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无字(小品)
张致君
“写字要胆子,擦字要钉子;故而最响的,常是那张什么也不写的纸。”
我向来不信天灾能连做三年。天灾不过一口气,人祸才是长命烟。三年前,城门忽然合拢,门缝里吐出几张告示,字迹大得像春联:为了大家好。大家于是各自回屋,把门反锁,把窗钉死,把嗓子也用胶纸贴上。街心的石榴树照开,开得像无声的火,可那火只用来照花名册——谁出门谁回家,几时出、几时回,门口摄像头一睁一合,像庙里的钟。庙钟不问人,只问规矩。
规矩日日更新,比天气还勤快。昨日可以下楼做核酸,今日不行;昨日核酸阴的可以上班,今日也不行;昨日“静默”,今日“再静默”。我见过邻居家乳名“壮壮”的孩子隔着铁栏杆冲我笑,牙缝里卡着面包屑。第二天他不笑了,栏杆那头多了一块红纸,上写:封。第三天,壮壮与红纸一齐不见。我本想问问,可问话需要出门,出门需要通行证,通行证需要理由,而我没有“必要的理由”。于是我把嘴角的面包屑抠掉,仍然沉默。沉默也是一种通行证,还是万能的。
我在窗里数日光,光像一枝没气的铅笔,时粗时细。偶有刺耳的喇叭车驶过,喇叭喊话,声音一半像劝、一半像审:“不要聚集,不要传播,不要思考——哦,不,是不要信谣。”我便想起古书里说的“绝学无忧”,此处稍作改良:绝言无忧。无忧久了,连梦也变得安静,梦里人都戴着口罩,彼此点头,点头算是最大的风流。
直到有一夜,风忽然换了方向。西北城传来火光,火光里有人喊娘,喊得嗓子像被门扣住。第二天城里贴出讣告,字仍旧很大,意却很小:一切正常。可街心的石榴花却在风里乱跳,像谁掌心攥紧又张开——张开的,是一张白纸。白纸没有字,偏生最吵。它越空,人的心里越满;它越轻,人的脚步越重。于是许多人走到路灯底下,举起那一张空白,像举起一口无名的碑。碑不写字,写字就要被涂黑;碑不雕像,雕像就要被推倒。人们便举空白,空白里有他们不敢写、也来不及写的全世界。
我也去了。不是去写,而是去看。乌鲁木齐、长安、广场、河边,每一座城都有一条街叫“中路”,因为它们都在我们心里正当中。年轻人站在那儿,像新磨的刀——不是要砍谁,只是想照照自己到底长成了什么样。他们唱歌,有人把歌词吞回肚里,只把曲调扔给夜风;他们说话,有人把名字藏在口罩里,只把眼睛亮给摄像头。我看见一位姑娘举纸的手在抖,纸也抖,纸上的无字便像千百个小黑字在跳。旁边有个小伙子笑,她问笑什么,他说:“我第一次拿起纸,发现比拿起任何东西都重。”
我知道,这一夜之后,白纸会被没收——不是从手里收,而是从记忆里收。收走以前,总得先装裱。于是城里忽然勤快,忙着给每张纸加框、给每双眼睛加帽。帽子上有字:聚集,煽动,扰乱,寻衅。字多了,纸就轻了,手也空了。它们要把一夜的火,改写成一阵风,风吹过,叶落尽,树还在。树在,是为了明年再开石榴花,好让人误以为这一切周而复始,天下太平。
不过,还有人不太识相。他带了台不大不小的机子,站在路灯和白纸之间,用镜头把夜色一寸寸折叠,叠成一部我要叫它“人眼的备忘录”的东西。他不喊口号,也不挑灯火,只让街上的脚步自己响,让纸边的沉吟自己长。他只是把“看见”这件事,照相了。后来我才知道,他姓陈,名字像雨后的玻璃:品霖。玻璃最怕被敲,可也最爱反光。他把那夜的风映在玻璃上,玻璃便有了温度。可温度一高,玻璃就容易碎。果然,没多久,有人来敲门;门开了,他的机子被装进袋子里,他的人被装进另一只袋子——袋子叫“手续”。手续走得很快,说辞走得更快:上传、传播、寻衅、滋事。四个字像四颗钉,把一个拍过“空白”的人钉在文件上。文件夹厚得像城墙,城墙外头,石榴花照旧开。
有人问我:你看这些年,总算是“解封”了不是?我笑笑。解封像拆创口贴,贴久了,皮都跟着走。门上的白条撕了,心上的那一道还粘着。那道看不见的封条更牢,它把许多夜晚封在我们喉咙里,遇到风就勒一下,提醒你:别抬头,别出声,别做梦。若一定要做,做个省油的梦——梦见排队,梦见核酸,梦见“为你们好”。梦醒了,手机里还会跳出提醒:今日新增零、社会面零、舆情零。零真是好字,圆滑,没有棱角,塞进任何缝里都不硌人。只是被零包围久了,人也就学会了把自己削成一个零,恰好镶进缝隙,彼此安之若素。
我偶尔也去街上走。街上新换的路灯又白又冷,照得人影像没栽稳的树。有人把那一夜剪成了短视频,发上去,像把纸鸢放进天井。天井很高,风也很高,可除了四面墙,再没有云。纸鸢绕了一圈,线被人轻轻一扯,稳稳落回地面,落在“违规”的标签上。贴标签的手很熟练,像老裁缝缀扣子,找准洞眼,一戳、一拉,一颗扣子就端端正正系在你胸口。你若觉得勒得慌,它会说:“这是为了体面。”
体面原来也分配。分配像口罩,一人一只,罩住不同的脸,露出同样的沉默。有时我看见公交站里的告示牌,镜面反光,反出来的不是广告,而是几年前空荡荡的车站——那时候车并不空,是城在空。空城的风喜欢说话,可风后来也学会了避嫌;它绕开人群,去吹没有备案的草。
我也想过写点什么。写字是一种坏习惯,像咳嗽,会传染。有朋友劝我别写,写了也别发,发了也别贴真名。我说好。于是我改了个名字,像给尸体化妆。化完妆的尸体看着舒服,大家都敢靠近。只是我写着写着,笔尖沾上一点冷汗——那是纸渗出来的。纸是白的,汗也是白的,干了就不见。我把汗吹干,继续写。写到后来,忽然觉得这文章最好什么也别写,空着。空着的文章像那张纸,既省事,又省命。我便在页眉打一行字:此处无字。页脚也打一行:此处更无字。如此一来,上不言,下不语,中间的沉默就像一枚硬币,两面都是真。
陈君的纪录片里有很多人,举纸的,不举的;唱歌的,闭眼的;走过的,停下的。我也混在里头,像一滴水混进水里。后来他被带走,我才猛然觉得嗓子有点沙,像吞进一粒玻璃渣。医生说多喝水。我确实喝,可水越喝越干,像从石头缝里挤出来的。人说时间能磨平一切,我看未必。时间只是把凸起磨成不痛的形状,叫你忘了它还卡在肉里。等你翻身的时候,它又硌了一下,你便知道,三年的封门没有真的过去,白纸也没有真的过去,甚至连那台机子里微微发热的芯片,都没有过去。它们化在空气里,像看不见的粉尘,时不时被呼吸带出来,又被我们自己咽回去。
有人要我给这几年下个名字。我不敢。起名是种权力,权力是种病,它爱把复杂的痛,简化成方便的药名。我只好照旧,用一张纸,白纸。纸不说话,可它在风里翻动,就像一只手从水底探上来,摸到谁算谁。摸到我时,我把它按回去,笑道:别闹。按下去的那一刻,我听见远处像有人在敲门。敲了三下,又三下。门没有开,心先开了一条缝。缝里有一点光,像石榴花刚要绽。花开得慢,慢到足以让人误会它根本没开过。可我知道——它开过。开过一次,就够我一辈子记。
到这里,本可收笔。可我又想起那些喜欢“为我们好”的人,他们最怕的不是谣言,是记性。记性像草,禁了还长。于是我决定把记性放进一个无字的匣子里,贴上标签:无害。倘若有朝一日,有人问起:那一夜,你们见了什么?我便把匣子递过去,叫他自己照一照,匣子里有他,也有纸,也有镜头。镜头的玻璃反出一张脸,脸上既没有口号,也没有笑,只有一对眼睛——不是怒,是醒。
醒来的人不一定说话。醒只做两件事:把窗打开,和把灯关小。窗打开,风就进来;灯关小,影子就不那么吓人。至于别的,我不敢想,也不敢教。教人是危险的行当,尤其在一个连风都要备案的地方。便这样吧。我写到这里,停笔,像医生把刀从伤口里慢慢抽出来,刀是冷的,血是热的,二者互相谁也不服。等它们自己去交涉,我只把纱布按住,再叮嘱几句:别跑跳,别哭闹,别去看热闹。因为看热闹的人,迟早也会变成热闹里看的人。
纸上无字,字在纸外。
你若要看,抬头;你若不看,低头。
抬头有风,低头有土。
二者之间,刚好够一张纸通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