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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12-13)
 
 
健儿
 
 
(12)

 
母亲的死,一天,二天,三天,时间过去了成为残忍的事实。追悼会是在龙驹坞火葬场进行的。龙驹坞在杭州的市郊一个很美的地方,群山叠峦,丘岭起伏,春天映山红遍野。据说名字来源于南宋皇帝赵构逃金兵骑马而过得名。龙驹坞对于杭州人来说是死亡的同义词,人死了就说到龙驹坞去了。龙驹坞无论多么美,总弥漫着凄凉与死神飘动的影子。大烟囱里飘出的青烟,如同游魂鬼影。
 
追悼会的这一天,我们来到龙驹坞,昨夜的残雪还没有化去,被脚印翻起了黄色的泥桨,薄阳中的风依然刺骨,送葬的人裹着棉袄,两颊冻得通红。
 
火葬场设有好几个厅,母亲用的是大厅,大厅上万德幸同志追悼会的横幅早已挂好,厅的周围是花圈,花圈上是挽联。母亲的遗体停摆在前面,围着鲜花与常青植物。这样的布局是格式化了,特别是横幅上“同志”二个字十分刺眼。母亲又不是党的人,于同志何干。虽然我有一万个不情愿,约定俗成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殡仪馆也没有征求家属的意见就按程式这样写了。母亲一辈子教书育人不是称老师来得名符其实。
 
校领导要发言我没同意,这让传递的夏老师很为难。我怕领导的党八股式的悼词,什么“忠于党的教育事业”,“什么为社会主义培养接班人”等等此类的陈词滥调亵渎了母亲。对于许多家属来说,这样的盖棺论定是最大欣慰,求之不得,我却不然。
 
领导对此十分诧异,天下哪有这样的家属,难以置信。那个时候学校已经换了领导,社会政治空气也不象以前那样紧张了。再说毕竟母亲已经退休,也只好尊重家属意见。
 
那个时候风气已开,普通人的葬礼也可以用哀乐了,在这以前只有党和国家领导人才有的规格。母亲是与众不同的,虽然她的一生很平凡,也没有惊天动地的事迹,但任随一个人都用的哀乐不适合她。母亲是高洁的,不同流俗,象一只白色的天鹅,我想到了圣桑的“天鹅之死”。
 
那个时候哥哥为我装了一只电唱机,西方的音乐唱片已经可以在市面上买到。“天鹅之死”这首大提琴曲是我百听不厌。大提琴低沉的声音如泣如诉,眼前就会出现幽静的湖面,薄雾之中一只白色的天鹅,引颈向天,浮在水面上,清澈的湖水扬起了涟漪。突然黑鹰从天而降,啄伤了天鹅,受伤的天鹅掀动翅膀挣扎着,无限的痛苦,一点点地失去了生命的力量,最后倒了下去。天鹅之死的每一段音乐,都颤动着我的心,把善与恶,正与邪,生与死演绎得如此崇高凄美,这是我母亲的生与死,死与生。
 
母亲也喜欢“天鹅之死”,我在放这首乐曲时她会过来与我一起欣赏。她藏有很多古典音乐的乐谱,特别是柴可夫斯基的。80年代初中央芭蕾团到杭州演出,难得的机会我与母亲都去看了。在这以前我对芭蕾舞的印象只有文革时,“列宁在一九一八”里的那四小天鹅舞的片断。那个时候很多人为了看这一个小小的片断,看了十几回都有。
 
我把一盒“天鹅之死”的录音带交给殡仪馆的一位女工作人员,这盘录音带是友人苹给我录的,她家有录音机,她与我同感,觉得没有比“天鹅之死”来为万老师送行更好的。
 
工作人员拿着我递给她的录音带很是诧异,不过她很快理解了。她说自己是五中的学生,万老师给她上过音乐课。她的话音有些哽咽,一个每天与死者打交道的人,早已视死如常,说到母亲竟然有许动情,让我感动莫名。
 
当“天鹅之死”低沉的音乐在悼念厅响起的时候,大家都惊呆了,面面相觑,但看我在台上的神色,又意识到什么。音乐凄婉,抒情,恍若母亲的身影化作片片的羽毛,也象丝丝缕缕灵魂飘动,轻抚着送葬人的心灵。
 
主持追悼的是我的同学好友王慰平,他与母亲的感情最深,他把他的恋爱、工作都拿来与母亲分享,他把母亲当作自己的母亲,有一次他动情地对我说,维健!我对万老师的感情比对我自己的母亲还要深。他的妻子盛海也是一样的感情,母亲去世她哭肿了眼。
 
追悼会一应事务由他统筹。母亲去世前他正好从老山前线回来,他说要不然要遗憾一生。他是浙报的记者,随团到越南老山前线采访,目睹了战场的残酷,对生命有了更多的感悟。
 
王慰平为母亲写的悼词感情之深令人动容,我将其中一段录于此文:
 
作为一名教师,在漫长的教育生涯中,她诲人不倦,育人不已,万老师不仅将自己的知识毫无保留地奉给学生,而且以自己崇高的品质感召和净化了一批又一批的学生的心灵。她深得学生的爱戴和崇敬。
 
作为一个母亲,万老师含辛如苦,在十分困难的条件下,倾注了自己全部的心血。将四个孩子养大,培养成正直的人。她一生充满了爱人之心,不仅仅限于亲子之爱,而且遍及她的朋友和学生。她把别人的痛苦当作自己的痛苦,把别人的不幸当作自己的不幸,在她的胸怀里存放着永远是别人。作为她的学生、朋友,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和不幸,都能从她这里得到安慰与帮助。由于她的爱,许多人的生活变得甜蜜,变得充实。
 
作为一个女人,万老师具有忍耐、克已、善良等中国妇女传统美德,又兼有知识分子的豁达,明智,慷慨的品德。万老师的一生,可以说是艰难坎坷,历经磨难,但她恪守素志,始终“不以物移,不为已忧,”自律。无论处在何种艰难的境遇,她都襟怀坦白,正直为人。
 
万德幸老师富有正义感,在邪恶势力面前,她持“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态度,对为社会正义而奋斗的学生、朋友她总是给予物质与精神上的支持。
 
万老师的一生,是教人爱人的一生,在她身上母亲、教师、朋友这三者和谐地结合在一起。与她接触过的人,都充分地感受到这一点。
 
母亲的追悼会上感人的发言还有很多,在杭的亲近的学生都来为她追悼送她最后一程。
我代表家属向作答谢词:
 
各位来宾:
谢谢你们来参加母亲的追悼会,今天 这么多人站在她的周围悼念她,她知道了一定会当作她一生的荣耀。
 
妈妈含辛苦如苦,忍辱负重了一生,生活没有公正地对待过她,她却公正地对待生活,她执教近四十年,勤勤业业,任劳任怨,虽然满天下的桃李,却从不以师长的面孔出现,,她把学生看作朋友,她言传身教,不图虚名,只求真情。她对学生是这样,对我们子女也同样。在母亲的感召下,我们子女虽然平凡,但为人处世都恪守着她的品行。
 
母亲是一个柔弱的女子,她本应该得到别人的帮助,但她却尽心地去帮助别人,把毫无遗漏的爱给予别人。她象冬日的炭炉,燃烧自己给人以温暖。在她身边生活过的人,没有不为她的大爱所感动。妈妈不但是我们的妈妈,也成为许许多多人的妈妈。
 
妈妈,我们的妈妈离开了我们,雪也赶来为她送别,妈妈喜欢梅,更喜欢春天的腊梅,她的一生,不也是寒冬里的一朵腊梅吗。
 
妈妈你安心地去吧!虽然你没有为自己享受过一天清福,但你也是幸福的,一个人能深深地爱着周围的人,又能为周围的人所爱,这是世界上最大的幸福。
 
安息吧!
妈妈,你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仿佛一直在念着母亲的悼词。

 
                                (13)

 
死,是如此地现实有真实地放在我的面前,在这以前我不曾有过这样的真实感觉。
 
母亲冰凉的尸体躺在拥着鲜花与绿色植物的停尸车架上,身上覆盖着白色的裹尸布,她的面容到比病塌中丰满了,头上戴着一顶米色的绒帽,灰白的头发从帽沿中卷曲地伸展在额头上,额上的皱纹象是微风掠过的水波。她的眉眼依然慈祥,鼻子依然挺秀,嘴唇依然含笑。这不是杜撰,这不是感情用事,母亲的美虽然历经风霜,但风霜也不能将她摧毁,母亲虽然老去,但老也消损不了她的美容。母亲生是美,死也美。血液已不再在身体流动,呼吸已不再在身上起伏,她象一尊洁白无暇的石膏像。参加追悼的人,面对遗体是抹去泪水后的发怔,今天这个躺着的人,将从此离开他们的生活。
 
向母亲的遗体决别时,我忍不住俯下身去,在母亲的额头亲吻,彻骨透心,她的额头犹如一块天外寒冰,从我的嘴唇渗透开去,通过千万条细脉传遍全身。这是生者与死者的交融,是我与母亲的阴阳永隔啊!这样的感觉一直保存着没有褪去,多少年过去了,直到现在我写着以上的文字。那一时,如若没有好友我的同桌群生拉着我,也许我会一直吻下去,这是儿子对母亲的生死之吻。
 
我们四个子女,哥哥、姐姐、弟弟,众亲友依依不舍痛哭惜别。一个个挪不动步子,你扶着我,我拉着你,阿姨,舅舅几乎哭倒在母亲的前面。妈妈、妈妈,阿姐、阿姐,你挽着我,我扶着你,泣不成声,泪水湿滑了大理石的地面。
 
亲人,友人,学生一个一个地向她鞠躬,向她告别。队伍很长,步履很慢,过去的人又回过头来,再看一眼。
 
“天鹅之死”的乐声再次响起……
 
工作人员把母亲推到焚化炉前,我们兄弟姐妹一起陪送着,看着送进了炉膛,炉门哐啷一声关上,一按电扭,火腾地窜起,熊熊的火焰立即吞没了母亲。那惊悚的瞬间,我的心也仿佛被吞噬了。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就这样没有了,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了。我此时此刻才深深体会到为何老人所说,一个人死了,不说死了,只说没有了!没有了,就是没有了。
 
良久炉火熄灭,工作人员拿着铲子,铲出了洁白的骨灰,放进了骨灰盒中,我撮了一撮,放在手帕上包了起来。薄薄的手帕包不住骨灰的余温,拿在手上让我感到母亲的温度,这是母亲给我最后的物理温度,我知道这温度将很快冷却,我紧紧地捂住,想用掌心的温度来保住她多些时间。
 
走出殡仪馆的大门,薄阳已经隐没,天空白茫茫的,又下雪了,鹅毛大的飞雪覆盖在昨夜还没化去的雪上,龙驹坞起伏的山岗雪雾朦胧,皑皑的白雪世界,将天地融为一体,天地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没有呼吸,没有心跳。
 
火葬场高高的烟囱冒着淡淡的青烟,变成白色的气体袅袅地升向了天空,与雾茫茫的雪融为一体。飞舞的雪花与缕缕的青烟,极具一种仪式感,他是比大厅中的追悼会更为庄严的祭悼,它是大自然的葬礼,以天地宇宙之苍茫让一个人来了又去了。
 
我忽然想起,苏格拉底的生与死:“死也许是无梦的长眠,这是一件非常美丽的事,要么还有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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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健儿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23年5月19日1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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