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5月号-百草园 健儿简介 健儿文章检索

 

 

我的母亲(18-19)
 
 
健儿
 
 
 (18)
 
小时候记得母亲的亲友故旧特别多,经常到家里来打点秋风,母亲的家庭是个大家族,这样的家族到了中共执政后都成了社会的戝民,对于他们来说,母亲还是一位人民教师境遇要好得多。
 
母亲有一份不低的工资,记得没加工资前是69元一月,算是相当不错了。但母亲要养我们连同表姐五个孩子,外加一个婆婆。父亲划为右派下放劳改她就跟着母亲,家庭经济相当拮据,副食品凭票供应,我们连肉票都送人。尽管如此母亲对亲友故旧从不嫌弃,总是留他们吃饭。
 
有一个乡下老女人经常来家住几天回去。她在湖州乡下“五保户”,头发灰白,脸色腊黄,布满皱纹,到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发夹把头发夹得纹丝不乱,打补钉的衣裳洗得发白。
女人姓黄,记得叫黄英媛我们叫她婶婶,她每次来挎一个白色的布包,有烘青豆,糯米锅巴,到现在为止我一直把烘青豆与糯米锅巴当作美食。
 
妈妈说她是大舅的情人,年轻时是个大美人。那个时候情人这个词相当的吓人,难听的名字。大舅是画家一表人才,又是大家的公子哥儿,跟他的女人多。大舅抗战与二舅随老蒋去四川再也没有回来。对大舅的记忆是他画的一张国画自贡的盐井,这张画好长时间都挂在家中的墙上,他还有一张工笔山水长卷,是母亲的珍藏,现在由我保存着。
 
她在家里住上几日,帮着做些家务,也没好意思多住,母亲总是多留她几日,回去后送一点粮票,一点钱给他作盘缠。记不起从哪一年开始她没有来了,也断了音讯,大凡已经过世了。
 
有一个男人记不得他的名字了,是母亲大家中某一房的亲戚,年龄与母亲相仿,举止文雅得体,中山装洗得洁刮地白,风纪扣都扣得严严实实。到不是常来,来了话也不多,母亲总是递烟,留饭。有一次我放学回家一路玩着,蓦然间看到了一个身影,弯着腰在捡香烟屁股。仔细一看就是那位叔叔。他左看看,右看看,装着系鞋带把烟屁股捡了起来。我回来告诉母亲,母亲叹了一口气说,以前何等潇洒的一个公子哥儿,现在落魄到这个地步。
 
还有一件记忆犹新的事是与我有关。当时我在抚宁巷小学读书,有一位代课女老师从学生的注册上查到我母亲在杭五中教学,想起了曾是她的故旧逐要我带她回家看望母亲。见到母亲谈了许多往事,一谈就到吃饭的时候,母亲自是留她吃饭,她吃了几口就放下碗来,怔怔地看着碗中的饭不吃了。母亲问何故,她说家里几个孩子还在饿饭,想带一点回去。
 
她说这样的话也没有什么表情,声音象是在喉咙口嘟囔,就象给我们上课一样。
 
母亲说你吃吧,再烧一点带回去。来时她连饭盒子都准备好的。
 
在这之后几乎每周都会来,每次都是吃了再带一点回去。她带的饭是母亲从自己嘴里省下来的。那个时候我们吃饭都是一人一碗分好的,母亲看我们狼吞虎咽,自己就停下来,看看这个吃完了,就从自己碗里夹一块过去,那个吃完了又掏一块过来。她来了以后母亲吃得更少了。又时勺出一瓢来,把它烧成稀饭再吃,还佯称胃痛饭太硬。实在那个时候虽然烧的是干饭,也是多放了水的烂饭。
 
我恨自己把这样的人带回来,给家里增加负担,让母亲饿了肚子。
 
后来学校调查这位老师,她借家访之名蹭饭,家长反映到学校。学校也问我是不是经常到你家蹭饭,我说她是的,学校就不再问了。我把学校问话的事告诉母亲。母亲说你没有说她到我家来吃饭。我说,说了。母亲沉吟半响没有说话,脸色有些难看。
 
后来她就不再来上课,也没有再到家里来,也不知道她的下落。不过她那可怜巴巴的样子,我至今还记得,邋里邋遢,一脸菜色,秋眉苦脸,嘴角上有一颗痣,当时还小不知道这就是美人痣。
 
母亲在退休前的几年不教音乐只教美术了。来了一位音乐老师姓张,她丈夫王老师原来是浙江大学的老师,教理科的,不知何故没了工作,听说是开除的,想来不会是政治问题,要不然没有怎么好,不去改造留在城里。
 
王老师上海人,有上海人的派头,有个亮亮的额头,几乎每天都会到我家小坐一会,母亲下班了他就过来,来了就抽一根烟,天长日久对母亲也是一个负担,他抽一根,母亲就少抽一根。又时,他来母亲递烟过去自己不抽,说刚刚放下。他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地拿过来就抽。然后依在桌子上或靠着墙,也不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母亲聊着天,还不时地没来由地大笑一下。
 
母亲就是这样心地善良,对待那些与她关系远远近近的人,在那个物质匮贬的时代不是一件易事。
 
(那个时候的母亲神色忧郁)
 
 (19)
 
母亲有一段时间兼过班主任,她平等看待学生,不以家长的身份而有所区别。五中学区有省军区后勤部,母亲的班里有许多军干子弟,这些军干子弟往往穿着父母的军装,趾高气扬,老师也不放在眼里,在学校里成为一个特殊的群体。
 
母亲班上有一个军干子弟,个子比同龄的同学要高出半个头,穿呢制服,大头黑皮鞋,趾高气扬,不遵守课堂纪律,屡教不改,母亲拿他没有办法。
 
一日,他拿着子弹到学校显摆给同学看,有同学说是空子弹,为了要证明是实弹,课间他找了一块石头在教学楼的水泥台阶上砸给同学看,结果子弹炸开了,好在威力不大,同学们都站得远没有受伤,他自己则被飞起的碎片,炸伤了一只眼睛。
 
炸弹声音震惊校园,母亲闻讯赶来与校医迅速地将他送到医院。此事非同小可,学校汇报了公安局,公安局到校调查此事,由于牵涉到部队的弹药管理省军区也加入了调查。
 
这件事的责任本是军区对弹药的管理不严,流到军区子弟身上,也因父母疏于教育,才使孩子拿着子弹到学校玩。但是肇事学生家长不但没有检查自已,把责任推到学校,当知道母亲的阶级成份时,更是上纲上线。母亲被迫一次一次地检查,身心疲惫,眼圈发黑,白发陡增。
 
学生住院期间,母亲每天放学也不回家,直接到医院去陪护很晚才回家。母亲顾不了我们,只好买了饭票让我们到学校食堂去打饭。饭菜打回家,姐姐也学着母亲把饭菜给分了,留下一份给母亲。母亲回来饭菜早已凉,常常吃了一半就放下筷子,弯腰捂着肚子,脸色惨白,她的胃受不了冷菜冷饭。
 
母亲这样奔走医院陪护学生有一个多月,好在眼睛虽被弹壳碎片击中,并没有破坏眼球导致失明。学校在部队的压力下还是给母亲作了记过处分。
 
这件事对母亲的打击伤害很大。心头的忧郁哀伤象是冬日的雾把她紧紧地裹了起来,冰冷而潮湿。每天下课回家一身的倦容,连招呼孩子也少了笑容。烟一支一支地抽,望着丝丝缕缕的烟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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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健儿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23年5月22日16: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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