蚊城记
张致君
“堵水以防蚊,正如捂耳以止鸣;于是耳朵静了,蚊却在心里飞。”
今年城里忽然多了个新名词,叫“基孔肯雅热”。名字绕口,像一条打结的绳。绳子一打结,许多脑袋便舒坦了:有了名词,就有对策;有了对策,就有公文;有了公文,就有成绩。成绩要上墙,上墙之前,先把城里的下水道一律装上纱网。纱网雪白,像给井口盖上了被子——盖得很孝顺。
纱网的用处,公文说得极详:可阻蚊、可断链、可护民。只是雨来了,雨不识字,冲到纱网上,犹豫了一下,便站成一汪汪积水。积水里蚊子生得更勤,像遇到了公费的产房。于是有人建议再加一层更密的网,以杜后患。网越密,水越闷;水越闷,蚊越壮。壮到黄昏时分,黑云一抖,城便响成一锅。
我在街角看见几个小吏捧着卷尺,蹲在井边丈量“网孔标准”。他们一丝不苟,像在选拔孔雀的羽。丈量完了,便抬头望天:今日任务饱满。饱满是个好词,像刚煮开的馒头;只是馒头若闷在笼里,久之也会落水。落水的馒头不易咽,但仍可统计为“发放完毕”。
对策不止一条。为了“源头斩断”,城里又想到了菜园。说菜园滋水,水滋虫,虫滋病。于是派人去封,水泥推成白浪,一浪浪扑到青菜上。青菜来不及喊,便直挺挺站成了纪念碑。纪念碑的题名叫“环境整治”。整治之后,蚊子仍在;只是菜不在了。没有菜,便少了积水;少了菜,也少了人心——人心向来怕见水泥。
有个老夫妇守了一角方寸的土,种的是葱与蒜。蒜不怕味重,葱不怕天冷。小吏来时,他们把锄头立在脚边,问:“这也封?”小吏笑,笑得像公事包的扣:“封一点,放心。”于是水泥从葱蒜根部缓缓爬上来,像一层殷勤的霜。老头沉默,老太太问:“那蚊子呢?”小吏更笑:“我们还要全民抽血呢!”老太太一怔,像被门把磕了额头。
抽血是更科学的法子。科学这两字一出,人人肃然。队伍像旧年核酸时那样排起来,袖子挽上去,血管一根一根报到。管子收满了,放在银亮的托盘里,像一排不容争辩的红逗号。逗号多了,句子就长;句子一长,意义便由上面解释。解释里自然免不了几个好听的词:监测、预警、筛查、呵护。呵护是好词,尤其对流动的血说起,显得极为体贴——仿佛血是国家的,共有的,暂住在你体内,随叫随到。
抽完血的手臂上贴一张小方片,像兵营里的号牌。有人问:“我并不病,为何抽?”答曰:“大局需要。”大局是个无形的胃,饿的时候,会把零碎的日子一并吞下。吞下之后,过几日又说饿;于是再抽。抽血的好处,在于看得见:袋里鲜红,统计报表也鲜红。至于井里积水、天上蚊云、菜地水泥,那些颜色不太入账。
我在报上见到一则图解,标题写:“从源头到末端,织密防蚊网。”图上箭头四方八面,像四个队长同时指挥操练。操练需要队列,队列需要口号,口号需要响亮。于是街道有了喇叭,喇叭里有了“请立即处理自家积水容器”的慈声;又有“如发现阳性滋生地,立即报告”的威声。慈威交替,像老旧钟楼撞了晴天。钟楼从不去井边看一眼,它只负责数点。
人间也有“看一眼”的人。他们蹲在井边,翻起纱网的角,想让水顺一顺。水顺了一小会,蚊也跟着顺。顺到一个拐角,又被另一层网截回。便像旧年防疫时,门洞贴着黄条,黄条贴得比风还疾:此巷通而不通,此路开而不开。老母去买药,绕了三道封条,回家药晾成了纪念品。那会儿城里学过一门绝技,叫“静默”。静默时,蚊子也静默;等一声令下,蚊子复活,人还要排队学习复活。
如今这门学问又翻出来。小吏戴着红袖标,会看网,会找水,会训话,也会合影。合影时,他们竖起大拇指,背景是刚封完的菜地。菜地不言,泥里渗出一点汁,像一张擦得太勤的脸。旁边贴了一张告示:“此处整改到位。感谢配合。”配合这词再度回归。它像一把万能扳手,套在谁身上都刚好。只是常被套的那批人,肩膀渐渐低了半寸。低半寸,才合群。
蚊子的学问,不在诗里,在水里。下水不畅,蚊便畅。纱网盖住了洞,没盖住逻辑。逻辑是个怪物,最恨“为你好”的好心。好心若走到极端,便成了一种熟悉的姿势:先堵,再看;先封,再讲;先采,再说。说来都为众生,做去却沿着表格。表格像方格纸,落在城上,把生人都画成了工整的字。字里有笔画,笔画里有小小的倒刺,扎在谁身上,谁就负责“理解”。
红卫兵式的小傻也不难见:冲锋,喊口号,抬着喷雾机,一路驱赶人影和良心。良心跑不过制度,回头一看,自己已戴上红袖标——原来良心也能被征用。征用之后,良心学会了审核:谁家的桶没倒,谁家的窗没关,谁家的狗碗积了水,谁家小孩笑得太响。笑得太响,容易招蚊;于是笑也得抽查。抽查久了,人便学会了“安静生活”,像旧年的“安静小区”:出门凭证,进门扫码,咳嗽报备,呼吸限频。
我在心里替这些词排了一个家谱:封控生封条,封条生关卡,关卡生告示,告示生口号,口号生合影,合影生总结,总结再生封控。至于蚊?蚊是旁系,见缝插针,逢雨成灾。灾与封控互相倚仗,彼此成全,像两条握在一起的手:一条冷,一条热,最终都伸向了你的手臂——抽血那一刻,针头入皮,谁也不问你愿不愿意,谁也不问井底的水愿不愿意。
有人说:这不过是一阵子;过阵子雨停,蚊散,网烂,泥干,一切复旧。复旧这词很安慰,像给病人说“明日就退烧”。只是城里有一种热,不是热度,是热心——热心铺出来的路,直通封控的旧仓库。仓库很大,里面堆着“三年所学”:封、卡、扫、查、报、贴、剪、封。每个字都练得极熟,像随时要上阵。上阵从来不缺号角,缺的是回头。回头一望,井盖下的水黑而静,静得像一个不肯再被打扰的夜;再望,水面之上,纱网正轻轻抖动,像一张没合上的嘴。
忽想起一位老友,旧年给我说:瘟疫教会人两件事,一是如何不去看,二是如何只看表面。表面是干净的证件,合格的栏杆,标准的网孔,热心的合影。至于井里翻腾的那点浑,最好不谈。谈多了,会被蚊叮:你传播负能量。负能量这四字像蚊香,绕你三匝,叫你昏睡。昏睡的人不会去翻网角,不会去拔水泥;昏睡的人最体面,适合合影。
雨点打在纱窗上,像数不清的小问号。我想去路口看看积水,撑伞下楼。楼下的井口戴着新网,网目细得像强迫症;旁边的菜畦是一整块新水泥,水泥上画了一个笑脸,似乎在安慰谁。我忽然起了一个坏心思,伸手把网角掀起一指;水在下面挪了挪腰,喘了一口气。那一口气里,似乎有去年冬天压下的叹息。我又把网放回原处,像把刀悄悄插回鞘。插得轻,才不会惊动什么“整治小组”。
回到屋里,我把这篇文字放在桌上,像一块没凝固的水泥。它若干了,会裂;裂纹里要长草。草长出来,蚊也会来。到那时,或许又有人提议:再加一层更密的网。网格如棋,棋子的去路便少了一半。至于城,照样会出通告、排队、抽血、合影;照样会把“为你好”印成红字,贴在每一道我们必须经过的墙上。墙越来越白,心越来越黑,蚊越来越肥,水越来越闷。只有雨,还是那样落下——落在网的正中,发出轻轻的一声:噗。
倘有人问:如何防蚊?
我答:先让水走路,再教网做人;若还不成,先学会把门从里头打开,而不是从外头封死。
至于抽血,且把针拔慢一点,慢到能听见那一小点良心“咔嗒”入位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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