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11)
健儿
(11)
家里为母亲布置了灵堂,没有母亲的家空空荡荡,没有母亲的声音,没有母亲的气息,床空空,椅空空的,行走的地板也空空。“人去楼空空寂寂,往日恩情情切切”。悲恸之中我没来由地想起文革中的一桩往事。
那个时候整个中国从早到晚要对着毛主席像早请示晚汇报。无论什么活动都发毛主席的像,家里有无数张毛主席的像,母亲没有拿来贴上去,而是买了一张毛主席去安源的油画。那时买毛主席像要说请毛主席像。毛穿着长衫手执雨伞,一副书生打扮,也许这是作为美术老师的母亲的一点与众不同吧。
早请示晚汇报虽然并无监视,但也无人敢于敷衍了事,都是恭恭敬敬地站在主席像下面拿着毛主席语录,当时称红宝书放在胸前,从胸前高举到头顶,喊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这样一二再,再二三。后来发展到除毛主席万寿无疆之外也要喊林副统帅永远健康。
有一天我对着毛的像举着语录喊着万寿无疆,喊着,喊着,不知怎么地喊起了妈妈万寿无疆来了!在我的心目中妈妈才应该万寿无疆。我的脸上有一种莫名的激动,仿佛做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我仍觉不过瘾,喊完还在纸上端端正正地写下来给母亲看。童言无忌,把母亲吓得非同小可,脸面煞白,双手颤抖说不出话来。
看着母亲的表情我也吓坏了,连连向母亲保证再也不会了。
母亲划了火柴点上了万寿无疆,放进了烟灰缸里,窜起的火苗烧着了她的纤细的手指也浑然不觉,火苗跳跃了几下,渐渐地花作了一团黑色的纸花,她生生怕不能灭迹,又用烟头将纸花戮成碎沫与烟灰混在一起,如此才放下心来。
通过此事,母亲看到了我这个儿子潜在的逆反心理。她既感到震惊,更感到忧虑。她的三哥那种叛逆的性格竟然在她儿子身上出现了。我的三舅是个革命者奔赴到延安参加共产党,又回到上海搞地下工作,白色恐怖之下她这个作姐姐的不知到为他有过多少的担惊受怕,现在轮到她的儿子了,今天的红色恐怖又胜昔日白色恐怖无数。她知道如果现在不把我压住,后果不堪设想,不知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来。
她心神不安,苦苦冥思如何教育我。几天后她找来杜医师的儿子宏声与我谈话,他刚从部队复员回来。杜医师与我们同住金钗袋巷宿舍,两家是稔熟的。
杜医师是小个子男人,两道向下的弯眉,性格乐观,总是笑呵呵的。母亲生病常常陪着母亲去医院,又时母亲痛得不能走便叫三轮车。有一次坐在三轮车上正巧被杜师母撞见,吃了母亲的醋。杜师母单位远只有星期天回来。两个孩子都说母亲的不是,说吃万老师的醋一点道理也没有。杜医师两个儿子都是母亲的学生,一个学美术,一个学音乐。大儿子宏朝,个子高高性格温和,在杭州京剧团画布景,小儿子宏声个子矮,性格活泼喜欢拉手风琴。母亲让他来教育我自是一翻苦心,也见了母亲对他的信任,倘若他告密,我们这个家就完了。那个时候可是告密成风的年代。
宏声虽然复员仍然穿着军装,没有了红色的领章,依然有一种不由分说的威严。他表情凌厉厉,语气威武。我的胆大妄为,竟也被他唬住了。他说:你以为自己在孝顺母亲,这是害母亲,一当传出去会给全家带来灭顶之灾的。造反派红卫兵会把你的话看作是母亲的教育 。被他一顿教育,想起来真是不寒而栗。
被宏声教育了一番到与他成了好朋友,虽然年龄相差许多。那个时候我们一些黑五类子弟为防他人欺侮,锻炼身体,举石锁,举重、举哑铃,拳击,摔跤。他在部队当警卫员擒拿格斗样样都来,他脱出来的一身肌肉,让我们羡慕的五体投地,我们一班小鬼头都跟着他锻炼,一时他成了孩儿王。后来他去了市政府给领导开车,那个时候没有私家车,给领导开车是相当威风的。我出国那年他要开车送我。
我从小到大不知给母亲淘了多少气,“万寿无疆”不过是其中一件。我的回忆徘徊在空屋中,吞咽着止不住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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