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自己的血来写一切
(重庆)杨银波
注:本文删节一半的版本,名为《我唯一的呼吁:用真心,写真事》,被收录于2012年6月独立中文笔会“真相与文学:中国的纪实文学”香港研讨会专刊。以下是未删节的全文。
这条路,已接近十年了。十年以后写这篇文章之时,我已喝得酩酊大醉。我要说真话。
我,以调查起家,从广东的一家大型农场,到数以千计的农民工被拖欠工资、工伤纠纷等各类个案,再到底层贫困调查、异见人士专访等等,直到如今做摇滚歌手,都力求一个字,“真”。描述得好与不好,形象不形象,动人不动人,震撼不震撼,是文字艺术的范畴,但这一切的基础,都必须是这个人这个事,得是真的。与记者调查不同的是,此时的身份极其复杂,更多时候不再仅仅是记录者,更是介入者、追踪者。面前的这个对象,这件事情,是有诉求的,这些诉求在法治意识淡薄、维权障碍极高的国家,很难达成理想。但向你倾诉,甚至向你求情的这些人,他们对你有着巨大的寄托,希望你能像传说中的包公或位高权重的胡锦涛那样,为其维护非常实际的权利。我充其量是有一点点文字的能力和旧有的经验,并且不可以从中获取任何报酬,这就是一个充满理想主义情结的青年作家的生存真相。
“真相与文学”,这五个字看似有些对立,这种对立在中国甚至会构成直接的人身安全威胁。了解真相最好的手段,就是你就在事情之中,当事人就在你面前,你甚至可能长期推动这件事,说不定你就成为你所揭露的对手眼中恨之入骨的一份子,就像我奶奶说的,你做的事大多是“杀一家救一家”。不管你愿不愿意去想到恐惧,恐惧都会不请自来。你从面临恐惧,到思索恐惧,再到征服恐惧,这个过程是揭示真相者从幼稚走向成熟的过程。比这还要考验你的,是你自己对自己信念的坚守。譬如,不一定权势者要向你下手,你还会遭遇那些调查对象对你的质疑甚至出卖,虽然想来想去你也没什么好值得出卖的。这时你会感到深深的悲哀,会想到“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你的救世主的观念被一击即溃。终于,你看清了这个社会,也看清了你自己,逐渐把自己还原成一个正常的位置。你,就是一个普通的公民,你需要不断厘清自己在每件事中的角色,不能高估自己,不能低估对手,不能以非正义的手段实现正义,不能轻易许诺。
有时甚至在凌晨,你也会接到这样的电话:“杨先生,我上访已经十年了,被关过精神病院,也坐过监狱,我的同伴还被打断过一条腿,你能为我们主持公道吗?”电话由最初的无比殷切恳求,发展到在叙述过程中越来越愤怒,越来越亢奋,直到声嘶力竭。你仅仅从听觉就感受得到其中的绝望与反抗,它是那样的冰冷,又是那样的灼热。你甚至很难插得进去一句话,以至于可能倾听了一个小时,你都不知道自己该干嘛。你可能会犹豫,也可能会拒绝,因为这所述的一切,要扭转乾坤,对你来讲远远超过了你的能力。你一旦说出一个“不”,好,接下来,你会忍受失望,甚至唾骂,乃至威胁。哦,那你以前写那么多为了什么?你干脆就不要写了,不为我主持正义,你就过不了我这关,你这个欺世盗名的王八蛋。只好等着骂,不做任何回应。
当然,你不缺勇气这个东西。你可以触碰许多敏感题材,就算不用调查纪实的写法,也可以写成报告文学,甚至是仿实录的小说。大不了,文学嘛,我尽量用隐晦的文字技巧把震撼的真相变个法儿地表达出来。可是,不管你这文学写得有多么动人,就具体事情与事件而言,你却很难在实质意义上推动它,解决它。你那么大的文字能力,到最后一旦进入现实,又显得那么无能、无力、无奈。文学,究竟有多真诚?所谓“作家”,在一个危机四伏的国家,又究竟有多大份量?而那些真相,那一个个多如牛毛、盘根错节的真相,又有多少是你能够充分揭示出来的?其效果,其被人看得见的立竿见影的结局,是不是早已远离了你的初衷?你的头脑里充满了无数的疑问,这些疑问带着你去寻找真正揭示真相的文学。
于是,你翻开一本本书,点击一篇篇文章,你开始审视那些写文章的人,他们的文字究竟有多么关切一个个弱小的生命,又多么在乎一件件悲伤的事例?仅仅是职业行为吗?就是说,他们可能仅仅以此维生,不写就不能养家糊口,而具体到这当中的真相,究竟有多大的水份,恐怕还需要重新验证。在浩如烟海的文字库中,我们是不是渐渐变成了新闻的奴隶和应声虫?是不是只有那些最热的焦灼事件才能把我们写作的激情激发出来,然后用重复几年几十年的论调,去归结任何事情,而后还自以为自己已经尽了力,成为推动这件事的一份子,并因此沾沾自喜?如果局面真是这样,那我会感觉更加悲哀。我悲哀于真相竟会被描写得如此简单,如此枯燥,如此1+1=2。真相在我看来,是有多面的,是复杂的,你可以在情绪上偏袒于一方,但你不能遮蔽你所批判的对手的声音,甚至你压根儿就不应该预设“对手”。再者,真相一定是有来龙去脉的,无始就无终,它绝不是突然一下子就变成今天这样。好的真相描述者,甚至可能预知其未来发展的方向。
真相往往非常残酷,残酷得就像你所爱的人突然变成你所恨的人,也可能残酷得就像你所鄙视的人突然变成你所同情的人。而文学,任你如何美化,你不能把这种复杂性变成一刀切。如果你写过涉及多层面、多角度、多人物的长篇小说、电视剧本或报告文学,你的素材积累最多的是什么?是你所了解的。最缺的是什么?是你所不了解的。你仅仅以你所了解的,来通篇叙述前因后果,而忽略了你所不了解的,或去臆想不了解的,那么很可能就是: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导致这种状况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你的立场,或者你把自己固定在某个阵营,你有一个或一群假想敌,你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一个主义,一个派系,甚至是为了一个利益取向,其结果就是你把所谓的“独立”,变成了纯粹的斗争,而说到底你还是找不到真实的自己,你只有在一个群体之中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在这种情况下的真相与文学,显得那么单薄。
一想到这些,回头看自己写了600多万字,简直就像一堆接一堆的垃圾,我恨透了我自己。这种恨,是基于对自己的要求,已经苛刻到必须用自己的血来写一切,而不是用笔、用键盘或意识流。你要让自己写的每一个字,都站得起来,真诚得像教堂里祈求赎罪的忏悔者。这种忏悔,是你愧对上天赋予你的才华,你在消耗自己,亵渎自己,而不是去珍惜。你要知道,你有一个终极的追求,终极到当你临终前回望自己来路的时候,看得到自己踩下的每一步坚实足迹,它是那么清晰,那么厚重,就像你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失去孩子、第一次在大街上抱头痛哭、第一次当着上万名观众登台演唱那样,让你刻骨铭心般地烙印于心。在写每一篇文章之前,你要告诉自己,我说的这一切能够说服我自己,打动我自己,对得起我自己,然后才是征服整个社会,有舆论的权力。你不能去当一个职业行为意义上的作家,你所表达的就是你的心,是与灵魂相通的东西,而不是素材加枯燥的教条,也不是题材加不变的主义。
写作就像演唱,我能从文字中听到你的节奏、旋律、音准、气息,甚至还能在文字中看到恰到好处的舞台形象,我所在意的不是万众呼喊时的沸腾,而是你忘却了舞台下有任何观众。能观望你的,只有你自己的内心。你是在极其孤独中把心里想说的统统写出来,我不是去读你,而是去听你,直到我能看见你的肺腑与喉咙,感觉得到你的所有给予我的共鸣,我会热泪盈眶,我会随着那些节奏和旋律,与你一起吟唱,像是一起感受这个世界,又像是一起感受另一个世界。你所创作的,来源于真相,可又超越了它。如果你所呈现的,是你把自己置身于文字之外,你从一开始压根儿就没有进入其中,你在那里装腔作势,在那里借着别人重复了一万遍的东西强硬灌入你的所述所思,那么我得到的感受就是分裂的,我看不到你的半点真诚,你的所有举动完全没有进入角色,这并不是文章的事实是否真实的这个“真”,而是比这还要迫切的心灵是否真实的这个“真”。简单地说,就是:你是用真心在写真事吗?用真心,写真事,就是我对“真相与文学:中国的纪实文学”这个主题的唯一呼吁。
也许你会说,事情真不真,这个可以检验,但心真不真,不好说。大家看过很多优秀的电影、电视剧,一个好的演员在拿到剧本的时候,就必须忘记你是你。画面一出来,如果看上去就像念台词,你根本就是你自己而已,你没入戏。往小了说,没演技;往大了说,没真诚。你感受不到自己与这角色的相通之处,你没有一个渠道把自己完全置身于其中,所以不管演什么,角色是角色,你还是你。写文章也如此,你把自己当个局外人,旁观着一切,可又要逼着自己把事情说明白,把道理讲清楚,至于这当中人物的命运,你毫不关切,你如何去打动我?如何去说服这个社会去关注他们?是他们本身很悲惨,唤醒了大家的善良、悲悯和正义?还是你把这一切描写得入木三分,使大家都跟你一样入戏了,就像镜头把自己推到他们跟前,与他们一同呼吸,感同身受?要做到后者,你自己就必须深深入戏,假如你是他们,你怎么想?你怎么办?别告诉我,你是坐在18层的写字楼,开着空调,喝着咖啡,听着慕容晓晓的《爱情买卖》,去写一大堆被政府强行圈地走投无路的农民的血与泪。
以上我所说的纪实文学,关照的是作品本身,就是我们应该怎么去把作品做好。在这之外的事情,比如它出来以后给作者、给涉及的文中人物带来什么代价,反倒是第二考虑。由于中国的言论尺度,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猜不透的局面,一篇再好的纪实文学,被不予发表,被禁止出版、禁止发行,甚至作者被审讯、逮捕、判刑,或者被状告为损害他人名誉,尤其涉及到政府官员,写文章的人没几个会胜诉,这种事情发生过,未来也可能继续发生。在舆论上呢,分为两极,说好的,说你有良心,是脊梁,说不好的,还跟你来一套修正主义啊,带路党啊,惟恐天下不乱啊。在荣誉背后,真是满纸辛酸泪,个中滋味只有作者自己知道。这就像做纯粹的原创音乐,究竟有多难?当你一手包办词、曲、唱、编曲、配器、制作,你就明白了。现在许多人做音乐做得跟快餐似的,全国的各大KTV系统每天都要收到成千上万首新歌,有的歌手辛辛苦苦花了巨大的精力、金钱来铺设这条路,但作品出来以后,也是夸的夸、骂的骂,最惨的是无人问津。这时你就会怀疑自己,这条路是不是走错了?值得吗?
作品质量的好坏,我认为始终是第一要素。为一个好作品承受代价,我认为值。就算为此而丧失自由,只要你对得起自己,对自己和大众有个交代,没办法的事情,无法控制的事情,不可抗拒的压力上的事情,只好交由历史去评说。有些网友经常提醒我:“银波,你这都敢写啊?小心啊。”十年来,由于接到这样的提醒特别多,后来就形成了统一的回复:“该来的,总会来;该去的,总会去。”现如今不是鲁迅那个时代,你写文章还能跑到租界去避难。那么发达的刑侦技术,如果要逮捕你,你根本跑不掉。所以,你能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用真心写真事,不管这事情是什么事情,只要你愿意,你就去写。写不好,驾驭不了,想写又怕写,那就别写。要写,就拿出你的最大的本事,写得惊天动地,写得血泪横流。记住,别把一个好的题材,写得跟全国KTV系统里绝大多数的口水歌似的,到时候你就会像我一样,看得多了,也会恨自己是个垃圾制造者。
我知道,我还没在这个时候喊出“言论自由”、“写作自由”之类的口号。我想喊,可是已经发不出声音;我想哭,可是已经没有了眼泪。这就是现在的我,这就是一个写了接近十年的青年作家的心里话。渐渐地,我知道呼喊已经显得那么脆弱,甚至就像卖火柴的可怜的小女孩去奢望别人买她一根火柴。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给自己一个小小的愿望:拿作品说话。一个好的作品,不会英雄无路。没作品,什么也别谈,因为在这个国家,没实力,没强大的个体,便很难谈得上跟制度之间有何博弈或抗争的真正资格。到目前为止,我仍然认为自己是个无力者,是个边缘份子,但我相信终有一天,天会亮!而在黎明之前,我不能辜负我自己,就算所有的作品都压在自己那间可怜的出租房里,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坚持写出作品来。就像少年时代的我,把自己关在农村一处70元/月的房间里,一个月就写了几百首诗,虽然穷得什么都没有,甚至身边没一个亲人,没一个朋友,还留着20多公分的长发,喝着自己泡的白酒,去写我感受到的所有残酷青春,可是我很快乐,很充实,感觉自己就像山林间快要出土的竹笋,快要冲出来在春雨中沐浴。
回望十年前那个酷酷的我,看看十年后这个仍然一无所有的我,此时此刻,我要欣慰地说:没错,我还在奋斗。
(作者为作家兼签约公益歌手,1983年生于中国重庆,崛起于社会底层,业已奋笔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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