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号-百草园 严家伟简介 严家伟文章检索

 

 

一首宣扬人权与普世价值的语体诗
——评上世纪初诗人吴芳吉的代表作《婉容词》

严家伟

 


  中文有文言文和语体文两种表达形式。所谓“文言”就是古人的书面用语,而“语体”就是现代人的口头语。把现代人的口头语见诸文字就是我们常说的白话文,又称语体文。“五.四”的新文化运动,以胡适等人为代表,力主以白话代替文言,影响所及大量的白话诗、词也如雨后春笋般地出现于文坛上。而以章太炎为首的守旧派文人对此十分不满。特别是看见白话诗文中还出现了什么问号,感叹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认为这成何体统?就象今天有人说的是“照抄照搬西方那一套”,“不符合中国的国情”,于是他们讽剌白话诗文作者是“的了啊呀”派,“杭唷杭唷”派。

  客观地讲,白话文确有利于普及与推广,让更多的人易于阅读和理解。但对于诗词而言,需要高度概括而精练的语言,文言文似更有其独特的优势。所以白话诗往往显得平淡无味,更鲜有引起轰动一时,争相传诵的作品。难怪一向自我标榜“厚今薄古”的毛泽东也说他“从来不看白话诗,送二百大洋也不看”。是否如此“严重”?笔者未遑考证。不过以愚意揣度,若是在毛泽东“发迹”以后,纵然送二百万大洋,毛也会不屑一顾;但若毛在北大图书馆当小工时,一月仅七、八个大洋糊口。一日教授张申府叫毛抄一篇文字。毛泽东领命后用他那道士画符一般的“狂草”抄给了张教授。被张申府当面申斥一顿,并令其重写。毛也只得乖乖从命。此时若谁真的拿出二百大洋来,别说叫毛泽东“看”白话诗,叫他抄写白话诗,我敢说他也肯定会为二百大洋而“折腰”的。

  不过张申府教授因不忍一时之气,得罪了落魄中的“毛皇”,于是从1949年以后至1986年张教授去世的半个世纪内,张申府都被全面封杀,不准出面,不准说话,写作不准发表,他只能在孤寂冷清中度过余生。1957年“反右”运动中虽一言未发,也在劫难逃,打成右派。文革中照例又被侮辱一番。毛死后,张申府“右派”虽得以被“改正”。但即使到了1992年出版的近四十万字的《民盟史话》,其中对张申府也还是语焉不详,一笔带过,根本不提他在民盟所起的作用。足见毛皇阴魂对中国的影响之深远,这自是题外之话。

  现在言归正传。就在白话诗不被许多人看好时,1919年在当时的《新群》上刊载了一篇题为《婉容词》的白话诗。虽名曰“词”,但却不入任何词牌,实际上就是一首以叙事为主,兼有议论的自由体白话诗。由于该诗的主题,是当时一个具有典型意义的社会问题,而全诗布局谋篇,详略得当,形象生动,情感真实,构思精巧,用词典雅。因而一面世便获好评如潮。一时争相传抄,大有洛陽纸贵之势。------此诗的作者便是当时年仅23岁的青年诗人吴芳吉先生。

  吴芳吉(1896---1932)先生,字碧柳,别号白屋先生。清光绪二十二年(1896)生干当时属四川省的重庆市杨柳街碧柳院内。吴先生一世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年甫6岁,其父吴传姜便因生意倒闭债务缠身,又遭官府构陷蒙冤入袱。其母刘淑贤,既有教养,且知识丰富。含辛茹苦,将芳吉先生培养成人。还经常在家为儿子讲授《诗经》等古诗文。先生敏而好学,天资聪颖,博闻强记,几过目不忘。尤其在诗才上更有其非凡的天赋。

  《婉容词》既是吴芳吉先生的成名作,也是他的代表作。以后吴先生虽也写了不少诗,但再未能达到如此高的艺术境界。这自然也与其英年早逝有关。诗在篇首用了个“小序”,短短数语,便将该诗的中心内容提示出来了:

  “婉容,某生之妻也。生以元年赴欧洲,五年渡美,与美国一女子善,女因嫁之,而生出婉容,婉容遂投江死”。

  这里的“元年”和“五年”是指的中华民国元年(1912年)和民国五年(1916年)。所谓“生出婉容”就是指那个某生和婉容离婚了。该诗用婉容自言自叙的形式,把一个凄美而伤感的女主人翁展现在读者的面前:

  天愁地暗,美洲在哪边?

  剩一身颠连,不如你守门的玉兔兒犬。

  残陽又晚,夫心不回转。

  短短数句,一个对丈夫一往情深的痴情妻子的内心痛苦和悲剧情节,已清晰地被勾勒了出来。接下来诗人又写道:

  自从他去国,几经乱兵劫。

  不敢冶容颜,恐怕伤妇德。

  不敢劳怨说酸辛,恐怕亏残大体成琐屑。

  牵住小姑手,围着阿婆膝,

  一心里,生既同衾死同穴,

  谁知江浦送行地,竟成望夫石;

  江船一夜语,竟成断肠诀。

  离婚复离婚,一回书到一煎迫。

  婉容的艰辛,婉容的多情,婉容的期侍,婉容的痛苦,在诗人的如歌如吟,如泣如诉的笔下被表达得淋漓至尽。其中的“谁知江浦送行地,竟成望夫石;江船一夜语,竟成断肠诀”。更是情真意切,催人泪下,成为一时传诵的名句。

  这样多情善良的妻子,如花美眷,某生为什么要对她提出“离婚复离婚”的要求呢?诗人如果将对方斥为“喜新厌旧”或“现代的陈世美”,那么这诗就落入俗套没多大的意思了。正是在这里,吴芳吉表现出了一个诗人独特敏锐的目光。他把新时代文明的婚恋观,与落伍的,束縛人性的旧礼教,两种观念的碰撞,通过婉容的悲剧,“不动声色”地表达了出来。请看,某生对婉容是怎样开诚布公讲的:

  他说:“离婚本自由,此是欧美良法制”。

  他说:“我非负你你无愁,

  最好人生贵自由,

  天下女子任我爱,世间男子随你求”

  差不多一个世纪前,诗人敢把这样完全“不符合中国国情”赞颂欧美良法制,主张“人生贵自由”的观点表达出来,那是需要多大的勇气,也必然会遭到当时卫道士的反对。他们甚至骂吴芳吉先生为“诗妖”,犹似现在说的“反动言论”或“敌对势力”了。但吴先生对此等愚昧无知的谩骂根本不予理睬。他在诗中借某生之口更进一步揭示出旧时包办婚姻的野蛮,与荒唐:

  他说:“你是中国人,你生中国土。

  但怜中国人,不知乐和苦。”

  短短数语,就把专制体制下普通中国老百姓的闭塞、愚昧、不幸、痛苦充分的表达了出来,可谓言简意赅。

  他又说:“你待我归归路渺,

  恐怕我归来,你的容颜槁。

  他又说:“我们从前是梦境,

  我何尝识你的面,你何尝知我的心?

  但凭一个老媒人,作合共衾枕。

  这都是,野蛮滥具文,你我人格为扫尽。

  不如此,黑暗永沉沉,光明何日醒?”

  这些话,在上个世纪初的中国,堪称石破天惊的启迪民智之语,特别让当时的年轻一代,看到了这世界上还有另一种和我们“老祖宗”的“三从四德”之类的野蛮宗法完全不相同的新价值观和新的生活方式。而且是一种充满人性的、尊重人的价值与人权的、中国人从未生活过的方式。这样的启蒙作用,则实就是向当时还处于蒙昧、甚至蛮荒状态的中国人宣示民主、自由、人权普世价值的福音。所以该诗当时受到广大年轻人喜爱,引发轰动性的效应绝非偶然。

  没有爱情的婚姻,是已经死亡了的婚姻,放弃已经死亡的婚姻,对于某生和婉容都是明智的选择和解脱。但婉容的悲剧,就在于千百万人的习惯势力太“强大”,太可怕了。婉容无法挣脱那些精神枷鎖,自然无法去迎接和走向新的生活。这不仅是婉容个人的悲剧,更是中国制度落后的社会性悲剧。诗人深刻地揭示出了婉容当时的内心世界:

  错中错,天耶命耶?女儿生是祸。

  欲留我不羞,只怕婆婆见我情难过。

  欲归我不辞,只怕妈妈见我心伤堕。

  想姊姊妹妹当年伴许多,

  奈何孤孤单单竟剩我一个?

  一个免掛牵,这薄情世界,何须再留恋?

  只妈妈老了。正望她女儿陪笑言。

  不然不然,死虽是一身冤,

  生也是一门怨。

  茫茫何处?

  这边缕缕鼾声,那边紧紧关户。

  暗摩挲,偷出后园来四顾。

  闪闪晨星,瀼瀼零露。

  ……

  就这样,婉容走向了江边芦苇深处,走向了她生命的终点。一个尚在花季的美丽的生命便这样消逝了……

  婉容的死,是诗人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既暴露了中国旧礼教的罪恶,也揭示出了中国“国情”中的黑暗与野蛮。中国国民性里守旧、软弱的可悲。即所谓“但怜中国人,不知乐和苦”的真实情景。

  优秀的文学作品,其意义不仅在于当时,更在于深远的历史意义。不仅在于某个孤立之事件上,更在于有由此及彼,举一反三的效果。婚姻自由说到底,其实就是一个属于人权范畴的问题。试看今日中国一些人对人权肆意的歪曲,把人权、民主、自由等普世价值观,歪曲为西方的“专利”,公然认为这“不适合于中国国情”。进而更借所谓“尊孔”,发扬“中华传统文化”之类的名义,实则是宣扬“君臣父子”,“三纲五常”,“弟子规”,“女儿经”把这些发霉发臭的糟粕,视为“正能量”。拿来“古为今用”为其忠于党,爱党国服务。更不惜随意糟蹋纳税人的血汗,拿着大把的钞票,到世界许多国家去大办什么“孔子学院”。以展示“我党”的“软实力”这和当年那些脑后拖着一条“猪尾巴”,开口“祖宗之法不可废”,闭口“圣贤之教不可违”,青年男女必须“听父母之命,从媒妁之言”,甚而“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人有何区别?说白了,昔日的吃人礼教与今日的极权专制,在反人性,反人权上都不过是一丘之貉。再看今日一些御用文人更把人权等同于“动物权”,宣扬只要有了“生存权”,只要有饭吃,便是“最重要的人权”。而另一些人则至今仍不明白自己应该享有的人权是什么。一遇“公仆”在他面前作点秀,送点“温暖”便感到是“皇恩浩荡”,一幅感激涕零之状。凡此种种,正是《婉容词》中所说的“但怜中国人,不知乐和苦”的21世纪的新版本。

  重读吴芳吉先生的《婉容词》,字里行间所透出他那悲天悯人,启迪民智,宣扬自由、人权、普世价值的良苦用心。对于今天那些被“狼奶”洗脑、毒害、的某些中国人,更不失为一剂良药。

  “怀贤坐长夜,耿耿若为情”,仅借此诗句,向英年早逝的吴芳吉先生,寄以无限的敬意和哀思!

  2014年3月20日二次修订稿。

  (稿系首发)

  (附)吴芳吉先生婉容词全文如下:

  婉容词

  吴芳吉

  序:婉容,某生之妻也。生于元年赴欧洲,五年渡美,与一美国女子善,女因嫁之,而生出婉容,婉容遂投江死。

  天愁地暗,美洲在哪边?

  剩一身颠连,不如那守门的玉兔儿犬。

  残阳又晚,夫心不回转。

  自从他去国,几经乱兵劫。

  不敢冶容华,恐怕伤妇德;

  不敢出门闾,恐怕污清白;

  不敢劳怨说辛酸,恐怕亏残大体成琐屑。

  牵住小姑手,围住阿婆膝。

  一心里,生是同衾死同穴。

  哪知江浦送行地,竟成望夫石。

  江船一夜语,竟成断肠诀。

  离婚复离婚,一回书到一煎迫。

  我语他,无限意。

  他答我,无限字。

  在欧洲进了两个大学。

  在美洲得了一重博士。

  他说:“离婚本自由,本是欧美良法制。

  他说:“我非负你你无愁,最好人生贵自由式。

  天下女子任我爱,世间男子随你求。”

  他说:“你是中国人,你生中国土。

  但怜中国人,不知乐与苦。”

  他又说:“你待我归归路渺,

  恐怕我归来,你的容颜槁。

  百岁几人偕到老?不如离别早。

  你不听我言,麻烦你自讨。”

  他又说:“我们从前是梦境,

  我何尝识你的面,你何尝知我的心?

  但凭一个老媒人,作合共衾枕。

  这都是,野蛮滥具文,你我人格为扫尽。

  不如此,黑暗永沉沉,光明何日醒?”

  记得七年前此夜,洞房一对璧人骄。

  手牵手,嘻嘻笑。

  他又说:“给你美金一千元,

  赔你的,典当路费旧钗钿。

  你拿去,买套时新好嫁奁,

  不枉你,空房顽固守六年。”

  我心如冰眼如雾。

  又望望半载,音信绝归路。

  昨来个,他同窗好友言不误。

  说他到绮色佳城,欢度蜜月去。

  我无颜,见他友。

  只低头,不开口。

  泪向眼边流,流了许久。

  应毕声:“先生劳驾真是他否?”

  小姑们,生性戆。

  闻声来,笑相向。

  说:“我哥哥不要你,不怕你如花娇模样。”

  顾灿灿灯儿也非昔日清。

  那皎皎镜儿不比从前亮。

  只有床头蟋蟀听更真,

  窗外秋月亲堪望。

  错中错,天耶命耶?女儿生是祸。

  欲留我不羞,只怕婆婆见我情难过。

  欲归我不辞,只怕妈妈见我必伤堕。

  想姊姊妹妹当年伴许多,

  奈何孤孤单单竟剩我一个?

  一个免掛牵,这薄情世界,何须再留恋?

  只妈妈老了。正望她女儿陪笑言。

  不然不然,死虽是一身冤,

  生也是一门怨。

  茫茫何处?

  这边缕缕鼾声,那边紧紧关户。

  暗摩挲,偷出后园来四顾。

  闪闪晨星,瀼瀼零露。

  那黑影团团,可怕是强梁迫处。

  竟来了啊,亲爱的犬儿玉兔。

  你偏知恩义不忘故,你偏知恩义不忘故。

  一步一步,芦苇森森遮满入城路。

  何来阵阵炎天风,蒸得人浑身如醉,

  搅乱心情愫。

  呀,那不是阿父,那不是我的阿父!

  看他鬓发蓬蓬,杖履冉冉,正遥遥等住。

  前去前去,前去牵衣诉,

  ——却是株,江边白杨树。

  白杨何桠桠?惊起栖鸦。

  正是当年离别地,一帆送去,谁知泪满天涯。

  玉兔啊!我喉中哽满的话,欲语只罢。

  你好自还家,好自还家。

  一刹那,呯磅,浪喷花;

  鞳鞳,岸声答;

  息息索索,泡影浮沙。

  野阔秋风紧,江昏月树斜。

  只玉兔双脚泥沙抓,

  一声声,哀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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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严家伟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14年3月20日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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