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想症(小品)
张致君
医生说我有被害妄想症。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闪了闪,像是怕我听得太清楚,又像是在等我点头认罪。我没点头,只是盯着他看。他坐在白桌子后面,穿着白衣,后面是白墙,连声音都带着漂白水的味道。
他伸出笔来记录我“过度警惕”的表现时,我问了他一句:“你是不是共产党派来的?”
他愣了一下,像我打了他一耳光。
但他很快又笑了,那种受过训练的、职业性的笑容。他说:“你看,你的反应正好印证了我的判断。”
我想笑,可笑不出来。因为我确实怕他们。怕那些穿西装制服的人,怕那些坐在长桌上能说话的人,怕那些嘴里满是普世价值,手里却握着抢的人。
他们说我是疯子。
我问他们什么叫疯。
他们说:“凡是不相信制度的,是疯子;凡是质疑领袖的,是疯子;凡是看见不对的事,就一定有妄想。”
我又问,那你们拿了谁的许诺,帮谁说话?你们又在做什么事?
于是,我被带来了医院。
他们说我歇斯底里,适应障碍,PTSD,疑心重,抵抗规则,拒绝信任组织,不配合治疗。
我想反驳,但医生说我“攻击性增强”。我闭嘴,医生说我“沉默寡言,情感淡漠”。
我想起从前看过一篇文章,一个人在审讯室里被打了一夜,第二天竟然被医生诊断为自残倾向。
我也有自残倾向,我试图保留一点最后的理智。
我提出要写文章,医生说我写作的内容有阴谋构思和妄想主题。
他说:“你再这样下去,我们可能要送你去心理评估。”
我问:“哪个部门评估?”
他说:“国安局转介的精神科。”
我笑了。
医生记下:“患者表现为无故发笑,情绪异常。”
我有时会想,我是不是真的疯了。是不是我太敏感,看见影子就以为有人要害我。是不是我太愤怒,以为质疑就是清醒。
可我又想,那些活得自在的,是不是因为他们装疯装得比我专业?
那些写着为人民服务的人,一边举刀一边喊伟大又正确;那些嘴说公开公正透明,口袋却装着账本;那些假装守着公义的人,他们到底是正常,还是比疯还可怕?
医生说:“你得学会接受现实。”
我说:“这就是问题真正所在。”
他们想让我信服一个疯掉的现实,然后叫我清醒。我不肯,所以就说我疯了。
也罢。
疯了,不用继续说理。还能保命。至少我还知道自己是人,而不是工具、档案号、甚至连个名字都没有。
我得接受治疗。
从病房的铁窗向外看是一堵墙。红色的砖石上隐约刻着:
质疑就是疯了。
询问就被会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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