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之春---我的母亲（10）/健儿

春寒料峭，风雨凄凄，冷得头顶发麻，脚趾发痛。江南的倒春寒是如此地侵肌入骨。

母亲的意识渐渐地开始模糊了，我们仍然没有意识到母亲离开已经为时不远，直到有一天，医生把我们叫进办公室让我们安排后事，始信其实，虽然如此仍然盼着奇迹出现。

母亲去世前的三天，奇迹真的出现了，她清醒地从病床上坐了起来。拿掉了插在鼻子里氧气管，呼出均衡的气息，两片嘴唇启动着发出清晰的语音，桔黄暗淡的眸眼有了光泽。我们拉着母亲的手心中的喜悦是无于伦比的。这些天来心中的担心恐惧一扫而光。象是黄昏的落日又升起来了。

母亲看到我们四个子女，表姐，孙子侄孙都在身边，还有舅舅、舅妈，最亲的妹妹阿姨，“悲欣交集”。

“悲欣交集”四个字是李叔同涅槃前写下的。李叔同这位中国第一音美老师，最后皈依佛门。同样作为音美老师的母亲，说起李叔同如数家珍。母亲的大哥是李叔同的学生，自然更多了亲近。

哥哥的儿子她的大孙子科峰，姐姐的女儿晓晴也到床前叫着奶奶，弟弟维明与二幼也来到床边。母亲与我们每个子女都说了话，问这问那的，犹如从远方刚刚归来。

母亲那复活的的眼神中，闪烁着令人心碎的慈爱，她的眼象枯干的泉眼，一下子涌出了泉水，泪眼相看，是无限的悲切，悲切中是不忍，不愿，不弃，不离，不肯。母亲放不下，放不下我们。

阿姨半坐在床头，搂着母亲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她的脸颊偎着母亲的脸，双臂环抱地搂着母亲的身体，让自己的身体成为母亲的身体，这样的姐妹感情真是难得一见。

母亲想吃一点东西了，医院的流汁蛋花汤也能顺着嘴喝下去，阿姨一勺一勺地喂着，我们买了她最喜欢的香蕉，剥了皮送到她嘴边，拿掉假牙的嘴瘪瘪地嚅动着。她说想要苏打饼干。这是她的最爱。我们马上去买了回来，她香甜地嚼着，酥碎的饼干屑散落下来。

母亲消瘦的脸上似乎有了饱满，有了光泽，说话的声音也有了中气，昔日的母亲又回到我们的身边。

那个时候我们被母亲的好转带来的喜悦满溢了心，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生命将逝的回光返照。是人体调动免疫和内分泌系统对疾病进行最后抵抗所致。是临死前身上所有能量激发出来的生命奇迹。

母亲的清醒如同昙花一现，仅二天的时间，又陷入了昏迷，再也没有苏醒过来。弥留之际：她的嘴嚅嗫着发出喃喃之声：

感谢生命的回光返照，让临死的人得以与亲人告别，她是生命的最后的闪耀，象一颗流星一样划过天空。

回光返照之后母亲陷入了深层的昏迷，她的双脚不停地上下移动，膝盖卷曲了又放下来，放下了又卷曲，身体在扭动着，挣扎着，两只手从被子中伸出来，手指弯曲，在空中抓着，似乎要捕捉什么，这种无意识的动作，是生命的挣扎，是生命与死神的搏斗。这种生与死的搏斗，对我的生命观带来了巨大的冲击。

我们抚着、揉着、摸着想减轻她的痛苦，不知道让她动还是不动好，轻也不能，重也不敢，面对即将逝去的生命显得多么地苍白、无力。也许她已感觉不到痛苦，只是一种无意识的举动，或是对生命的恋恋不舍。母亲虽然没有学佛，但她有佛性，她喜欢丰子恺“护生集”，临摹教学。她一辈子就是“良善”二字。人要成佛先要做人，做人要众善奉行，母亲善行善事，相信天堂有她的位置。

二月二十九日这一晚，下了整整一夜雪，气温降到零下，病房中的我们浑然不觉。母亲长长的眼睫毛，象是鸟的羽毛垂在了她鱼尾纹的双眼上。我们围着母亲，攥着她的手，她的身体渐渐地冷却下来，一缕香魂溢出了身体，渺渺如烟，飘然而去，那是梅花幽幽的暗香。

天光渐渐地亮了起来，窗外的世界变白了。阳光映着雪光从窗外打进病房，护士推走了氧气管、吸痰机与盐水吊滴都收拾掉了，白色的被单拉上来盖住了她的脸。她的脸很安祥，仿佛熟睡了一般，她已在天国了，那里没有痛苦。

两个穿着蓝褂子的杂工，把母亲从床上抬到推车上。我们抽泣哽咽着跟随着推车，穿过长长的走廊，越过花园把母亲送到太平间。人死了，太平了，我似乎一下子理解了把停尸间称之为“太平间”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