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之间(小品)
张致君
我向来不爱看街上的吵架。两个嘴对嘴的,脸红得像蒸熟的虾,吐沫四溅,眼珠子差点滚到地上,声音破铜锣一般。可不知从哪一年起,吵架的花样换了:不再是为了欠债三块钱,也不再是为了谁家的鸡啄了谁的菜,而是男的骂女的,女的骂男的。
起初,我以为这没什么新鲜。毕竟,自古以来男女就有些龃龉:从“孔雀东南飞”到“红楼梦”里哭哭啼啼的黛玉,都是老戏码。可细听一回,才觉不对,这吵架里,没有个人恩怨,只有一个模糊而坚硬的仇恨,石头似的。男的说女的是拜金母夜叉,女的说男的是废物癞皮狗。骂得狠,盼对方全灭绝。
我本以为只是偶尔,可一看,广播里有,报纸上有,戏台上有,连本来只聊菜价和天气的闲人,也会突然端起架子谈“性别矛盾”的大道理。比起像雨后春笋,更像翻倒的粪堆,蛆一齐爬出来。
我起了疑。
这仇恨,来得太齐了。
我在城南的小茶馆喝茶。隔壁桌两个青年,一个寸头,一个戴圆框眼镜。寸头说:“你看新闻没有?女人又骗了男人的钱,这就是她们的立场问题。”
圆框点点头:“是的,思想不纯,路线早就跑偏了。现在的女人,必须彻底批判,不然迟早出更大的事。”
我问他:“你母亲呢?”寸头皱眉:“别混淆概念,我们说的是‘当下的女人群体’。”
我便闭了嘴。因为我想起在另一个茶馆里,几个花裙姑娘也在骂男人:“现在的男人,生产力低下,组织纪律性差,光想着享受生活。必须整顿,不整顿不行!”
那语气,就像在念一份动员令。
两边的调子一样高,一样整齐,口号有板有眼,却从不相遇。
我慢慢明白:这不是吵架,这是分配仇恨。
仇恨像猪食,一槽写“男”,一槽写“女”。配方简单:七成旧怨,三成新谣。吃得多的,眼睛发红,看谁都像狼。
至于谁是喂食的人呢?茶馆里没人提,戏台上没人提。但我在那一本本“指导思想”的书里,看见了影子:他们不在乎你是男是女,只在乎你不要和另一槽的牲口一齐撞倒围栏。
于是他们在男槽里说女的坏,在女槽里说男的坏。等到牲口们吵得鼻青脸肿,栏杆就安安稳稳。
后来,吵架不再满足于茶馆和街头,搬进了大礼堂。台上挂着巨幅横幅,写着“男女对立大讨论”,台下排了长桌,桌后坐着主持人,手里拿着红本子,照着念:“现在,我们请男性代表发言,揭露女性的劣根性。”
男人上台,声泪俱下地数着:虚荣、懒惰、贪婪,说到动情处,台下爆出掌声。接着换女人上台,逐条揭发男性的懒、粗、暴。每说一句,便有人高喊“说得好!继续批!”
那场面,我似乎在旧照片里见过。只是那时揭发的不是性别,而是“地主”“反革命”“走资派”。当年的会场也挂着横幅,也有主持人,也有掌声和喊口号的群众。只是台上台下的脸,现在换成了男人和女人。
有时我在茶馆里说:“其实,大多数男人和女人,都只是想好好活着。”这话一出,像石子掉进热油锅。旁边的人拍桌子骂我“立场暧昧”,另一个眯起眼说我是“同情异性”。
我忽然想起,三十年前也有类似的事。那时有人说:“其实地主也是人。”第二天,他就不见了。
如今,街上男人见了女人,脸一板;女人见了男人,脸一板。像两条平行的铁轨,偶尔火星一闪,却永不相交。
电视里,专家眉飞色舞地讲“性别冲突新趋势”;网上,写手彻夜编造“女性诈骗”或“男性暴力”的故事。底下评论齐声喝彩,就像庙会上的锣鼓。
我不知这是什么节日。也许叫“分裂日”,也许干脆叫“永别节”。
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一堵高墙,把男人和女人分开,墙上爬满了铁蒺藜。墙的这边,男人削木做矛;那边,女人熬着毒汤。
墙头坐着几个披黑布的影子,低声说:
“好,就这样。只要他们忙着互啃,就没空咬我们。”
我惊醒。窗外黑得像墨,远处的路灯一闪一灭,像是在提醒,梦里的事,不一定只在梦里。
次日,我又去茶馆。寸头、圆框、花裙,都还在。骂声照旧,热气腾腾。
我没坐下,转身到街口。一个卖气球的老人立在那儿,手里拴着一串气球——一半红的,一半蓝的。
红的给男人,蓝的给女人。气球在线上飞着,却全拴在老人手里。
我想笑。可笑不出来。
我忽然想到,也许他们是对的。男人该恨女人,女人该恨男人。至少,这样活得有趣些。仇恨是免费的,像冬天的冷风,不用掏钱就能灌满胸膛。我若不恨,就像穿着单衣站在雪地里,反倒显得可笑。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
笑着笑着,又觉得有点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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