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妈妈》
马青
妈
终于
你还是像二姨妈那样
躺下了
最近两年
你不再吃“利伐沙班”
你怕你因为吃抗凝血药
奔向脑出血
你放弃A
拿起B
你在两难之间选择
其实，这两条路
都通向生命的终结
“利伐沙班”被你放一边时
血液就开始在你体内慢慢凝结
直到昨天
大面积脑梗将你摔倒
你用正在死去的最后一丝力气
撞开“绿色通道”
住进重症抢救室
前不久
姐姐发来你的视频
你还声如洪钟
尽管，你满头银发
94岁高龄
每次和我视频
你都问我好久回去
妈
从我跨出国门那天
我就砍断了回家那条路
无论你怎么念我盼我
我都回不去了
我是你无比热爱的“伟大祖国”的敌人
那么多异见人士
被中共国国境线一掌推远
我也是其中之一
你总在你的床头
插一面五星红旗
而我，你最疼爱的小女儿
却被五星红旗逼至流亡
妈
以前，我每次去养老院看你
你都在分手时刻提高嗓门说——
“注意安全”
有次，你彻底明说——
“我说的安全，是那个安全”
现在
我在美国
言论自由之地
我在太平洋这边穿云破雾
你在我触摸不到的另外一个时空
吞咽最后那根荆棘
妈
你总说
快找个人吧
时间还长啊
你怕我一辈子都和墙壁说话
就像最近十年，爸走后这段日子
你无时无刻不躺在冰冷刺骨的孤单上
妈
我怎么会孤单
我有诗和键盘
每天
我都和我身边的路标聊天
历史的微光和惊雷，是我总也看不完
总也看不够的
万花筒
妈
你摔倒的前一天
我开始朗诵我的诗
我学会了配乐和剪辑
并且，发上了YouTube
妈
你是不是知道我学会了视频制作
再也不担心我的生计了
所以,不再硬扛,一头倒下
妈
放心
我已经坐上翅膀
妈
现在
你的生命体征平稳
但意识丧失
失语
无法进食和自主排尿
身上插满管子
接下来
你会面对瘫痪
褥疮
和肺部感染
生命会以最残酷的方式和你分手
我在太平洋这边看你被你自己的肉体折磨
你要听姐姐的话啊
她独自一人担负，本该
由我和她一同担负的
心累
和心痛
妈
你的烦恼缠你一身
姐姐和姐夫，在下岗潮中，下岗
我被关进文字狱
你的两个孙儿都没房结婚
你只能在三餐不合胃口的养老院里养老
妈
你的烦恼源于这个痼疾难治的独裁国
你却一再高唱“我和我的祖国
一刻也不能分离”
妈
要是你在美国
你的晚年会是另外一番风景
设想一下
有一套负担不重的公寓
时不时的，戴上珍珠项链和浅绿色耳坠
去听交响乐音乐会
政府支付护理费给照顾你的孩子
这样养老
是不是很带劲
妈
现在
你是否在回忆你的一生
穿着白大褂
挎着药箱
去车间分发计划生育用品
劝说某个女工流产或引产
你铺在床上，给我和姐姐炫耀的
那些先进计生工作者奖状
是否，不断拉扯和呼唤你
妈
你是绞肉机身上的一颗螺丝钉
你为参与绞肉而自豪
而你心疼的女儿孙儿
包括你心爱的丈夫，我的爸爸
还有你自己
都在绞肉机里
妈
我再也无法听你唠叨
和你拌嘴了
你这辈子很累
快闭上眼睛
睡觉
妈
我会经常想你
在梦中和你辩论，到底三权分立的美国强大
还是一党专政的中国强大
一边和你争
一边吃你做的拿手菜——
糖醋排骨
妈妈
我无法回到你的身边
我只能用文字紧紧抱你
2025年7月30日 马里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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