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06)
健儿
(6)
母亲的病每况愈下,形销骨立,羸弱不堪,两眼深凹,拿掉假牙的嘴瘪塌了嘴型。脸面失去了光泽,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弱,含混不清。以前母亲的声音是多么地清脆,又时课上多了,节日给学生排演节目劳累过度也有沙哑的时候,母亲沙哑的声音依然悦耳,如同乐队的沙铃。看着母亲这个样子,万箭穿心。
母亲这次住院退休离校已经好几年了,我们也离开金钗袋巷宿舍,搬到江城路水电设计院的宿舍。搬到这里说起来有点复杂,这里原是五中宿舍,后来与水电设计院换了五中的两幢楼,后来又与设计院作交易要来了几套房子,按排退休老师。我们原先是从这里搬出去的,这里有三幢美国传教士的洋楼,有很大的花园,有假山,有亭子。还记得杜医生的大儿子红枣给我们讲鬼故事,讲完后问有谁敢到假山上拿一块石头回来就是英雄,我们这些小鬼头儿没有一个人敢去。重回这里,人是物非,空地上造起了好几橦新楼,一半隔给军区后勤部。
母亲退休与学校自然少有联系,母亲住院除夏老师等几个好友来探望,其他老师并不多。记忆中一直帮助母亲的戴老师没有来,母亲躺在病榻上常会说起学校中的老师,自然也说到戴老师。
文革中期母亲胰腺炎发作了,痛得难熬,椅子上坐不住,就滚倒在床上,她咬紧牙关,双手抵着肚子,眉宇紧锁,脸颊抽搐,鼻子不停地张歛,眼睛散发着痛苦的泪光。我们在母亲身边束手无策,只是一个劲地问:
吃止痛片了吗?要热水袋吗?
母亲只是痛苦地摇着头,断断续续地说,止痛片吃过了,一会儿就好,不要紧,你们管自己好了。
母亲不忍我们看着她痛苦。
那个时候我们还小,哥哥去了农村插队。母亲去医院总是戴老师陪着,他背着母亲从这个科到那个科,从这一楼到那一楼,望着戴老师宽厚的身体背着纤弱的母亲,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着台阶的身影,我想爸爸应该是这个样子。
有一次戴老师陪母亲去医院,医生诊断要开刀,还说:“万老师的肚皮打得开,恐怕关不拢”
这一下给戴老师吓着了。戴老师不是家属无法为母亲作决定,只得拍电报让阿姨从南京赶过来。
阿姨因经常来与戴老师也是熟的。每次来都会拜访戴老师,感谢他对母亲的帮助。
那个时候整个社会都在大批斗,医院也不例外,医院的墙上糊满了大字报,不是揪出某某,就是打倒某某,那些有些资历的医生都被打成学术权威,有些医生上午持牌戴高帽接受批斗,下午牌子一放,帽子一摘就来为病人看病,个个都是灰头土脸,失魂落魄的样子。阿姨一看,哪里还敢让母亲开刀,输了二天液接回家中调养。
母亲由胰腺炎到十二指肠溃疡,肠粘连,痛起来按着肚子直不起腰来。每当这个时候阿姨就灌一个热水袋给她,焐在肚子上,晚上实在撑不过去,吃几片止痛片。我们陪在母亲身边,看着她痛苦得辗转反侧,脸面抽搐,额头冒汗,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记得母亲回家后,阿姨觅到一个民间中医高人。那个时候毛泽东把医疗部门当作老爷部打倒,提倡中医草药,民间中医一枝独秀。我们在那位老中医这里开了药方,到店里抓了药回来,每天煎药给母亲喝,家里天天飘着药香,垃圾桶里满是药渣。
那个时候我常到店里去抓药,坐等出药时,看着药店馆从药屉里秤着药来,抖在铺开的纸上,一味一味地加上去,然后包叠起来。这些药店馆秤药,包药的技术纯熟,叹为观止。
母亲说万家原有一个药店叫“万承志堂”。母亲很少提到她的这个大家庭,虽然我对祖辈常有慎终追远之心。说起“万承志堂”,也是因着阿姨在煤炉上扇着扇子,煎着药闭来无事谈起的。
万家开“万承志堂”有一个故事,当年母亲的太爷爷一个小老婆半夜肚痛,伙计去胡庆余堂抓药,不料药堂闭门谢客,伙计说是给万家大老爷抓的药。谁知掌柜从里面扔出一句话来,“你们万家有钱,自己开一家好了”。伙计两手空空回来把此事禀告老爷。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爷爷听了也不生气,轻描淡写地说,那就开一家吧。药局开张太爷爷万篪轩公为药馆立下古训“系药务真”、“不得欺客”、“行医务正”、“不得欺世”。万承志堂后来成了中国五大药局之一,实力不输胡庆余堂。
这种天方夜谭式的故事于我听来,产生的不是今非昔比,而是让我隐隐约约地感到我的身上是不是也流着富贵的血液,是不是有着重振家业的使命。当然这是想多了,血液的流传不会在母系身上发生,我的父系只是山村一隅的小地主而已。
阿姨说抗战那几年中,辗转的学校多,生活不稳定,饮食不调匀,经济拮据,日子过得十分艰苦,饱一顿,饥一顿,母亲才落下了胃病。她的胃病痛起来要命。有一次痛得实在熬不住了,就大声叫我:
“德菊,快拿把刀来,把我砍死算了。我受不了呀!”
我只好在旁边哭着叫着:“阿姐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阿姨在旁对我们说着这些陈年往事,母亲听了也会笑出眼泪来。母亲的眼泪特别的多,悲愁落泪,欢喜落泪,听听戏,看看书都会落泪。看了《红楼梦》才知道女人是泪水做的,此话不虚。
由着阿姨的到来与中药的调理,母亲慢慢地好起来了。烧饭的时候阿姨从烧了一半的饭中,搯出米汤来给母亲喝,又时买二条小鲫鱼用萝卜燉汤,她说这些都是抗战那个艰难的岁月母亲教她的。阿姨在家,家里洋溢着满满的亲情,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候。可惜母亲好一点后,阿姨要走了,阿姨走后我们学着阿姨的方法照顾母亲。
这一次母亲进医院不久,我写信告诉阿姨,她接到信就从南京赶来,下了火车,风风火火直接赶到医院,母亲睁开眼,枯黄的眼睛突然有了神采,她从靠着的床背上欠了一下身,从被单里伸出一只手来,宽大的病服袖子中露出了细瘦的手臂,魏魏颤颤……
“德菊你来啦!”
从这句德菊你来了的话中,听到了母亲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了。
母亲老泪纵横,阿姨泪如雨流。这对风雨人生,生死相伴一辈子的姐妹,情不自禁,潸然泪下。我们也不由得抹起泪来。
在这以后阿姨守着母亲,晚上在病榻旁铺一个地铺,分分秒秒陪伴着,直到母亲呼吸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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