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5月号-百草园 健儿简介 健儿文章检索

 

 

我的母亲后记(下)
 
 
健儿
 
 
第二天,又接着昨天未完的故事:时间放在下午,阿姨小睡起来之后。录相机已经换了一盒带子,昨天晚上将录制的放映了一下,效果相当的好,几乎不用怎么剪辑就已可以播出了。
 
昨天讲到杭州的万家,今天给你们讲江西老家的故事:阿姨换了一套衣服,霞色的两用衫,加一块月色的丝绸围巾,眉眼清清爽爽,唇上不经意地搽了一点檀色口红,显得知性而典雅。我与维明齐呼,阿姨今天好漂亮!
 
阿姨笑着说,昨天匆忙没有准备就上镜了,今天自然要收拾一下。你看衣服颜色是不是鲜了一点。脸上似乎露出了一点羞赧来。
 
我说这颜色很好正是老年人的夕阳红。你看看老美的女人,年纪越大,穿得越花越艳。
 
这到也是这二天街上看到的外国女人,年纪大的都穿得花花绿绿,所以我今天我也放着胆试一试。这件衣服小艺买给我的生日礼物,还没有怎么穿呢。
 
表妹在一旁说,整理行装时,我让妈妈把这件衣服带上,国内不敢穿到美国还怕什么。
 
要不是小艺鼓励我还不敢穿呢
 
阿姨这身打扮,加一头银色的卷发,鼻梁秀挺,到真有一点象洋人老太太。
 
我说阿姨万家是不有外国血统,为何看起来有点象洋人?
 
阿姨说我才不象呢,你的二舅那是真象外国人。有一次看戏,这一天有外宾到场,你舅舅西装毕挺地,一头卷发,白白的肤色,身形高大地进来,大家以为外宾来了,呼地一下站起来鼓掌,弄得舅舅好不尴尬。不过即便如此万家没有一点儿西方血统。
 
说着阿姨的漂亮,把摄像机准备好了。今天换了一个角度,可以看到骨董架上放着母亲的雕像。这是弟弟母亲去世那年雕塑的。从中国到从纽西兰又从纽西兰到美,母亲的雕像一直在他身边。阿姨看着母亲雕像说,要是阿姐在我们一起来美该有多么地幸福,说着不禁流下二行清泪来。
 
小艺从纸盒中抽出纸巾递给母亲说,妈妈这段时间老是爱流泪。
 
阿姨擦着泪说,人老了嘛!难免触景生情。
 
阿姨坐了下来,对着摄像机调整了一下坐姿。
 
柴木巷房子卖掉后,我们回到江西老家,阿姐就读“江西女子学校”。她的美术、音乐都是在那所学校学成的。那个时候女子读书是开风气之先。昨天说万家虽是旧式家庭,几房长辈都受到文明的影响。父亲读的是政法大学,爷爷也开风气之先,长期捐款“宗文中学”,此校为浙江省最早的新式学校,现为杭州第十中学。
 
我插话说,听妈妈经常提起宗文中学与万家的关系。那个时候我不得读书,母亲感叹万家办学,自己教学孩子竟然连读书的资格都被剥夺。
 
不让你读书的事母亲也给我来信提起过,她为此很是伤心。阿姨继续说下去。
 
老家房子在南昌高升巷,这座老宅应是在洪扬之乱前建的。虽然比不得杭州柴木巷的房子,但也是大的不得了,前后有十几进,也是楼台亭阁,互相交错,连酒窖,银窖都有。我们是太祖父箎轩公这一辈迁到杭州柴木巷的。当我们再从柴木巷到南昌高升巷,老家也一样家道中落,但家中依然雇着仆人,车夫,裁缝。你母亲的大小姐的派头依然不得了,衣服稍不合意,便拿剪刀来绞,学校的校服都要拿回来改得合身才穿。什么事不合心意就大发小姐脾气,上学都是黄包车进出,体育运动黄包车拉到运动场。
 
(母亲学生时代的照片)
阿姨接着说了下去,我,三哥、小哥、姐四人在江西南昌老房子里生活。我们的姑妈马太太(她是我亲姑父的四姨太。姑父叫李天真,在上海开新生纺织厂,又是上海红十字会会长,很有钱,討了四个小老婆,每人有套房子。有吕班路太太、静安寺路太太、山西路太太。马太太住新生纱厂内。她对我姑母最好。后来姑妈去世后,她就和我们最亲近。那次她到江西来看我们,给每人一块银元、一丈布。当时我大哥在上海美术学校读书和大嫂感情不好, 准备离婚。嫂嫂对我们很凶。姑母一走,她就将我们三哥、小哥和我的银元收走了。姐姐知道后,就向她要了回来,你母亲发脾起大小姐的脾气来,嫂嫂也怕三分。
 
我们在江西住的时间并不长,你母亲在学校毕业后,你爷爷在在浙江高等法院谋得了工作,我们全家又回到了杭州。
 
爷爷做事认真,也得罪人,又从杭州调到舟山做书记官,家里的事全由外婆操劳。
 
你爷有一件事深深地留在我心中,父亲的房间,贴着一个“忍”字,方方正正的贴在墙上很显眼的位置上。一天,我抱着好奇心问父亲:“爸,干吗要贴这个“忍”字呀?”父亲慈祥笑嘻嘻地说:“忍”,是培养自己的涵养,处处要用‘忍’字来衡量自己,比如说,要想做的事,达不到目的就忍耐一下,工作分配不下来就耐心等待一下!这样人的心就平和了,宽广了,解脱了,就不会生气了,不烦恼了,不伤身体。爸的这番话,说出了做人的诀巧,不然,一气之下,伤了身体才划不来呢?“万事要忍,要耐心,不会出差错,不会走绝路,想通了,万事通。”
 
父亲的个性,一向来不会奉承、拍马,也不吹牛。真是一个生成的心,钉死的秤,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实事求是,不会拍不会窜,一辈子这样,爬不上去,掉不下来,打不着的老实人。我们兄弟姐妹六个人也养成了不尖不刁的老实人。
 
父亲是堂堂正正的法政大学的毕业生,秉性耿直,一直找不到工作,他的同窗已是浙江高等法院院长了,他也不去拉关系托他谋工作。
 
后来父亲分配到舟山地方法院做书记官,他的薪水虽然不高到能养活一家老小六口,那时的风气,还没有听说过有什么受贿、行贿、贪污等。家里过年、过节,也从来不见有人送这送那,父亲吃的烟,是最起码的老刀牌、小仙女,也没看见他抽美丽牌,也不喝一点酒,是称得上节约的人。
 
他从不发脾气,可我们都尊敬他。有时,星期天,一些老同事、老朋友来家聚聚,大家都赞美他“还是你呢?”我父亲总是笑脸相迎说:“‘彼此,彼此’。”大家乎之一笑,哈哈,一般的老朋友,来来往往,谈一些知心话。妈妈总是高兴地为客人献上一杯龙井茶。
 
我插上话说,都说一等人,是有本事没脾气,二等人是,有本事有脾气,三等人是没本事有脾气。爷正是有本事没脾气的一等人。现在这样的人太少了。
 
是呀!你爷爷学养深,中西文化都精通,字画也好。
 
父亲一直在外面工作,家里的事都是由妈妈一手管理。她是个大家闺秀,读过私塾,能看古文,如《西厢记》、《红楼梦》、《啼笑因缘》、《水浒传》;而且还能做得一手好的针线活,待人接物,都斯文有条
 
1945年底,抗日战争胜利,我和姐姐、小哥到上海将多病的父亲、病危的母亲接回杭州,住在东平巷羊血弄江西会馆里。不久母亲就去世了在1947年的1月。
 
记得母亲出丧上路了,有军乐队开道,由清泰街三元坊往西直上龙井山坟地。
 
母亲去世后父亲病情加重,哮喘得厉害,每天要吃几遍“麻黄素”。没有多久也于世长辞。我们将父亲与母亲全葬在一起。
 
万家的故事讲完了,阿姨脸上带着回忆后的倦容。她停顿了一下,最后补充说:
 
万家最杰出的人物就是曾祖父箎轩公,他在万家鼎盛时期就预料到万家败家之日。他说“万家必定要在破产之后才能出现有志气有能力的后辈。”这是父亲告诉我的。阿姨说完一双眼睛看着我们兄弟俩,仿佛万家重新起家放在我们身上似的。
 
阿姨从沙发上站起来,我们开始收拾摄像机,阿姨又转过身来说,阿健你搞写作,可以将万家写出一篇小说来。
 
我说再过二年,等我静得下心来,我一定会写的。不过万家作为一个逝去的金粉世家对我来说那种兴亡的哀伤已不复存在,也无慎终追远的担负,只有对生我之母追思的延绵流长。
 
阿姨是2017年去世的,去世前每到节日我们都会在微信上通音频。母亲这一代,大舅万模群,二舅万友竹,在四川去世了,三舅万一,早已病逝在共产党的狱中。母亲死后,小舅又生活了十多年去世了,阿姨在来美后的几年去世了。阿姨是我们的第二个母亲,她不但疼爱我们,她的音容笑貌象极了母亲,她走了,我们感到母亲是真正地走了……
 
让我感到安慰的是阿姨去世前,我完成了二十多万字的万家小说《五世同堂》,寄给了阿姨。我不知道阿姨看到我的这部小说是什么样的心情,不管她是什么心情,她们这一代人已经没有了,他们的历史对于后人来说只存在于小说之中。中国在中共以前是一个这样的社会呢?只有从小说中才能找到。
 
我对母亲的回忆到此结束。母亲一个平凡的女性,富过,穷过,爱过,恨过,但从来没有失去过良善。她经历了两场战争,抗战,内战,经历了两个政权,民国,共国,从来没有失去过优雅。她生活过两个社会,封建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从来不失正直。她的一生是两个社会两个政权知识女性的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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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健儿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23年5月28日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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