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05)
健儿
(5)
母亲的身体渐渐地干瘪,象失去水份的花,枯燥失血的嘴唇上的褶皱,蒙上一层白色竹依似的脱皮。护士给我一根小棍子,让我卷着棉球,蘸着水湿润她的嘴唇。我将棉球轻轻地蘸在她的唇上,二片合在一起的唇微微启开了,干裂的唇渐渐湿润起来,象是干枯的花碰到了晨露一样舒展开来。母亲的嘴唇轮廓清晰,嘴角微翘,即使病到如此还是带着微笑。
陪在母亲身边,醒着时与她说说话,睡着时会想起一些往事。大凡一个人对母亲总会有一件刻骨铭心的记忆,虽然过去多年。那时已住到金钗黛巷宿舍,简陋的一排排的平房原先是教室,与学校的体育场相连。还记得大炼钢铁的时操场竖起了小高炉,红彤彤地映红了天,让我们孩子有了一个兴奋的去处。小高炉烧起来人不下线,学校食堂做了馒头送到现场,我们也蹭着吃,如同人民公社的大食堂。小高炉一阵风地过去了,孩子很失落,大操场角落头都是一块块坑坑洼洼的废铁疙瘩。
68年文革进入一个新阶段,学校文革如火如荼,恐惧不安的情绪延伸到了宿舍,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大人个个脸色难看,眼光惊恐,行色匆匆,幽灵般地溜进房间。院子里也看不到孩子们玩耍的身影,没了平日的大呼小叫。
有一天母亲从学校回来,神情暗淡,脸色铁青也不说话,拿了烟就抽,叭嗒叭嗒地一支接着一支,抽完了最后一根,整个身子象筛糠似地发着抖,她把烟盒捏成一团,扔进了烟灰缸里,这是母亲从未有过的动作。她伏倒在床上,把脸深埋在枕头中,一会儿听到她抽泣的声音,卷曲的身体耸动着,象风中树叶粟粟地发抖,又象一只被箭击中的鸟落在地上,拍打着翅膀翻腾着身体发出凄鸣。
突然间她抛开了枕头,歇斯底里地扯着头发,捶胸顿足:
“我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
她的嘶喊如同裂帛,头发散乱,衣衫扯裂,浑身痉挛,脸面抽搐。她弯曲着膝盖,脚后跟抵在了臀部上,双手放在胸前,合着掌心,现出一种祈祷的恣态,这样一种姿态是一个人在最无助,最恐惧时发出的。
我何曾见过母亲这一副模样,母亲是总是端庄,矜持,或者是凄清,哀婉,不论那一种相都 有一种美感。而今天的失态已是歇斯底里。我慌了手脚,吓得抱着妈妈哭了起来,不知怎么安慰妈妈,只是说:
“妈妈,我听话,妈妈我听话。”
她的叫声撕裂心肺,气绝声咽,单薄的房间没有隔音地传出了窗外,自顾不睱的老师,关紧了门窗,没有人敢于出来,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个时候去同情安慰是相当危险的,也许当你跨出门槛,叩开他人的房门,一双警惕的眼睛就会注视着你,革命告密文化盛行,人与人之间互为沟壑,失去了信任。
声音惊动了排屋另一头的戴老师,戴老师与母亲关系好,高大英武,绰号马头老师或戴马。参加过解放军,家里挂着穿军装的照片,他与母亲同在文体教研室教体育。他为人正直仗义,一直保护着母亲。戴老师推门进来,我一下子感到有了救星。
“万老师,万老师,静一静,不要这样,要挺住。”
他胡子拉茬的脸上显得神色凝重,文革让这位革命军人也显得无可适从。
母亲见戴老师来了,又从嘴里嘣出:“我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
戴老师大惊失色,不知如何是好。良久才说:万老师,你不要这样,都会过去的。他站着说着,重复着,喊口令的嗓子有些嘶哑,颤抖。
戴老师并不是一个善于劝慰的人,他的话略显生硬,也许作为一个男老师不便对一位女老师有一些感性的语言与肢体的语言。
良久母亲渐渐地安静下来,身体的痉挛抽搐趋于平复,手撑着床坐了起来,两只脚趿着地上的鞋子。
戴老师让我绞把毛巾给母亲,我到外间从热水瓶里倒了不多的热水在面盆里。
母亲揩着面,疏理着发,整着衣襟,为自己的失态感到羞赧,双手捂面,呜呜咽咽地对着戴老师又抽泣了起来……
“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是共产党对那些死不悔改自杀的反革命分子的评语。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这样的话从母亲嘴里说出来,不到走投无路,万不得已,有了死的决心不会说出来。
戴老师劝慰着母亲,万老师你一定要挺过去,千万不要再说那样的话,千万,千万!你要为孩子想想。
这一句话让母亲平静了。
当她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浸透泪水的眼眸,如同被狂风吹皱的秋水一般……
我一直不知道这一天母亲在学校里发生了什么?受了什么样的压力打击,让她歇斯底里说出这样的话来。推算出来应该是“清理阶级队伍”。清理阶级队伍是1968年5月25日开始的一场运动,据统计约三千万人被批斗,死亡人数50-150万人,是文革第二波高峰,死人最多的一个运动,目的是清理“叛徒、特务、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反革命份子、没有改造好的地、富、反、坏、右分子”等等。
政权易帜中共执政“镇反肃反”、“三反五反”、“胡风反革命集团”、“清算反革命”、“反右运动”等,多少个运动母亲都经受过来了,她是经得起大事的人,柔弱的外表下有一颗坚贞不屈的心,曾经苍海难为水的母亲,终于没有承受住而崩溃了。
母亲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在我心头一直挥之不去,我一直在想,一直在发问,一个大家闺秀,一个知识女性,一个气质蕙兰的女子,一个端庄雍容的母亲,一个为人师表的老师,一个有着高贵人格,遇事从容不迫人,有一天也会歇斯底里。这件事对我的震憾是不言而语的,我的整个身心,五脏六腑都被震动了,也许就是那一天,我突然懂事了。
在这以后母亲的身体彻底垮了,又多了一个心口痛的病,她常常捂着胸口喊痛。这以后她成了医院的常客,隔三差五地住进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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