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之春---我的母亲（07）/健儿

母亲病床边上各种医疗设备在不断地增加，又搬进了一台吸痰机，母亲已经没有力气将痰吐出来，护士告诫我们痰吐不出来是相当危险的，一口痰堵住命就没有了。吸痰器声音很响，象吸尘机一样，可以看到透明的玻璃瓶中的冒着泡的痰在咕噜噜地翻滚。

母亲最后死因不是胃，不是肠粘连与十二指肠溃疡，而是支气管炎转而为肺气肿。这个病以前是没有什么概念的，直到母亲去世。据说百分之八十的肺气肿与抽烟有关。

在我记忆中给母亲跑腿买烟，母亲抽的烟都是中低档的，“利群”、“新安江”、“雄师”。雄狮最便宜，到月底就抽雄狮，为了节约还抽过烟丝用纸卷。

母亲抽烟很有一种气质，拿在手，放在嘴，点火，吸烟，吐烟，弹灰都有一种优雅。那时母亲虽然与大多数女人一样剪着齐耳的短发，蓝布卡其两用衫，边上开叉的裤子，带襻的布鞋，穿在她身上却与众不同。

母亲抽烟又时会逗我们玩，吸口烟，然后嘬起嘴，用手指轻敲着腮绑子，一个一个的烟圈便从嘴里出来，大圈套着小圈，小圈钻着大圈，你追我赶地徐徐上升，好看极了。她在点圈的时候脸上竟有难得一见的顽皮。她说这个本事是你外公教的。外公、外婆去世得早我没有见过。心想能吹出这样烟圈的外公，一定很好玩。

记得那个时候买火柴要凭票，抽烟的人就不够用，母亲将霉头纸搓成一柱香，点完烟，轻轻地一甩，火灭了，插在瓶子里，再点烟时放在嘴前轻轻一吹就起了火苗。吹霉头纸是个绝活，吹重吹轻都不起火。我也拿过来吹，怎么吹，把腮梆子吹得酸了都不起火。

拿过来在她嘴边嘬起嘴，不轻不重一吹，噗哧一声火苗就起来了。她嘬起嘴来吹的时候，嘴角会显出浅浅的梨涡。母亲点上烟，吸一口，眉头深锁的脸舒展开来。

烟对身体没有好处，人人皆知，但烟对母亲是无可替代的。母亲只有抽烟的时候，身体才会有一种轻松，精神才会有一种舒展，惬意。母亲无论苦闷还是开心都与烟为伴，烟成了她的神仙伴侣。

母亲去世后整理她的遗物。有一只皮箱棕色的，这只箱子始于何年已不可考，也从来没有问过母亲或听母亲讲起。由于这只箱子里面放置的衣服总不是很满，上面又会压着杂物，箱子便圧出无数的折痕，折痕处皮面绽开露出纸板。这只箱子是我对家庭的一个记忆，那个时候家中几乎没有家当，所有的床桌，椅凳都是学校的，贴着学校的编号。

这首诗是我看到母亲的唯一的一首诗，母亲的字体态秀美，婉约而不失遒劲。我一直将它珍藏着，因着出国再也没有回去，家中的的物件，也被亲友的几次搬放中不知了去向。 “烟”是母亲给我们留下唯一的文字，写母亲不能没有这首诗。我写信给姐姐，她说诗不在她这里，但她有抄录的诗，我如获至宝。

姐姐是从农村抽调回城顶了母亲的职当了中学教师的。但没有接母亲的班当音乐老师。而是到教育学院学习当了英文教师。本来姐姐是有潜质接母亲的班。当年姐姐在校时，母亲选了一批学生进行课外辅导，弹钢琴教乐理，姐姐也在其中。后来有人反映说右派分子的子女怎么可以培养，母亲不得不让姐姐退出。母亲、姐姐为此都受到的打击可想而知。

姐姐已经退休，虽然遭受了这个社会加之于她的不平与屈辱，这一辈子生活过来不容易，但她乐天知命，总是说现在我们的生活比妈妈那个时代好多了。她心满意足。

母亲的“烟”读来感叹万千，寸肠寸断，烟是她的心历路程。“日日夜夜，日日夜夜直到未日的来临”，竟也一语成谶。那布满皱纹的脸上一丝苦笑，是何其的辛酸，我分明看到了母亲，夹在焦黄的曲指间那半截烟，烟蕴缭绕，伴着辛辣的香味，憔悴的脸，布满皱纹，淡淡的伤感中浮出了一丝苦笑。这一笑是解愁，这一笑是忘忧，这一笑是对人生和苦涩的了悟与解脱。

母亲的愤从来不曾表现过，母亲的悲从来不曾流露过，母亲痛从来是忍受着，母亲的烦从来没有烦人过。她把所有的这些都深埋起来，只由她一个人来担负，来消受。给予我们的则是无限的爱，温暖，亲切，愉悦。

读了“烟”我深深地理解了母爱的伟大，把痛苦凝结起来，把爱给了我们。

我虽然不抽烟，但由着母亲对烟有一种不一样的情感。每年清明，我都会在母亲的坟头放上一支点着的烟。出国三十多年未能回去，没能在母亲的坟头为她老人家点上一支烟。这是我心头永远的痛。每每想起母亲，我就背颂台湾诗人余光中的诗，“乡愁”

“乡愁”，让我止不住泪水涟涟。母亲在里头，我在外头是远隔重洋的万里波涛。对我来说母亲就是故乡，故乡就是母亲，没有母亲故乡就是一片沙漠，故乡的情是由母亲伸展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