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白花丁香樹》有感
张成觉
|
《白花丁香樹》是于小紅撰寫的一篇回憶錄,發表於2013年11月8日,由《華夏文摘》編輯。該文第一行赫然寫著:
懷念媽媽的文字,2013
于小紅的媽媽名叫孫歷生。她是我的《文革受难者》书(2004年出版)中659名人物之一。其生平大致如下:
她生于1934年,1949年时是北京第三女子中学的学生,毕业留校当了该校的政治教员。1957年她在党校学习时被划成“右派分子”,被送去劳改农场劳动。她很年轻时和于光遠结婚,成为“右派分子”后于被迫和她离婚,他们的三个孩子在其母家里养大。劳动三年后1961年底她“摘掉右派分子帽子”回到女三中,先做体力劳动,后到资料室工作。其間和一名也是“右派分子”的中学教员聂宝珣结婚,又生了一个女儿。1966年文革开始,她再遭批斗和迫害。女三中建立了两个校园“劳改队”,她和校中另外三个“摘帽右派”都在“第二劳改队”中。红卫兵用细铁丝在她脖子上挂了四块砖头,强迫她和一些老师在玻璃碴上爬行。1966年8月20日上午,该校校长沙坪在全校“斗争会”上被打死,当时她也和沙坪跪在一起被打。她母亲因有自己的住房,被红卫兵抄家剃头并殴打。她也被红卫兵抓到她母亲家中一起挨打。除沙坪校长被打死外,两名教员被抄家殴打后“自杀”身亡。孙历生活了下来。1968年开始“清理阶级队伍”,她被关在学校“审查”。7月11日晚她跪在地上遭到“斗争”,该校“革命委员会”主任董光苔宣布她是“没改造好的右派”,将在第二天下午开全校大会给她“重新戴上右派分子帽子”。第二天中午有人报告孙历生吊死在一个废弃的厕所中。学校“革命委员会”宣布她“自杀”。因为不见她的遗书,而且文革后银行发现她留下一张数额不小的存单始终无人认领,她的母亲和女儿一直怀疑她是被打死后吊起来的。她死的时候34岁,四个未成年的女儿中最小的七岁。(24-07-03 来源: 共识网,作者王友琴)
于光远的女儿说,多少年来,为孙历生的死,只有一个人表示过歉意,是陆定一。陆定一是文革前的中共中央宣传部长,国务院副总理,也是文革中最早被“打倒”的高级干部“彭罗陆杨”中的一个。孙历生被划成“右派分子”,原因之一是说了批评他的话。陆定一为孙历生之死向孙历生的孩子道歉。但这个道歉和陆定一说宣传部多少年来做的“就是整了这个整那个”一样,没有得到过正式的发表。
上述回憶文章的作者于小紅是留美物理學家,其文筆極為優美感人。請看開頭幾段:
看到白花,我常常想到永远年轻的妈妈,还有我的姥姥。
丁香树,我告诉身边的人去买来种,一定要白花的,他种了许多丁香,白丁香开了竟然没跟我说,所以我得讲讲姥姥的故事,他就会记得告诉我。
在一个动荡的岁月里,妈妈像蝴蝶一样地飞离了。小绒线胡同姥姥家院子里,在那棵丁香树下,姥姥给我们讲故事,在那棵树旁,她将外孙女们带大。花开花落,院子里,还有花椒树、石榴树,那棵不堪回忆的石榴,妈妈的石榴树。

|
蝴蝶 ***** *****
买到了最后几张飞机票,最后几张,差一点我就不能带儿女回北京送爸爸。
爸爸于光远(7/5/1915–—9/26/2013)躺在白花中,厅内许多花圈,有国家领导们送的,有他老学生和朋友的,“悼念于光远同志”,可是我们上海本家姓郁,他本名郁锺正, 我出生登记上是郁小红。追悼式后,带着小孩跟着灵车去了八宝山,第二天,我们去妈妈那儿祷告“爸爸即使想来也永远不能来了”。
妈妈孙历生(5/28/1934—/12/1968)的碑上刻着一只蝴蝶,一只,不是两只。
(小绒线胡同邻居是当了文化部部长的王蒙,他妹妹和妈妈是同班同学,这种关系或许影响到王蒙小说《蝴蝶》中的故事。)
(9/30/2013)

小党员大眼睛 ***** *****
妈妈是家里老四,姥爷曾是北京三中校长,后往北京工业学院当化学系主任,解放前曾涉嫌包庇“先进学生”。姥姥相夫教子,大舅舅得到辅仁大学奖学金去读书了,大姨参加了八路军,后来被派回京发展地下党员(1948),妈妈和小舅舅成了最先发展的对象,之后大姨返回部队,小舅舅瞒着家人参军解放东北。解放前(12/1948)妈妈就入了党,成了当时最年轻的14岁党员,她出去散发传单,姥姥叮咛“注意安全”偷偷地跟在后面放哨。
解放后,大舅在天津当教授,大姨和小舅留在东北,妈妈成了学生会干部,上了高中,毕业后留校工作,从此妈妈一辈子的命运就和第三女中牵连在一起了。
爸爸来校宣传讲话时(1952),一眼就喜欢上了妈妈的大眼睛。爸爸说他有次在公车上又看到了“大眼睛”,一起下了车,妈妈说她就住在附近。爸爸提议一起到家里看看,爱苗从此萌发。爸爸比妈妈大十九岁,地位也相差太多,由于他的幽默诙谐和体贴,姥姥和姥爷的强烈反对终于变成了衷心的祝福,诸多顾虑也转化成面对未来的坚毅。相信姥姥当时对妈妈说了“孩子,要嫁给爱的人就只好由你去了”,姥姥没说出口的是“孩子,万一以后遇到了大麻烦,我只能尽力了”。 (果然,我们三个能有今天,许多功劳该归于姥姥的慈祥和坚毅,在后来悲惨痛苦的岁月里,姥姥擦拭了我们的眼泪,她坚强地撑着祖孙三代。)
妈妈跟着爸爸住进了中南海,在那里怀了我,为了有人能照顾,大家搬回了小绒线胡同姥姥家。我一出生(11/6/1953),奶奶也从上海赶来,因为爸爸曾参加革命多年没音讯,年近四十才有了我。爸爸稿费多,我们过了四年的和睦温馨家庭生活,可惜我不懂事。
(我,妈妈,1953)

丁香树下梳头 ***** *****
我人生最享受的记忆是被妈妈梳头发,院子丁香树下,她轻柔地梳、慢慢地梳。
妈妈被保送到中央党校(1956)。在“大鸣大放”期间,爸爸曾到国外工作,妈妈无意间跟同学说的几句话,例如“陆定一这人有点粗暴”作为罪证,被划成“右派”开除出党(12/1957)。 父亲说此事与杨献珍有关。他在一些学术问题上得罪了杨,那些人没有机会整他,于是向妈妈下手,因此爸爸很后悔同意妈妈进党校。
在那之前,家里有保姆,我不喜欢保姆给我梳头,有被杀猪拔毛的感觉,姥姥一听到“小猪叫”,就会接手过来给我梳头,但还是妈妈梳头最舒服最享受。
我最近60大寿,头发有白的了。妈妈一生没有半根白头发,可是我宁愿看到她白发苍苍的样子,可惜我没有那个福气。
(爸爸,我,妈妈,1954)

好日子不长久,23岁的妻子被划右派(12/1957),父亲说他曾写信申诉,然而“孙历生”和一大批反右扩大化的被某中央领导大笔一挥 “这些人不划右派,什么是右派”? 无从再议,整批人全被划成右派。反右补课时(1958),爸爸他自己也遇到了大麻烦。
妈妈被送劳改(1/1958),去红星农场和“天堂河”农场。 妈妈生病回京治疗,而且爸爸当时还没有真正太倒霉,两个人还能在一起,给我们照照相。
好日子不长久,妹妹小康(1/1956)就只有两年的好日子,妹妹小蓓(1/1959)的好日子要等到她成年后。
(妈妈陪爸爸去考察,1956)

无奈离婚 ***** *****
不放心怀孕的妻子劳改,爸爸会甩掉司机,自己骑车百里送去营养品,因此被举报“不与右派妻子离婚,瞒着组织相会”。被定为“中右”后,爸爸面临更大的组织压力:要求离婚不许再见面。 苗条的妈妈五月身孕瞒不了,组织上认为“干部离婚则可挽救”,明知人妻怀孕强逼人夫离异。
不听劝阻的探望,以爸爸的地位,劳改农场不得不让相见,但父亲走后,妈妈得到的待遇更差。别人让你隐瞒怀孕事实你偏不瞒,若妈妈坚持不离婚,她劳改犯也没有自己去医院堕胎的自由。 再不离婚,爸爸可能被划成右派,孩子们怎么办? 家人议论后由妈妈提出离婚。大舅舅建议肚中婴儿以后姓孙,由他收养,但爸爸坚持孩子姓于。 姥姥说无论大人下场如何、孩子都由她带。大环境迫使下,妈妈挺着身孕去了法院,婚姻法“怀孕期间不能离婚”法官视而不见,我和大妹妹判给了姥姥。
(合法婚姻中怀孕的三妹在档案中消失,这在爸爸遗体告别时得到了证实,姊妹五个在中组部记录里只有四个。爸爸去世后我和大妹妹小康替爸爸写了一份检讨,他为党忠心耿耿七十年,请组织调查谁隐瞒了这个孩子:若父亲有隐瞒之错,则请组织原谅他。若非父亲之错,整人的人估计全已离世,此事只好成为一桩无头案。我们目前不知道这份检讨如何上交。)
妈妈临盆,全家在院子里等消息。上气不接下气,姥姥收养的女孩跑进来报信,爸爸一手抱起小康,一手拉着我往医院跑。妈妈劳改期间营养不良,婴儿不足四斤,从医院出来,沉思中的爸爸在医院门口狠狠摔了个跟斗,然而我们都不敢笑,平常时会和我们一起闹的他,坐地许久才站起来,这件事牢牢地刻在了我的脑子里。
三年饥荒,哀鸿遍野,牛奶不够,妈妈在劳改农场,初婴的哺乳让姥姥费尽心思。家里养不起保姆,孩子们姥姥自己带,小蓓吃的多是黄豆和米的代乳粉。姥姥在院子里养了鸡,鸡也没什么东西吃,老房子土鳖多,小康就抓来喂鸡和吓人。 小蓓夜里不停地哭,一年下来姥姥的牙掉一半。中宣部组织打来黄羊肉,爸爸分到就会设法送来。
树影前,三个小孩,我们当时想些什么? 我只能说现在的中国小孩们比我们幸福。
(我,小康,小蓓,约1965)

天堂河 ***** *****
妈妈产后没有休养,又开始了劳改的强体力劳动,病倒了农场也不准回家,她捎话说想看看孩子。姥姥让我穿了小姨小时的破布鞋(姥姥自己缝的)和旧棉袄。我不知道为什么去见妈妈得穿成这样,我从来也没有穿过这样的旧衣服,不肯穿,姥姥解释说我们要去乡下就得像个乡下姑娘。
我很久没有见妈妈了,姥姥说她病了,病了为什么不回家、去医院呢? 我们去见妈妈,是不是接她回家?爸爸有汽车,我们怎么接? 要去的地方是什么样? 我喜欢刨根问底、问为什么,大人不管懂不懂也会回答点什么,可是那一天没人理睬我、答也不答。姥姥只是一路上跟我说到了以后千万别多说话、别乱动。 记得姥姥煮了鸡蛋烙了两张饼,白面加荞面做的双色饼。(那时没有什么白面,荞面里面有杂物,吃起来沙沙的。白面都留给我们孩子吃,姥姥他们吃荞面)。我们换了几次车,走了很久很久,我第一次走那么远的路,但是不敢喊累,妈妈到底怎么了?
我们最终走到一个像是仓库、又像是庙的大房子,里面黑洞洞的,可以看到房梁,房梁之间有巨大的蜘蛛网。我怕虫子、更怕大蜘蛛,紧紧拉着姥姥的衣服躲在她身后。看到妈妈时,她正在照顾一个被机器轧伤的人。一张破木床上钉着简易牵引架,看起来像个巨大可怕的刑具,那人缠满绷带、手脚绑在架子上,我们只能看到他双眼,妈妈跪在地上喂他米汤。(这木床让我多年恶梦,醒后思考其用途)。 看管人员吆喝着要每人回到自己的铺位,妈妈没有理会。姥姥拉着我一动不动站在门口,直到妈妈喂完米汤,走向自己铺位时看到我们,我们才获准进去。缠满绷带伤者的眼神和呻吟,妈妈的坚忍,看守人员的呵斥和鄙夷目光,让我一下子感到了莫名的恐惧,至今想不出恰当的语言来描述。我,一个生活在天堂的孩子,突然看到了地狱。
妈妈看到了我,愣了一下,抱我可能是抱不动,把我搂在怀里。妈妈看到我的打扮,拿起梳子给我梳头,开始掉眼泪。姥姥赶紧拿出我们三人的照片,一张接一张:我作为“小女主人”在宴会中的照片、小康淘气的照片、小蓓胖嘟嘟的照片,让妈妈高兴起来。妈妈给我梳好头发,剥了一个鸡蛋给我,我没要,塞进了妈妈嘴里 让她吃。
整整一年,我不记得妈妈回过家。
(劳改农场,妈:右起第4,1960)


(我,小蓓,姥姥,小康,约1961)
二次姻缘 ***** *****
离婚时妈妈只有二十四岁,她单纯、善良、乐于助人,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身体不好,她成了大家同情的对象:车拉不动,大家会帮着推一把;挖渠挖得慢,你一锹他一锹,很快也就挖好了。感受到了大家的关怀,妈妈劳累下恢复了些笑容。 1960年饥荒恶化,劳动的强度增加,这时一个同龄的小伙子进入了妈妈的生活:聂宝珣,北京三十一中历史老师,其父亲为北大历史学家,不知何故被划成了右派。聂叔叔尽自己可能帮助保护着妈妈,在劳改农场旁边的法庭里,他们结合了。
同一个法庭,一年半之前,妈妈遮掩着隆起的腹部,被迫离了婚。
妈妈怀孕了,饥荒时期在劳改农场生孩子,必须有极大的勇气。妈妈和聂叔叔决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这急坏了姥姥和聂老先生。聂老先生注意到儿媳的贤惠和好学,因此几乎倾家荡产的给她提供营养。聂叔叔相对来说比较自由,每月可以回家一两次,没有聂家父子,妈妈在那个年代是活不下来的。聂老先生与小孙女生日相同(1961),因此取名聂祖同,儿子儿媳劳改期间,聂老先生抚养我这个妹妹小同。妈妈怀胎,尽管有聂老先生相助,农场恶劣的生存环境仍然造成初生婴儿的发育不良。产后身体虚弱,妈妈得了心包炎被送回了北京,不能从事重体力劳动,被安排在女三中地下室种蘑菇。
半个小窗透着一点儿光,潮湿阴冷、黑漆漆的地下室里,只有妈妈一个人。
我在景山学校念书,中午有时会被爸爸接去吃午饭,放学回姥姥家。白塔寺电车站在女三中门口,我有时就会到女三中地下室找妈妈,帮忙植放菌种。一边干活,一边说话,也会把爸爸口信转述给她,他们在姥姥家见过面。六一年底妈妈摘了右派帽子,但不允许教书而被安排在资料室工作。作为摘帽右派,她还得经常写思想汇报。她和聂叔叔的住处离姥姥家不远,从女三中出来先要经过姥姥家才到她自己的家。小同是聂家宝贝,聂叔叔对我们很好;聂老先生疼爱儿媳,同时善待我们三个。母亲带我们去过聂老先生的家,我至今记得他书房中厚厚大大的线装书。
妈妈在资料室工作后,放学路上我们经常能遇到妈妈,一年中约有一半时间,妈妈出门永远围着一条酱红色的头巾,穿着一件皮外套。1962年我八岁,小康开始上学,我每天带着她往返学校,我们一下车就会在人群中追寻酱红色头巾,找到就跑上去从后面抱住妈妈。一开始我们能搂住她的腰,后来达到她的肩膀,最后能用双手蒙住她的眼睛了(1966)。
蒙住妈妈的眼睛,要她猜是谁,我们一天天长大,长高了。
…………
大约是1962年秋天,爸爸也结婚了。爸爸中宣部里面的家中,我们有了一位孟阿姨:很洋气、不爱笑、不爱说话。后来,爸爸家的小东妹妹出世了。我带着小康上学,中午饭跑到东四买小吃,在一次受了骗之后,改到中宣部食堂吃午饭。我们和同学一样,有时吃五分钱一份的大锅菜。两毛钱一份的腔骨熬白菜和西红柿炒鸡蛋算是上好的饭,每个星期一样吃一次。 每个月我和小康星期天会到爸爸家一次,孟阿姨对我们很客气,从来没说过我们,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把爸爸那里当作我们的家。
原文很長,不再摘引了。但有幾張照片不妨複製一下。
1966年8月某天紅衛兵抄家並挖坑搜查的现场示意图

爸爸似乎是选择性记忆,多少年后他写《文革中的我》,只写了他可以“阿Q”一下、感觉自我胜利的内容。我希望我的事实陈述可以作为他那本书的补充。
(爸爸的书架从来都是满满的,1993)

(姥爷和姥姥,约1955)

石榴花落 ***** *****
牛棚中历尽折磨的妈妈走了(7/12/1968)。她怎么死的我们不知道,只知道整她最历害的是董光苔,烈士子女(其父亲董振堂)。在我爸爸妈妈结婚时,董是妈妈女三中同事,曾是妈妈的好友,当时董得病,因为她母亲不是法定妻子,很长时间没能定为烈属,家里拮据。我爸爸当时稿费多,相对丰裕,姥姥说大概有一年多妈妈拿到工资,看也不看就全都给了董,但是这样做也就被嫉妒怀恨了。 文革一开始,董光苔也在牛棚,她母亲向毛主席求救,据说毛亲笔批示“此人无大过仍可用”,凭着毛的纸条出了牛棚,当上了革委会主任后拼命整人。 妈妈死前告诉姥姥,如果她没了,就是死在董光苔的手里了。
妈妈死的前一晚,小蓓跟着姥姥睡,偷听了妈妈和姥姥的谈话,提到了那棵石榴树。(“看看窗外石榴、便知女儿安危”)
女三中革委会来人时,小蓓一个人拿小铲子正在院子里挖土,我和小康不在家。小蓓说,那一天她一直在院子里蹲在地上挖土。来人还没说话,她已经知道妈妈没了。骨灰不让留,聂叔叔偷偷抓了一把带回家。去年我们安放妈妈骨灰时,吃惊地发现聂叔叔冒险留下的竟然是那么少,只有一个指甲盖那么大。
不出一个月,八月某一天,在七机部工作的年仅29岁的小姨父也死了。小姨没能见上丈夫最后一面,连骨灰都没见到,那天小姨家的小表妹刚满两岁,她还没来得及叫爸爸。那时聂叔叔也被整,聂老先生文革前已经去世,由聂老夫人带着小同妹妹,姥姥经常派我们去打听。 她关心所有的后辈,姥姥就像老母鸡一样,我们这些失去父母的孩子,被她呵护着,在她的臂膀下学会做人。 冬天早上,姥姥蹲在地上用一双铁筷子从炉渣中挑出没有烧干净的煤核。把我们的衣服穿在烟囱上弄暖和了再叫我们起床。她非常节俭,但是从来不让我们缺少任何学习用品。 姥姥收留的智障女孩,她也教会识字,再帮着找工作和对象生下孩子。
姥姥爱我们,她关心身边所有的人,自己却从来一无所求。至于那棵石榴树,姥姥说看到了几次白影子,她女儿(我妈妈)的影子。一个动荡时代的影子,石榴花落,来年开否?

(妈妈,约1954)
(1968)

结语 ***** *****
作为于光远五个女儿中最年长的一个,我讲了我们家的故事。 每个人知道的只是极小的历史片断和表面看去不好解释的现象,我们身处的不同的地位和年龄,同样的事件在我们的心灵上刻下了不同的痕迹。大家一起讲述我们父母那一代的事情,我讲出来,您也讲出来,大家一起就可以更全面地理解那个时代。
2013年12月4日,于小紅在北京舉行的追思他父親的會上介紹她們幾姊妹。她說:
我是学工的,也曾被丁肇中点名到他的实验室学习工作过。从小父亲就着重培养我们的好奇心。好奇心驱使我从一个学科跳到另一个学科。最终一千美元白手起家,在美国成了光纤技术的早期创业者。
二妹小康是学数学的,专业是计算复杂性,介于数学和计算机科学之间。在她初中毕业失学的年代里,家里的藏书使她自学了数学物理哲学欧美文学。父亲的科学家朋友提供了帮助,中科院的胡世华先生,杨东屏先生,黄且圆先生(杨乐夫人)都是她的恩师。跳过高中和大学,她成为78年文革后科技大学为中科院代培的第一届研究生,后来赴美取得博士,在两所美国大学先后取得终身教职。
大家没有听说过的三妹小蓓是学医的,很早去深圳参与创办公司。她最终还是回归本行,经营医院,推广开发微创手术的技术和设备,同时做救济山区学校的慈善事业和绿化。
小东妹妹是学经济的,在北大任教多年,带研究生,同时编辑经济学术杂志。她也是对父亲晚年的工作帮助最大的,姐妹们对她为父亲的付出都很感激。
小庆妹妹(與小紅四姊妹同父異母—張注)在美国取得经济学博士以后,进入世界银行,主要从事教育、健康与社会保障方面的经济政策研究。
當完文抄公,要發表感想了。
竊以為。在所有與五七反右及文革相關的回憶錄中,于小紅這篇堪稱鳳毛麟角之作。其特點有二:一是內心所思所想的自然流露,感人肺腑;二是圖文並茂,形象生動,如見其人。
文章巧妙地避開了對最高當局的直接鞭撻,卻在字裡行間言簡意賅,啟人深思。
行文到此,不能不提及文中所說的王蒙中篇小說《蝴蝶》(《當代》1979年8月號),以及據以改變的電影《大地之子》。
記得當時正處不惑之年的筆者還在新疆兵團,剛獲“改正”三個月。初讀《蝴蝶》,幾乎如癡如醉。現在回想,主要是其意識流手法新穎獨特,加上以五七反右為題材的小說還寥寥無幾,著名評論家劉夢溪于同期為之喝采。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筆者如今認為紅得發紫的王蒙固然才華洋溢,自學成才,知識面寬,且富於語言天分(他在疆期間很快就學會了維語,八十年代參加聶華苓在美舉辦的“國際寫作計劃”,短短數月就能操英語發表講話),但為人圓滑世故,且自稱有“童子功”即對中共百分之百忠誠,實質品格低下,完全背離自由民主的普世價值觀。
在《蝴蝶》中他以藝術手法宣揚所謂“娘打兒子論”。對此一偉論,作家尤凤伟在《中国1957》中借助右派主人公周文祥之口作出评论:“也有人说不要对所曾遭受的不公耿耿于怀,母亲打了自己的孩子可毕竟是孩子的母亲。这话听起来似乎不无道理,也情意绵绵,可仔细一斟酌就觉得味道不对了,甜腻得让人作呕。凡事总有个起码的公道,都知道人间最无私的爱是母爱,假若母亲下得了狠手将孩子置于死地而后快,那她压根儿就不是什么母亲,这样的道理最平常不过。让人不可理解的是这种’母亲打孩子’之说最早竟出自某些被打’孩子’的口中,这就不能不讓人感叹怎能如此的自轻自贱。”(《中国1957》,2001年,第124页)虽然没有点王蒙的名,但说的显然就是王蒙。(陶东风:伤痕文学的伤痕——重读王蒙的《布礼》和《蝴蝶》,載於“獨立中文筆會”,2020年9月8日)
再看電影《大地之子》,其旨在為中共五七反右的滔天罪行洗雪就不必細說了,用北方人的一句俗話:站著說話不腰疼,即可看透編導及其上級主管部門的面目。那裡面沒有右派受盡折磨,挨飢抵餓,風刀霜劍嚴相逼的畫面。夾邊溝餓殍遍野,顧准日記中浮腫病死者的慘狀都似乎沒有發生過。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影片主人公,曾任省委書記的張思遠竟然由郭允泰飾演!開頭描寫張率部參加解放軍入城式,起碼是師級幹部,臉上皺紋明顯,卻在接受一個十七歲的教會女中學生會主席海雲獻花後一見鍾情,其形象就令觀眾有點難以接受。(人物原型于光遠雖比孫歷生年長,但文質彬彬,風度翩翩,外表看來並不顯老)。更耐人尋味的是,郭允泰在《智取華山》中以偵察英雄身分出現,不料五七年被打成右派!七十年代末改正復出,右派扮演走資派,總覺得有點不是味道(後來郭還擔任北影演員劇團團長好幾年)。
五七反右在六四之後成了學術研究的禁區。可是當局心知肚明,光是下達死命令不讓此題材上銀幕或螢屏,到底功效成疑。於是張藝謀炮製出了《我的父親母親》,《山楂樹》和《歸來》,迂迴曲折地開了宣洩的口子。《活著》也有類似的功能。這倒是吸收了大禹治水的點子——“導”比“堵”管用。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摘自《国语·周语·邵公谏厉王弭谤》)。
國父孫中山先生嘗云: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筆者堅信:五七反右和八九六四終有一天會完全平反!御用文人或演藝界某些頭面人物無論怎樣逆潮流而動,到底會被捆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2025-8-12上午6:16完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