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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20-21)
 
 
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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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这一辈子的最大不幸是她的婚姻。他们是在母亲逃难在雁荡教书时认识的,因着当时的时势与环境,在父亲穷追不舍之下结了婚。父亲是当地人,小地主出身,虽然在上海读书,仍是一个乡下的土佬,与母亲的大家闺秀气质格格不入,他们感情一直不好。阿姨常说,母亲的婚姻是为了我,让我在兵荒马乱之际有一个安定的环境。
 
父亲划为右派后母亲为了孩子的政治身份想与他离婚,当时很多人都是这样做的。父亲自私没有同意,还让劳改队的领导来劝说母亲,说离婚不利他的改造。父亲去农场劳改后,他的母亲我的奶奶(我们叫婆婆)跟着母亲与我们一起过。
 
婆婆是小脚老太婆,每到太阳好的时候就会烧一盆热水,把她二只小脚放到盆中烫酥了,然后跷起脚来,用一把小剪刀将死皮烂肉剔去,那种腐臭闻了隔夜饭都会冒出来 。婆婆以前是开酒坊的,好喝洒,她在巷口摆一个小摊,买凉茶与自做的一点手工艺如香袋之类的东西赚一点酒钱。记得她在旧货店买来一个二层的茶几作摆摊用。茶摊总是让我帮她搬出,搬进,她会给一二分钱作贿赂。
 
那时我们住大大狮子巷宿舍,离我们不远处是一个酱洒厂,每天都有拉着大缸,坛子的大板车经过,汗流浃背的工人拉到这里,刚好是一个弯路有一块空地,两棵树遮荫,便在这里歇脚。婆婆有生意眼光选中了这块地方。
 
那个时候社会上割资本主义尾巴,她老人家浑然不知,今夕是何年,她连儿子为什么下放劳动都梦懵懵的没有搞清楚过。她摆摊自然有人告到学校,母亲为此不知挨了多少次批评,但婆婆我行我素。那个时代即使不涉及政治问题,母亲作为一个教师婆婆摆摊也是丢颜面的事,更何况母亲是一个大家贵族出身,婆婆摆摊她的生气是可想而知的。
 
文革那几年,婆婆的摊摆不了了,却做出更加出轨的事来。她伙同学校陈秘书的母亲,两人一起撕大字报,拿到废品收购站去卖。陈秘书的母亲也是农村出身,对世事无知。
 
两个小脚老太婆一个高一矮, 一到晚上见四下无人,就踮起脚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去撕大字报。她俩都不识字,不分青红皂白,看那儿糊得厚就往那儿撕,捆成一卷一卷,驮起来背到家中。到了白天造反派一看,傻了眼整片的大字报被撕掉了,断定是一桩反革命大案,几经侦察发现竟然是二个小脚老太婆干的好事 ,再一查,一个是万老师家的,一个是陈秘书家的。没有卖出的大字报还放在陈秘书家,人脏俱获。
 
陈秘书与刘书记住在校园内靠食堂的一个独立小院内。陈秘书的母亲自己有一间单独的板房。大字报就放在她的房间,她哪里知道给儿子闯下惊天大祸。这件事成了学校文革中的一桩大新闻,让残酷的政治斗争中多了一件荒诞不经,由两个目不识丁的老太婆演绎出来的故事,让如此波澜壮阔的文化大革命多少带上了黑色的幽默。
 
刘书记作为学校的走资派被打倒,陈秘书被打成“小爬虫”“保皇派”,不少大字报写的就是他,那个时候斗争的矛头主要对准走资派。虽然放过了母亲,也被造反派叫去训诫。母亲气得又犯了心疼,住了院

 
婆婆与我们一起住的那些年月,不知给母亲带来多少麻烦与压力,母亲身心疲倦,脸上常常会有不堪重负的表情。婆婆对此却是一脸无辜的样子,甚至对眼下的事还带着不解的困惑。

 
21


 
文革结束,政治空气缓和,婆婆人老了天天想儿子,念叨着想到父亲这里去,农场领导也同意了,妈妈让我把她送去。
 
父亲所在的安吉良朋劳改农场,属于浙江省劳改局,右派能到这个农场是不幸中的大幸,这里的自然条件极好,山地、丘岭、平原三结合,四季分明,雨水充分,光照十足,这个劳改农场主要种植油桐、油茶、夹有茶叶、花生。
 
我带着婆婆坐长途车到良朋,下得了车,看到父亲已在车站等候了。他看到母亲没有好脸色地说:
 
“你以为你的儿子在这里当干部啊,是在劳动改造。”
 
他连问一下车舟劳顿都没有。
 
父亲借了农场一辆双轮板车,气乎乎地把行李扔到车上,一把抱着婆婆放到车上。拉着车就走,我走在一旁跟着。
 
车站离农场大约十多里的路,路不好走,都是坑坑洼洼的石子路,板车在上面一顛一顛的,婆婆翘着二只尖尖的小脚,二手撑着车板,以减小颠簸。父亲只顾拉着也没有回顾头看,一副气咕恼儿的样子。
 
走着走着看到有拿枪的军人守着一群人在地头干活,穿着编号的囚服,青光光的头在太阳下亮晃晃的,死沉沉的没有说话的声音,象是一群牲口。此时父亲的脚步多似乎加快了一些,过了那块地才慢了下来,小声地说那是劳改大队的犯人,停顿了一下又加了一句,他们有刑期,有回去的时候,我们右派没有刑期,他没有说下去。从小没有与父亲在一起,没有感情,他的这一句话到是让我酸楚了起来。
 
过了劳改犯干活的光秃秃的田野前面就是茂密的树林了,一边是油桐树,一边是油茶树,整整齐齐纵横交错,树上已结着果,青绿色的油桐果象是一只一只青色的苹果,油茶果褚红色油光光的象是石榴,这二种植物都是我是第一次见到的。父亲说这就是他们农场了。

 
离树林不远有一排房子,路面也平整宽阔了起来,父亲指着前面说到了,那就是我们的宿舍。右派宿舍是一片简陋的瓦房,他说婆婆来,领导收拾了一间放农具的房给我们俩单独住。板车拉过排屋,拐了一个弯就到了。父亲放下了车杠,把奶奶抱下车来,此时坐得腿脚麻木的她,差一点跌倒,好在我在她的身边扶住。
 
打开板门,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停了一会儿,眼睛始见了屋内的一切,搭了两张竹床,一张竹子做的桌子,二张竹子做的椅子,空荡荡的也没有什么了。
 
父亲从食堂打来饭,把饭夹子打开,食堂的饭菜还不错,他还从床边的板箱里,拿出一瓶花生米来,说是农场分的。那个时候我们在城里很难吃到花生米。我说这里的生活条件到比城里过得还滋润。父亲知道我想说什么,没等我说下去就说这二年条件始好起来,场里种了副食品,养了猪。刚来时这里一片荒漠,生活非常艰苦,劳动强度大,吃不饱,生浮肿病。
 
饭后,右派一个一个地来到了小茅屋看我们。用羡慕的语调对我问长问短,我大概是唯一到农场的家属吧。
 
那个时候文革快结束,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都希望从我这个城里来的人那里得到一点信息。右派们挤满了屋,有的坐在床沿上,有的靠着墙,用自己带着的大瓷缸喝着茶。
 
农场的右派大都来自是浙江高校,这些曾经的知识份子,虽然经过多年的劳改,斯文依旧,来看我们到也不随便,换了干净的衣服,有些还在口袋里佩上了钢笔。
 
期间也有干部过来看我们,说作子女的要常来对父亲的改造有帮助,说了一通官场上的话,到不见得有官气。这些干部大都是农村出身,虽是管教,在他们看来当右派也不错,有三十几块钱一个月,旱涝保收。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把农村的妻子弄到农场来当职工,能够吃体制饭,发工资拿粮票。那一夜右派们很晚才散去。农场大地黑黝黝的,没有一点声息,只有几只林中的蛙在呱呱地叫着。
 
婆婆在农场去世埋在了那里。她去世的第二年右派改正父亲回校。母亲去世,我们没有通知父亲,我们知道母亲不会想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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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健儿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23年5月23日1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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