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22-23)
健儿
(22)
我是一个从小不爱读书的孩子,直到有一天以国家的名义禁止我上学为止。
文革开始后学校停课,正常的上学也停止了,六六,六七年毕业的小学生迟至68年才进中学,称之为新二届生,前面三属届称为老三届。我的年龄本应该是老三届,因小学三年级逃学留了一年。作为教师家的孩子留级是极其丢脸的,在五中教工中子弟中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 不过那个时候我不浑然不觉,一付自甘堕落的样子。照样天马行空地野在外面。记得有一次差一点要与万松林养蜂人跑了。
那个时候小学毕业不用考试自动进入中学。我的同学都收到入学通知书,唯有我直到到学校开课还是杳无音信。我心神不定,坐立不安,直到这个时候才发觉内心深处有隐藏很深的对知识的追求。
母亲这一次真的急了,一辈子教书育人,满天下的桃李,最后连自己的儿子上学的资格都没有。她找校领导,找教育局,不知跑了多少回。从学校到教育局要坐车走路,下了课急忽忽地赶去,只怕人家下班了。她撑着雨伞,顶着烈日,迎着风,一趟趟地跑,教育局才吞吞吐吐地说出原委是成份问题。母亲的心象被利剑刺穿了一般。
母亲说高中、大学不让我们读也就认了,现在连初中都不让读,我要让他们说清楚了,没有这样的道理。母亲虽然生性懦弱,但坚强起来也是死不屈服,为了我的读书她豁出去了。
母亲学校各位领导校长、书记、教导主任都找了,还跑遍了各教研组,引起了很大的震动。教师们纷纷议论,成份不好也不能初中都不让读。他们看到我想到了自己的孩子,有一天是不是他们的孩子也读不了书了,在文革中成份变化瞬息万变,今天是革命教师,明天就成了“牛鬼蛇神”,且知识份子家庭都多多少少都有一点问题。教师们向教育局反映意见。拿着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可以教育好子女”。那个时候有政治问题家庭的孩子,称之为“可以教育好子女”。
三个月后我终于收到了入学通知书。
当我走进教室,已是开课三个月以后了。同学们都感到诧异,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这个迟到的同学,后来知道我母亲是本校的教师,班主任赵老师是我的邻居更为惊异了。
那个时候学校处在革命压到一切的气氛中,读书也是为了革命,“工宣队”进驻学校,工人给我们上课。一个学期不是学工,就是学农,一下去就是几个月。课堂里没有好端端地坐过几天,整个中学期间根本没有学到知识,直到毕业还是一个小学水平。
(23)
我的学习可以说是从离开学校到码头开始的。
分到码头那年我19岁还没有完全发足育。码头在杭州的拱宸区,是运河上的小码头,基本上没有什么机械,全凭背扛肩挑,风里雨里,酷暑严寒。老底子的人说:世有三苦,打铁,拉车、磨豆腐,杠棒更苦,码头吃的就是杠棒饭。一起进去的好几个同学都做到哭为止。那个苦,那个累,没有吃过这碗饭的人是没有办法想象的。每当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母亲心疼得眼泪汪汪。
有了这样的苦反到促使了我对知识的饥渴 。那时我每天规定自己读多少页书,每个月要看完几本书,还做笔记写心得。看得书多的是政治、哲学、社会学方面的书籍,从毛选开始到斯大林,列宁、马克思,然后一路下去,马克思的三个来源和三个组成部分,直到西方民主、自由、人权。休息日几乎都是泡在图书馆,一泡就是一整天。那时借书处管理员还质疑我一个码头工人看这些书干什么。我说是为了大批判用的。
那时与一批朋友组织了读书会,交流读书心得。到了文革结束恢复高考,许多朋友去读大学,我读了夜大、在“杭州教育学院”中文系,这是我一生当中非常重要的一段时间,四年时间系统地读完了汉语专业。
夜大这段时间妈妈委实感到欣慰,这是与母亲相依最后几年的幸福时光。那时我们从金钗袋巷78号搬到了与此相连的76号。搬迁是母亲为了解决冯老师与隔壁陈师母吵架。冯老师丈夫不在身边,三个孩子都还小,经常到母亲这里来诉苦,母亲与她调房来解决她的苦衷。
76号是带有老虎窗的百年老屋,我们在首间,以次是陈老师、林老师,傅老师。我们搬过来陈师母不但没有与我们吵对我还很好,常常拿点她做的小点心来给我。阿健,阿健叫得非常亲热,大家都说我名声在外陈师母怕我。我从小彻天彻地,现在又做了码头工。样板戏有:码头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
我白天工作,晚上上课回来还要做功课,每到我坐在写字台前,翻开书本,母亲总是泡好一杯茶放到我的面前,轻轻地过来,轻轻地放下,轻轻地离去,缕缕馨香便溢满了我的身心。母亲坐在断了藤条的椅子上,默默地看着我。昏暗的灯光下她一只胳膊支在椅子的扶手上,手背撑着下颌,稍稍侧着身子,两道淡淡的弯眉下若有所思。母亲从对子女爱的本能中感到,一个自小不要读书,淘气撒野,性格不羁的孩子,一下子安静下来发奋读书了,她隐隐约约地感到担忧。
古文课教到归有光的《项脊轩志》:“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
项脊轩与我居所何其相似,也是百年老屋,高高的封火墙,日影只在壁墙游移而不能入屋,雨天,水从老虎窗中渗漏下来,常常这里接一只桶,那里置一只盆。
“余自束发读书轩中,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比去,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
此景此情正是母亲对我。
母亲喜欢看电视,黑白的西湖牌九寸电视,是母亲退休生活的最爱。为了不影响我的学习,打开电视机从来都不发出声音,或是把音量放到微乎其微,似有若无。我看着母亲的侧影,昏暗的灯光下,她半坐在椅子上向前倾斜着身体,衣服的下摆空悬着,椅座后的空间让她的身体更显瘦弱。
我心有不忍,放下书过去把声音调响一些。当我重新拿起书来还没看上几页,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又把声音关掉了。当我再过去将音量打开时,母亲索性把电视机啪嗒一下关掉了。
“不看了!没有什么好节目。”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点上了烟。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拍溚,拍溚地掉在了书页上。
这是多么温馨的母爱,象细浪舔着沙滩,轻轻地涌动着,一波一波,当它退去,又留下了淡淡的细沫。我写了一篇“无声地爱”发在“杭州日报”上。这篇文章我一直保存着,象保存着母亲的爱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