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12—13)
健儿
母亲的小屋设了灵坛,亲朋好送来了许多挽联、词章整面墙都挂满了,岳父老先生写的是:
为子女并同枝沥血呕心尝尽艰辛堪号母仪懿德
对友生与故旧和颜悦色讲求道义合称长者师心
横批:一生仁厚
这是对母亲一生的写照。写得如此贴切,不是诗艺,而是缘故。抗战母亲带着妹妹逃难到雁荡山,投奔崇文中学的哥哥。母亲在雁荡中学教书。岳父岳母都在雁荡山,家兄家妹不是哥哥的学生就是母亲的学生,一个才气横溢的哥哥,带着俩个神仙似的姐妹,村人无人不知。这个因缘日后成为我们两家的姻缘。
我的兄弟姐妹,上面是哥哥,姐姐,下面是弟弟,同我们一起长大的还有一个与哥哥同龄的表姐,她是母亲大弟的女儿。表姐原住在上海外婆家。舅妈是电影演员政权易帜时,逃到香港嫁给了一个银行家再也没有回来。改革开放与香港通航后,表姐一度想去找她的母亲。母亲说你去找她难,她找你易,如果有心的话。表姐一想是个理也断了这份心。
母亲常常说起这位我从未见过的舅舅,说我象他。歇后语有外甥象舅舅——照旧。我象舅舅不是外貌,舅舅演戏上舞台,我没那份模样。说我象舅舅是我对政治的关心与性情。舅舅当年是热血青年投奔延安参加革命,党组织知道他哥哥是国民党元老戴季陶的医官,副官,又是干儿子这样的关系派他回上海作地下工作。解放后上海地下党整个被打成叛徒集团,舅舅也没有逃出噩运,死在共产党的监狱里。
当时有一本红及一时的革命读物“王孝和”,书中的叛徒万一说得就是我舅舅,书中把他描写成一出卖工运领袖王孝和的特务,形象丑陋,阴险毒辣。表姐看了书哭了好几回。母亲说你不要相信书上写的,你父亲是一个才华横溢,有志向有抱负有正义感的人,要不然不会放弃上海这么优渥的生活到延安去参加革命。
表姐与哥哥一起初中毕业,母亲无力负担二个高中生,谁不上都不好,想来想去索性两人都不上了。妈妈让教导处谎称哥哥没考上。哥哥从同班的同学教导主任的女儿那里得知了原委,就哭着闹着要上。哥哥哭着上学的印象我一直记着,他坐在他的单人床上,背靠着墙来回蹭着,手背擦着泪水,眼睛都哭肿了。
母亲眼泪汪汪地劝他,上了高中我们这样的成份也上不了大学,还是早点工作好。
哥哥哭了好几天饭也不肯吃,母亲的心被哭软了。表姐再三说让林儿读(哥哥小名林儿),哥哥成绩好,我不上了。
哥哥上了高中,一直到高三都是数学课代表,物理课代表。他不但成绩好还懂乐理能谱曲,小提琴,二胡,手风琴,口琴样样都来。毕业后考了浙江歌舞团,政审不及格没有录取,被学校动员去了余杭农村插队。
哥哥下农村还有一个小插曲,学校先将母亲支开去莫干山疗养院休养。那时哥哥热衷于无线电,学校给哥哥十几元钱让他搞,然后劝他到农村广阔天地去锻炼。妈妈休养回来看到哥哥装了无线电收音机,问他钱哪里来的,才知道原委,此时木已成舟,连户口都迁出了。妈妈哭了好几天,恨自己去了疗养院。
哥哥去农村不知农村的艰苦,背着手风琴,挟着小提琴,还有一本“外国民歌二百首”下乡去的,到了农村参加了公社宣传队,在军民联欢会上哥哥又是手风琴,又是小提琴、还自编歌曲,被驻地部队看中,要他去军部宣传队。哥哥以为他是独立的知识青年,不再受成分困扰。哪里知道知青的身份改变不了成份,军队对成份要求更高,看了哥哥的档案就没有了下文。二次未被录取,对哥哥打击很大,自此哥哥萎靡不振,意志消沉。
文革哥哥与其他二个知青住的茅棚厕所发现擦了屁股的毛主席语录。厕所是一只埋进土里的大缸,缸上架着几根树枝做成座椅。社员都是以稻草擦屁股,也有用削薄了的竹片。缸里的粪队上每年都要出几次,浮在粪上的纸格外地抢眼。这是一起大案件,哥哥成份不好,队上不由分说地让民兵把他五花大绑了起来,用枪押着从田坂走到到大队部受审。好在一起的这位知青承认是他干的,他成份好是工人子弟,没有钱买毛纸,又多得是毛选,便随手一天一张地用了起来。队上对此也不了了之。
得知消息我陪着母亲坐车,坐船,走十几里赶去,鞋脚上沾满了泥土,风尘朴朴赶到哥哥知青茅屋。哥哥已释放了,身心俱遭摧残,见到母亲泪崩了,把委屈,悔恨,支撑不住的劳苦,统统地一古脑儿地全部的倾诉出来,象是打开的水闸一样地奔泻。
哥哥的年龄比我们兄弟姐妹大了许多,很长一段时间他是独生子,他出生在中共建政前,过过好日子,穿小西装,小皮鞋,糖吃得都蛆了牙。他是甜水里泡大的,哪里吃得了这样大的苦,受这样大的委屈。
母亲把他揽在怀中,自己的泪也叭嗒,叭嗒地流了下来……
哥哥瘦了许多,蓬乱的头发象鸡窝似的,脸黑得连他耳畔那块胎记都看不见了。
那一晚,两位一起的知青到他人家里去借宿,把铺位让给我们。那一位肇事的知青,没有见妈妈早早地走了。他也是妈妈的学生,家里穷,每次妈妈给哥哥回城带点东西,都给他一份。他是感念的。
哥哥的茅棚铺着三张竹塌,垫着许稻草,床头上是一只木箱,箱上是几本毛选,除此之外便什么也没有了。哥哥多的是搁在木箱上的小提琴,黑色的盒子上积满了白色的灰,已经有许多时间不曾动它了。
杭嘉湖平原刮了一夜风,竹子做的泥巴墙吱吱地响着,柔草顶棚上下掀动。我想起了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葇。
母亲要带哥哥回家休养,队上不准,说虽然不是哥哥干的,但他也有没有汇报,同住在一起半本毛选都用完了,他不会不知道。他需要斗私批修,好好接受改造。我与母亲在哥哥这里住了好几天陪着哥哥。远远近近的知青都来看母亲,他们是来看老师,自从他们下放插队来到这里,与母校便断了关系。母亲让他们想到学校的生活,那无忧无虑的日子,想起来便是神仙的日子。
几天下来母亲与村民也熟了,母亲的为人良善便与他们有了感情,这种感情极为自然的,人总有感情的存在,无论在那个阶级中,还是在政治风暴中。村民大都也是良善之人,劝母亲放心,不会有事了。
遭此屈辱哥哥很长一段时间精神恢复不过来。
哥哥下乡的农村是余杭,清未著名的杨乃武小白菜冤案就发生在这里,一百年多后的今天,一个杭州的知青在这里蒙冤受屈。
(13)
姐姐为人忠厚老实,读书好,老三届文革下乡插队到富阳山区。家里忽然多了许多农村“亲戚”,家里成了接待站,打满了地铺,难以插足。记得有一个复员军人,受了伤手骨断了在杭州医院治疗,在家一住竟是好几个月。仅有一间大屋的我们,自是带来了不便。虽然如此母亲没有怨言没有丝毫的嫌弃。那时买米要凭票,吃饭的人多了,粮票就紧张。虽然乡人客气,也带土产过来。
母亲的爱与同情是无边的,她对村民们好,是她的良善,更是对女儿的爱。
母亲去过姐姐插队的乡村,姐姐老实她放心不下。姐姐的山村离公路车站有十来里路,道路崎岖,翻山越岭,还要过一条大溪,溪上是一座窄窄的无栏石板桥。天很热,正值酷暑,手上拎着东西,路上又买了一只大西瓜,她瘦弱多病的身体这十里山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知道她是如何走过来的。
当母亲问着路到了姐姐的住处,姐姐又惊又喜,她并不知道母亲要来。
看着气喘吁吁,衣服濡湿,几乎虚脱了的母亲,姐姐心疼得哭了起来。
母亲进了村口,那些灰头土脸的小孩便跑前跟后地带着母亲过来了,母女俩还没来得及诉说,便切开了西瓜,分给了鼓起小眼盯着西瓜的孩子们。姐姐用砍柴的刀一块一块地切着,最后二块,母亲推着给姐姐,姐姐推着给母亲,最后谁也没有动……
知青住的是百年老屋,以前是乡里的祠堂,现在是队里的仓库,隔出几间来给知青住。山里的房子,梁柱粗壮,门窗沉重,马头墙高耸,白天看不到光线,晚上煤油灯十分昏暗,一到下雨处处渗漏。山村夜寂静无声,母亲与姐姐同睡在一张木板床上,小声絮语,直到天明。
妈妈在姐姐这里住了几天,看到山里乡民之苦又比哥哥的杭嘉湖平原的水稻区苦了无数。那里五谷杂粮也饱不了肚子,早晚两餐番薯稀饭、中午一餐干饭,不干活的日子这一顿中饭也没有了。到春天经常青黄不接靠挖野菜充饥。村庄在半山区,既要下田又要上山砍柴,田一块块分得很小,很远。上山砍柴来回十几里,砍一担柴就是一天的时间。姐姐皮肤细嫩,从小最长得白,手、脚、脸全是砍柴划破的伤痕,老的结了痂,新的又划上了。队里凭劳力得工分,妇女工分低得连口粮都不够,妈妈心疼得哀声叹气,夜夜抹泪。
好在乡人对姐姐很好,照顾着她。很多人都是来过家的。
姐姐文革后回城顶替了母职,在教育学院进修后做了英语老师。她常常感叹作为教师,她比母亲那个时代不知要幸福多少,她非常满足,虽然她曾经遭受过许多不公,她逆来顺受,无论在多么艰难的条件下,都能做到岁月静好。她这辈子唯一敢于与这个社会对抗,是作为母亲生了第二个孩子。在计划生育一胎化政策之下,是惊世骇俗的。老实人敢作敢为起来也是吓煞人。
那年姐姐怀上第二胎后,向领导请假,佯称母亲病重需要照顾。此时她已从母校调到她丈夫的学校。姐夫过来说校领导要来看望母亲,吓得母亲与姐姐连夜去了南京阿姨处。这样担惊受怕几个月,直到孩子出生才回到学校,后来孩子寄养到她丈夫的家乡,等到接回来时有些愚痴,也没了亲情。姐姐又怕他人知道让她叫自己婶婶。母亲为这个不准出生的孩子,不知落过多不少泪,比姐姐还多。母亲去世前最放心不下的也是这个孙女儿。好在姐姐的大女儿成才,同济毕业后又留学英国剑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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