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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04)
 
 
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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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住院,不断有老师来看她,来的最多的是夏老师、危老师。母亲与夏老师,危老师,还有一个图书馆的宗老师,四个老师都因丈夫的问题被打成了“反党小集团”。所谓的反党小集团,不过是同命相怜,惺惺相惜,走得近一点而已。母亲去世前几年宗老师已经身患癌症去世了。这三个老师宗老师与母亲关系最深。宗老师我不太记得了,她不住教工宿舍,不到学校见不到她。只记得母亲带我到图书馆,她给我选了几本连环画。母亲的照相簿里,有她与母亲的合照,在莫干山休养时照的。她清瘦,双眼深凹,眉毛很浓,去世时应该不到六十岁。
 
危老师到医院来看母亲,坐在床边依然叽叽呱呱地说个不停,也不管母亲有力气听还是没有力气听,连医生护士来也没能让她停下来。
 
危老师比我母亲稍大几岁,她的有三个孩子,二男一女,长得有些象外国人,穿着十分洋气,与我最好的小儿明豪有一件皮茄克,二只手插在袋子很是神气,皮茄克那个时候是不多见的,应该是他父亲留下的。他与我哥哥插队到同在余杭仓前,那是“杨乃武小白菜”的地方。两人下乡各挟着一把小提琴,农村乡人从来没见过,围着要拉给他们听。他喜欢唱苏联歌曲,特别是三套车,夜晚的月光下对着稻田放声。每到“双抢”我去帮哥哥烧饭,经常到他这里去,只隔着一个生产队。
 
危老师是很有派头的女人,高挑的个子,烫发,抹口红,自然这是在文革前,她丈夫是国民党军官死在劳改队。危老师气高傲,穿着打扮我行我素。这副死不认账的倨傲个性,让她吃足了苦头。记得红卫兵让她穿起旗袍把高跟皮革挂在她脖子上批斗。她依然死不低头。红卫兵为了打击她的气焰,让她去清洁厕所,她仍然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拿着扫把,水桶也昂着头。
 
母亲与她性格为人处世不同,依然能做朋友,这自然是母亲的性格好。她说起话来牢骚满腹,评论起他人来,一脸的高人一等。五中那么多的老师她没有一个看的上的,除母亲之外,母亲大家闺秀气质,家庭背景是她所不能及的。
 
在大狮子巷宿舍时,她住在另一个天井的房子中,前后都有院子,她家的家俱相当的好,不似我们家都是学校简陋的家俱。后来我们搬到金钗袋巷宿舍与学校的后门在同一条街上,下课后危老师时常过来坐坐与母亲聊天。我分到码头上她很为我不平,大骂我的班主任赵老师不情人理。
 
“她算个啥,老公在市委不过是一个小不拉子而已。”
 
我去码头,她送我一只大号的搪瓷碗,半斤饭放进去都不见得满,白底红花很象是发给劳模的奖品。这只碗对我吃体力饭很有象征性,我在码头16年,这只碗跟了我16 年。
 
我开始写一点东西投稿报社时,常请教于她,她是语文老师,在我的文章上画满了条条杠杠与圈圈,错字、别字标点符号都揪出来了。
 
我出国多年后,收到她的信,说得都是陈年往事,人老了这是人之常情,通了几封信就没有下文了,后来知道死了。算算她的年纪已是九十以上的人了。
 
夏老师是数学老师,性格懦弱,个子不高,灰白的短发,面带愁容,我几乎没有看到她笑过,即使笑也是苦笑。她的身子总是佝偻着,一副病怏怏的,说话声音很弱,音质到是极好富有兹性。四人中她最年青。
 
夏老师来看母亲次数较多,有些次是她自己来看病,看完就转过来看母亲,她不怎么谈学校的事,谈得都是子女。恢复高考后她三个孩子阿红,阿星,阿兰都考上重点大学,我弟弟维明也去了北京中央美院。这是她们两个好朋友晚年中的最大安慰。中学老师对孩子的培养最为注重,一心的希望就是让孩子上重点大学,也因此互相攀比,某某老师的孩子,考上了什么大学是最关心的事。
 
夏老师的女儿阿兰与我在一个小学读书,身体瘦弱,眯细眼,扎二支小辫子。夏老师被打成牛鬼蛇神她也跟着倒霉,学校竟然让她扫地,我一看这个样子就不敢到学校去了,逃到哥哥插队的农村躲了好几个月才回来。回来的时候形势已经变了,斗争的矛头已不再是我们这些地富反坏右与家属子女。
 
夏老师的丈夫是解放军犯了错误转业的,据说是生活作风问题。夏老师当时是大学生,组织介绍。她出生地主本想嫁个解放军改变身份,没料到出生没改变又成了坏分子老婆,她的人生实在倒霉,在学校抬不起头来与母亲相互体己。
 
夏老师也住在大狮子巷宿舍,在危老师的楼上,楼梯转角处的下面,是我们躲猫猫的地方。我到她家去又时是为了抱着楼梯的扶手滑下来。她丈夫在家没有工作,也不下楼,难得一见,说的是山东话,那个时候在我们心目中说北方话的都是干部。
 
宗老师,危老师,夏老师母亲四人被打成“反革命小集团”是文革前的事,文革又翻出旧账,我在学校看到大字报才知道。四位女老师都因家庭出身与丈夫的问题,同病相怜,惺惺相惜,而被打成反党小集团。当年她们都是中年知识女性,靠着这样一种感情交流,度过艰难岁月。
 
我常常想在江南杭城第五中学的四位个性不同,容貌不同,出身不同的女教师,这样因缘机会走到一起,从旧政权走到新政权,在政治高压下成为相互慰籍的“闺蜜”,又由着丈夫的关系被中共打成反党小集团,共同担负起政治压力,工作压力生活过来的。这些内容大可写出一本书来,名“四个女教师”或“反党小集团”,不论用什么名,写来一定是一个淒美的故事。
 
母亲去世夏老师在学校贴出讣告,那时正值放假,她一家一家地去叩门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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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健儿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23年5月11日1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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