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03）
健儿
（03）
母亲是年末住院的，法国梧桐金黄色的叶子已掉完了，街道变得空阔起来，凛洌的风在街头巷尾扑打着无遮无拦。又时要拿些汤汤水的东西就走着过去，到医院也就十来分钟，耳朵鼻子却冻红了。
到医院，先给母亲翻动一下身体，背上敲几下，按几下，舒活一下筋骨。怕母亲受凉了，先将手擦热了再伸进被窝中去。可以感觉到母亲的身背肉少得可怜，皮肤干燥失了水份，我的手掌在背上按着，揉着，推拿着，她卷缩的身体舒展开来。
很小的时候就为母亲揉肩，她一天课上下来，腰酸背痛，回到家，放下讲义坐下来喊一声阿健，我就过去为她揉肩，那时我人还不够高，站在小板凳上，玩性重揉几下就跑掉了。长大了总是多按一会儿，母亲却说好了，好了。我知道母亲的疼痛不仅仅来自肉体，更有心灵深处长年郁结所至的精神疼痛。这样的疼痛是无法用按摩消除的。
母亲坐在断了好几根藤条的椅子上，手脚摆放得十分端庄优雅，这样的坐相只有严格的家规，与华贵的教养才会有的。母亲的优雅常常使我这个手脚粗鲁的儿子感到汗颜。母亲又时也会忍不住地以开玩笑的方式说，坐要有坐相喔！
母亲喜欢我捏着空心的拳头敲打她的肩背，我总是先试几下轻重，只怕敲坏了母亲这把纤弱的骨头。
“可以吗，妈妈？”
我到码头上作搬运工后，手脚粗壮了起来，母亲骨骼纤弱的肩背上，常常没有轻重地让母亲哎哟地一声，拧过身去。我又将手势放轻下来，屏着气息，空拳落下处发出嘭嘭的清脆的声音，犹如庙堂中木鱼的咚咚之声。
母亲很享受着我的搥击，不多时会舒转着纤细的颈脖，耸动着肩背，转过身来，关爱地说：
好了！好了！阿健。
我知道她不忍心让我为她费力。
“妈妈怕什么，敲敲背怎么会累，你儿子可是装卸工。”
一说到装卸工，母亲就眼泪汪汪，我家祖祖辈辈没人做过这么苦的工作。
墙上有一张列宾的“伏尔加纤夫”的油画。酷日之下，一群衣衫褴褛的纤夫，牲口似地弯着腰，低着头在河滩上踏着沉重的脚步，精疲力竭地拉着一艘大船。其中唯一直起腰的是一个羸弱的少年，他身体向后仰，疲惫的身体稍作休息，一只手放在胸前仿佛是在祈祷，眼睛注视着远方。虽然这是一个艺术形象，但这个艺术形象深深地打动了我，我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少年。
一幅刻划俄罗斯沙皇时代的油画，把中国一个共产时代的我放到了其间。我的生命竟然与那块土地的生命有着联系，伏尔加河与大运河冥冥之中流淌着同样的命运。
这张画是母亲教学资料，文革劫后余生不多的几幅苏联原版的铜版名画中的一张。我在运河上作了码头工人后，就把这张画从箱子里翻出来贴在了墙上。
妈妈，你儿子现在是画中人了。我带着几分不无调侃地说。
还这样说呢，我看了就难过。那时并没有太顾及到母亲的心情。这幅画直到我离开码头才摘下来。
与母亲亲近的感觉回想起来真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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