戰後一九四七年出生,亦是典型的在共產黨社會成長起來的藝術家。他不僅是大提琴演奏家,而且作曲、指揮都非常有造詣及成就。他甚至在共產黨政權崩潰後,一九九七年出任過保加利亞的文化部部長。
與此同時,我也在YouTube上聽了將近一周他所指揮的馬勒交響樂,查看了網上聆聽過的西人網友對他及他的這套馬勒全集錄音的評價。這個準備讓我感到還是很可聽,且同時也感到奇貨可居。為此決定只要價格合適就買回來。
這次除了聽塔巴科夫外,當然也再次琢磨了馬勒。由於是從第一開始聽、對比,再次感到,馬勒的音樂,不止我最推崇的第九,而且無論哪一曲、都絕對獨特,絕對好!……怎麼聽怎麼好!
馬勒的音樂於我,和國內樂評者,文青式的崇洋,崇拜歐洲相反,我驚訝的是——歐洲怎麼會出現這樣的作曲家!……究竟為什麼歐洲會出現如此一位出類拔萃,在西方空前絕後,至今沒有第二人,且一直困擾著指揮家詮釋者們的馬勒及其音樂?
當然,對於我要判斷的塔巴科夫的馬勒,於我,最重要的指標還是最喜歡的第九。如果第九能讓我聽下去,且有所得,那麼,在我看來這位指揮家就一定不錯,有其可取之處。而就為這個第九精彩,我不再耽誤而直接收入了我的第20套馬勒全集——保加利亞指揮家塔巴科夫指揮索菲亞愛樂樂團的馬勒全集。
週三下單,週五居然就收到唱片,收到後立即上到音響上聽。我又一次經歷了和在YouTube,計算機網路上聽完全不一樣的感覺——好過了我的期待!為此,度過了一個豐富愉快的週末!
3.
我最不喜歡看的就是中文界的樂評,有些似是而非的介紹,但是更多的是一種假大空,矯揉做作的,無感裝作有感的文藝青年們的虛張聲勢。這類樂評完全
閹割了馬勒所說的“音樂中最精妙的部分”——人最具體的感覺、感情和感思。其中最讓我不能接受的就是,樂評中動輒出現的德奧音樂傳統,德奧氣味,乃至德奧學派。
我不是專門的音樂史研究者,聽音樂更多的是憑個人感覺,所以我完全不知道這個“德奧”傳統的具體指謂,是地理名詞還是音樂風格,亦或是文化及音樂傾向?如果是後者,那麼依我的感覺及認識,奧地利和德國,無論就文化、知識氣氛,還是民風,甚至民俗、飲食習慣、德語發音,乃至湖光山色,城市風貌都有很大的區別。從來不覺得可以把德奧連在一起,把學派和德奧結合起來。至少就我的專業,哲學及思想史,政治及政治學、社會學及文化學,對這個說法我可以肯定地說——沒有。我所推崇的維也納學派,過去百年的維也納,不僅和柏林的氣氛截然不同,而且和邊境另一側的慕尼黑也是兩類。而邊境上的薩爾斯堡,那天、水和城市展開的氣圍完全和德國的城鎮成為了對比。莫扎特生在那裡毫不奇怪,而莫扎特如果說是生在了德國,是德國人,那才是匪夷所思。可憐,我青少年時的精神及知識教育,就是在這類氣氛下的,所以對這麼根本性的精神及思想,尤其是審美的差異,德奧差異,我一直到四十歲以後,到了歐洲才意識到,認識到。
自我覺醒之後,對維也納學派的喜愛,對德國觀念論,Romantik運動的厭惡,讓我對德奧提法感到難解,去過奧地利之後讓我對德奧氣圍的提法,感到陌生且排斥,喜愛馬勒之後,更讓我對德奧傳統的說法感到厭惡。因為馬勒自己直白地說出他是個“三無”之人:
“我是三重意義上的無國之人:在奧地利人中我是波希米亞人,在日耳曼人中我是奧地利人,在整個世界中我是猶太人。到處被看作是闖入者,在任何一个地方我都不‘受歡迎’。”
而在演奏馬勒音樂的著名指揮們,即使是來自德國和奧地利地區,乃至其它說德語的地區的人,如瓦爾特(Bruno Walter)、克倫佩勒(Otto Klemperer)、舍爾辛(Hermann Scherchen)、滕斯泰特(Klaus Tennstedt)、貝蒂尼(Gary Bertini)、吉倫(M.Gielen),以及直到很晚才勉為其難,不得不排演馬勒的卡拉揚等人,顯示的也是不同。他們種族不同、性格不同、政治和社會生活經歷遭遇不同,受教育不同、文化及宗教背景不同、對馬勒及其音樂的態度也不同,而其指揮的音樂風格更可謂是迥隔霄壤。我真的不知道中文的那些樂評者們是從何談起,因為音樂可謂是需要最細膩精微、最豐富實在感覺,最具血肉個性的藝術表達。如果說貝多芬等Romantik運動中的音樂,時常用強大的粗淺條、粗質顆粒、宗教性的粘合力把詮釋者們勉強粘合在一起,讓人們需要花費力氣才能區別指揮家感覺的不同,廣袤的差別,那麼,馬勒音樂,那赤裸裸地對於個人感受的徹底回歸,讓所有這些指揮家的個性及精神原形,無法掩飾,讓人可以一眼看出不同指揮家及樂團的不同。因此,在馬勒音樂中就更沒有德奧傳統,更沒有德奧學派可言!毫無疑問,對於一切音樂來說,只有不同性格、不同感受、不同詮釋方式的藝術家!當音樂有了嚴格同種規範的學派,那絕對是值得辨析的事情!
坦率說,正是對這個“德奧傳統”說法的反感,促使了我對塔巴科夫的音樂的更加強烈的好都和德奧學派毫無關係,我很想看看在他指揮棒下,保加利亞的樂團詮釋的馬勒有什麼特點,當然也想看看中文界的那些樂評家們如何套用雷同的假大空來評述塔巴科夫。我甚至能想象到,他們可能會說,塔巴科夫擁有德奧學派的輝煌敘事風格!或批評說,塔巴科夫還是缺乏德奧古典音樂悠久深厚,醉人的、謎一樣的傳統。
這個好奇心及問題,讓我週五收到唱片,立即在週末兩天,密集地初步聽了塔巴科夫的馬勒集中的幾張唱片,其中包括第一、第二、第四,尤其是第九,聽了多次,有了一個較為淺顯的,輪廓性的感受。
在談聆聽塔巴科夫的馬勒初步印象之前,我必須首先要說,最近四五年聆聽馬勒,讓我對於音樂的感知能力有了很多提高。其中聆聽馬勒音樂給我的最大收益是,我不再和以前一樣,只從節奏、旋律及鋪張渲染的力度等方面來欣賞,或者說被樂曲的音符推著走,而是學會,亦或說已經更加用心聆聽樂團演奏出來的音色、指揮調製出來的音色——滲透在音色中的感受,來體會作曲家、指揮家推放給我們的“人”的感覺、感受。
就這個意義上,我曾經驚奇,同樣一個柏林愛樂,在巴比羅利(John Barbirolli)的指揮棒下和在卡拉揚的指揮棒下演奏馬勒第九竟然如此的不同;我也已經充分享受到西南德意志電台交響樂團在吉倫的指揮棒下釋放出來的、特有的,不同於柏林愛樂樂團的音色——而這個音色已經成為我愛西南德意志交響樂團及指揮吉倫的一個最基本的因素。
當然,就音色來說,上音響、聽錄音,離真正的實況演奏相去甚遠,但還是能夠聽到一些基本的特點,至少在唱片的對比中。或者準確說,我們現在所說的是錄音後的音色。所以這套塔巴科夫指揮下的,保加利亞索菲亞愛樂樂團的馬勒的錄音唱片,首先給我的體會是——我竟然有一種全新的驚艷的感覺。
我的感覺是,塔巴科夫、索菲亞樂團,外加唱片公司錄音師及其工藝的诠释,使得这个馬勒集非常成功。我甚至覺得它獨有的風格,韻味,與世沉浮,寒暑推移,未來很難再會有另外一套唱片具有如此的特點,因為這是一組東歐藝術家,曾經在極權主義封閉的社會生存過,絕望過,經歷過西方文化中最殘酷的一面,重新獲得直接與生活、與音樂接觸後的結果。這,將使它在歲月的砥礪中,在馬勒音樂的錄音中被奉為上品。
概括地說它們的風格:没有华丽的宣示,没有任何夸张的表達,試圖用自己的心和神聆聽的人會感到,塔巴科夫及演奏者也是在用心體味演奏,全身心地集中、注意马勒說的他的音乐的“精妙的”核心……力圖把握每個音符、每个节奏、每个乐句、每一个擴展蔓延的交響,都力圖實實在在地回饋、演繹原本的意味。指揮及演奏者們在努力追隨馬勒,向我们展示的是馬勒音乐對感知的探究質問,不知不覺地把自己盡力推到看不見的地方。
這個感覺首先讓我問自己,以前,我是否在聆聽中,也能如此地感到指揮家、演奏者們的對作曲家的音樂的虔誠,如此直接地去接近马勒的意图——而不是指挥家的精神及氣質?
5.
這個感覺讓我對自己在聆聽過程中精神上已經浸入的西歐交響樂團的演繹印象,產生了一些新的比較性的視角及感覺。
我似乎感到,正面說,塔巴科夫指揮的索菲亞樂團的音色,沒有西歐著名的,所謂第一流的樂團那種帶有油畫顏料及獨屬於它的質地的色彩的油潤及厚度,有的是拙實、木質的、古樸的敦厚。對此,如果帶有褒貶、個人性感覺地說:塔巴科夫好在他沒有西歐指揮家,或者到了西歐後的那些東歐指揮家們被浸染的、逐此而來的學院氣……匠氣……傲慢氣……教條氣……世故氣……,而多了清新及純度。
在我看來,歐洲千年積累的宗教傳統,像一層濃厚的火山灰,阻隔了人本來的感覺及衝動,本來的對於生活和生命的感受。五百年前的文藝復興雖然重新復活了人性,人的精神,但是那層火山灰,卻不曾從歐洲的上空及地面被徹底清理及認識。歐洲既有從這濃厚的“宗教帶給人的文化及精神霧霾”中撥雲見日,但也有陷於泥塘、困於缺氧及污染的霧霾、塵暴中的掙扎。而就是這些造就了馬勒的“三無”——文化、精神深處的孤獨無助及痛苦,也造就了那些經歷過傳統崩裂及衝突,那些火山灰層已經出現了不同程度變化的地區的人及文化重新燃起的希望,以及一直伴隨所有這一切的,帶有毀滅及絕望性的衝突的變化。
無論是歷史、傳統遺留的灰燼,還是劇烈衝突中的撕裂及痛苦,都不僅反映在馬勒的音樂中,而且在每個指揮家,每個樂團的演奏中。就為此,我覺得塔巴科夫們詮釋的馬勒,也許它沒有那麼多的含蓄、內斂,可這個特色,在我更多地認為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一種選向,自我認同。這個風格及特色,這一傾向,或許能夠更好、更直接地表達“痛”感的痛。
在我看,馬勒的音樂表達的是“三無”,是對歐洲文化及宗教的絕望及疏離,所以一定是宗教氣少,具有人的樸實的感知更多的指揮家及樂團,能給聆聽者打開更多的心靈的窗戶。塔巴科夫很知道如何用樸直给人留下深刻印象,這尤其反映在緩慢的旋律中,徐徐道來的音樂中,塔巴科夫及其樂隊為其灌注了所擁有的清晰卻持續、明確而永恆的張力。
在我看來,這是從極權主義鐵幕下體會到的,在鐵幕崩潰後感到的“樸直的感覺及衝動”,這是基本的對於生活,音符對於精神世界、人的生活的意義珍惜及追求的運用。而這些特點——對於經歷了中國大陸的藝術界各類光怪陸離的繁榮現象後的我,形成了一個鮮明的對比;塔巴科夫的馬勒集同時告訴我的是:
和中國大陸那些脫離基本感知,故弄玄虛且淋漓盡致地演繹出真理部對於傳統及人性的毀滅成果的所謂藝術家不同,——塔巴科夫及其演奏者展示的是完全相反的衝動。這個對比,可能對我以後思索探究極權主義社會的藝術問題有很大的助益。
總而言之,初聽塔巴科夫,開卷有得,收穫甚多,它給了很多新的思路及感思——這套唱片值得擁有。
再聽馬勒,再寫心得,我還想說的是:最少的修饰和戏剧效果,樸實的、自然表達——盡力減少附加效果。是我在近年,進入馬勒音樂以後,當然也是在聽托斯卡尼尼後才逐漸学会欣赏这一点!那是一種打開自己精神及感知窗戶,通向遠方,探尋認知自己盲點的一種非常積極的方式。
2022.12.6 德國·埃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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