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26-27)
健儿
(26)
冬去春来,母亲的墓地成了我的心病。我做了一个梦,母亲卷缩着身子,嘴唇咯咯地哆嗦,阿健我冷!我冷!这个梦境非常深入与真切,醒来后依然清晰可见。我想这是母亲托梦给我,要一块朝阳的墓地。为母亲争取到一块朝阳的暖坡,这是为她老人家能做的最后事了。但去了公墓,职员领我们去看了几块地都不理想,没有朝阳高燥的地。
母亲的老学生开同学会邀请我参加,那几年中国很时新“同学会”。我想借同学会之机问一下大家有无关系。那个是时候凡事凭关系。
同学会在中山公园的一个茶室举行,五月的杭州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阳光明媚,金风送暖。
会上同学们回忆母亲都动了情。
戴同学瘦高的个子支边新疆,每年回家探亲都来看母亲。他回忆说:有一次班里开“联欢会”,我到学校广播室去借扩音器材,结果他们借给其他班级,我与他们吵架说是我先预约好的,怎么可以借给其他班级,我觉得非常委屈告诉万老师。万老师说你碰到这点小事就生气,就委屈,感到过不去了,以后到社会上去,不知道要碰到多少委屈的事你都过不去,那怎么办?在万老师的劝导下我想开了。后来我在工作中每次碰到不如意委屈的事,就想起万老师对我的教导。
他一个大男人说着说着眼圈一红,鼻子一酸当众抹起眼泪来。
有一位王同学是班长,长得如同电影明星赵丹一样,说话温文尔雅,北京钢院毕业,每次都是他组织同学结伴来看母亲。他对母亲的感情最深。他说当年我与某某女同学谈恋爱没有被接受,到万老师这里诉说失恋之苦,万老师给了我安慰,指导我不要把恋爱看得太重,生活中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连生命都会过去,人生要积极一点,会有许多机遇,你会有新的爱,新的人生。在万老师的安抚下让我渡过人生最困难的时光。
很多同学都回忆了与母亲的珍贵记忆。会后同学们问我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助,我把母亲墓地的事说了出来。
我曾经想过,是否可以将母亲葬于万家墓地。
万家在杭州西湖龙井山有一块祖墓,龙井是因山上龙井泉得名,山上有十八棵乾隆皇帝种的御茶,万家几代人都葬于此。每年清明母亲都会带着我们去上坟,也是我家的春游。
龙井村的坟亲(那个时候大家族的坟都有人管,管坟的人当作亲戚,称为坟亲)坟亲早已去世他的老婆还在,我们叫她大脖子,她的脖子上挂着半个头大的瘤,记忆深刻。她进城就会到家里来走动。每次上坟我们都先到大脖子家歇脚,喝上一碗龙井茶,妈妈会准备一点礼物给她。她也准备二斤茶叶给我们。清明整个村里充满了茶香,她儿子是炒茶好把手,我看过他炒茶,一边炒,一边还不时地欠着身子将脸侧过去靠近锅子,测试锅子的温度。他说:炒茶的火要不炆不火,手都是死皮感觉温度不够,要用脸上的细肉去感受。他伸出手让我们看他的手掌,都是黑乎乎的死肉。
歇完脚由她儿子带我们上山,以前墓地有石人石马,文革后全都砸毁掩没在草丛中,墓道上的大石板都被村民抬回家,成洗衣板与门前的道地。大脖子的儿子虽是村长却很朴实,总是歉意地说没有保护好,有父职子承的观念。坟亲这种关系,在中共建政后象许多其它的传统关系一样,作为封建糟粕而不复存在,他们家还认这一门亲不是容易的事。
墓地离村二三里路,我们跟着坟亲走,坟堆塌圮,草木丛生,很难看得出那一个是外公外婆的墓,只有坟亲的儿子知道,他在坟头上长出的树上刻了记号。他说万家这么多房,也就你们德字辈这一房还在上坟,所以我做了记号,其他的墓父亲与我说过,我也记不得了,现在荒芜得更难以辨认。
妈妈在几块半在土中半在草丛中的墓石旁铺上一块布,将带来的食物铺开来,让我们坐下来,也没烧香点烛,也没有让我们跪拜这种之祭祀礼仪,将食物分给我们吃。曾经有过的隆重庄严,排场铺阵的祭祀,早已随着岁月无踪可寻。母亲偶尔透出那时祭祀的排场,山下山上白幡十里。
我去了龙井村,找到了坟亲,了解有关政策,私家墓地早已成为国有山林,所属生产大队使用,无法实现我的愿望,他说如果不竖碑,可以偷偷地把骨灰盒埋下去。我打消了念头,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到龙井村,这块母亲家族的墓地。
(27)
世上有些事“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母亲的墓地正是这样。
我的朋友苹儿所在报社的一个同事,是负责副刊的,我有几篇稿投到她这里,写的是码头生活,她评价很高,说是三十年代的白话运动时的吭唷嗬派。她现在是知名作家了。
母亲去世她与苹一起到家来悼念,帮着扎纸花布置灵堂。她从苹这里知道我为母亲墓地发愁,说这还不容易,让我妈妈写一封信就好了。她母亲是省民政厅党委书记,公墓属民政厅管。没想到事情竟然这般地顺利。
几天后她拿了介绍信给我,说交给他们就好了,已经打了招呼。
南山公墓是杭州最大的墓地,东靠八卦田,南面钱塘江,背靠玉泉山,是被山水簇拥的风水宝地。我带着介绍信到公墓办公室,双手恭恭敬敬地把信递过去,工作人员打开信,冷冰冰的脸便有了热情。
她带我看了好几块朝阳的墓地,跑了这头又跑那头,不厌其烦地向我介绍。她不知道我来过二次,都一口咬定没有朝阳的地了,带我去的地方不是洼地阴坡,就是半阴半阳被树木挡住阳光的地。
看多了,反到拿不定注意,反来复去,最后选了一块高坡朝阳的,从早到晚一天都晒得到太阳。那天阳光灿烂,明晃晃地不遮不掩地打在墓地上,金风吹来身上暖洋洋。
就这一块吧!
不久墓碑做好,墓地落成。在墓碑后面刻上岳父所写的对联:
为子女并同枝沥血哎心嚐尽艰辛堪号母仪懿德
对友生与故旧和顔悦色讲究道义合称长者师心
出国多年,没能回国祭扫,只得由姐姐代劳,每次姐姐上完坟来信说,苹来过了,放上了花,点上了烟。坟头那没有燃尽的半截烟,叙述着苹与母亲的感情。那时她每次来我这里,先是到母亲这里坐一坐,抽一根烟再过来。她说与万老师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可以想见她在墓前的情景,她会点上烟吸上二口说:万老师我来看你了,维健不能来就让我来代他。当她弯下身,将烟搁在墓碑前的祭台上时,她秀美长发会从肩头滑落,与发一起滑落的还有脸上的泪水。
出国前动身的最后日子,我去母亲的的墓地,墓地旁的松树苗已长得比墓碑高了。墓地原有的空位也都竖起了墓碑,密密匝匝。墓碑顺着山坡起伏,一直消失在逶迤的丛林中,黑色的大理石墓碑在阳光下闪烁着光亮,随着山风摇曳的树梢,发出呼呼的山音,阳光虽好,景色辽阔,不但没有掩饰住悲凉的气氛,而是把这样的气氛发挥到了极致。人的一生,荣华富贵也好,贫困潦倒也好,最后都是一杯黄土掩埋了。
我趴下身来,头点着地在母亲的墓前嗑了三个响头,包了一把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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