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子与学童
张致君
有件大好事,人人谈得热闹:国库要补窟窿了。
窟窿倒不是城墙下的那个洞,而是深不可测的铜盆,只不过盆里原来是满的,后来变空了。空了便响,引来了新的规矩。
规矩很匠气:凡欲入学者,先缴一张“保单”。保单的名字很雅,叫“社保”。谁也不反对“保”,只是这保单一摊出来,便像一道门槛,门槛上写着字:不交者,不得入学。孩子夹在门槛里,脚尖搁着明亮的地砖,后脚跟还踏在家门口的泥土。家长便轮流递钱,像轮流给孩子喂药;药苦,则大家皱眉,笑着吞下。
发行者说这是为孩子长远着想。长远着想的词听来好听,实是新冠的词。长远往往在未来,这未来既远又空。于是人们把现在的饼,都先往未来送,仿佛未来会做饼给现在吃。只是以前的饼也被收了,说是“国用”;现在的饼再收了,理由仍旧是“国用”。收得越多,国用却越显得空旷,如同一个被掏了心的库房,回声反而大。
当局发了条通告,通告里有图表,有箭头,也有笑脸。笑脸下写:“为公平、为未来、为稳定,请配合缴纳。”配合是个好词,谁不愿配合?配合像跳舞,跳不好会被说是“反动”,跳得好会被拍照登报。于是大家都学着配合,配合成了一种新的美德。只要配合,便能踩着节拍走路;不配合的,脚下一滑,连孩子的铅笔盒也掉进沟里去。
我去街上看一个卖豆腐的老太太,年纪不小,可手底下还带着青草味。她把豆腐摆在摊上,豆腐白得像雪。小孩跑来要买一块,用的是小攒的钱。老太太正要找零,忽听得隔壁告示牌里响起:“缴纳社保,方可登记学籍。”那小孩的眼睛一瞬变圆,像被摁在泥里的镜子。老太太叹了口气,把钱退了又退,最终把豆腐递给了孩子。豆腐吃了,肚子饱了;学籍却像那告示,站在门口,毫不动情。
城里有位先生,自称读过书,笔下有几篇热闹的文章。他在报上写:“社保是良方,人人同缴,天下太平。”文字里有几个大字,像旗帜飘扬。旗帜下面有条注脚,写着:“对于困难群众,设有减免;但需依程序申请。”程序是个好朋友,朋友的作用就是把人推来推去,热得像炉子,推得像球。球越推越小,终于有人喊:球被踢进沟了。于是又有另一通告说要“强化落地措施”,落地原是好事,只是落得太多,地面都被踩得泥泞。泥泞里躲着许多小名词:补贴、减免、缓交,这些词像救生圈,个个空心,一圈又一圈,却都没有水。
更有一处叫做“白条窗口”的地方,专门受理“不交者的申诉”。窗口排队的人很多,队像一条睡着的蛇,头在窗前,尾巴在街角。窗口的小姐穿着制服,笑容很稳,像柿子皮。她说话有礼,动作有章,终于叫到一个家庭来申诉:老父携着证件,女儿眼睛里有昨夜的泪水。小姐翻阅证件、敲击键盘,语气平和地报告:“您可申请分期缴纳。”老父听了,像被拐了一圈的老钟,不再转动。分期是个甜词,甜在遥远,咽下后味儿苦。
我问一个孩子:“若不给社保,孩子真不能上学么?”孩子眨眼,用力点了点头。他的点头里没有热度,只有一种被规定的命令感。于是家长们想了各种法子:借、卖、租、喊远房亲戚。借的是明天,卖的是今天,租的是老房子,喊来的是空城的回声。有人把家里的老表卖了,换得了几张申领单;有人把祖传的镜子拿到当铺,镜子被磨平了花纹,映出来的是别人的面孔。
城里最荒唐的是,有个“学籍审查室”,门口贴着红纸,上面写着:“未纳社保者,暂停学籍。”红纸在灯光下像血,但又不像血,像是被涂了光泽的宣纸。审查室里有几位老师穿着制服,他们的眼里有一种专业的冷,冷得像铁锅。他们问的问题很体面:家庭收入、缴费凭证、减免资质。回答完了,他们会合上本子,点点头,说:“按程序处理。”程序之外的东西,他们称之为“个案”,个案里有人的整个生活。
偶有新闻把这些个案搬上荧屏,主持人挥舞着笑脸,说着“为全民福利打基础”的套话。镜头里有孩子的背影,背影越小,音乐越庄重。音乐里混着几部门的名字,像菜肴里放了太多调味料,吃到嘴里就只剩味道,不见真菜。真菜被收去分配,分得太细,最后剩下一根骨头在碗里。骨头也有人夸:“营养足。”夸的人把骨头当成礼物送给视线不够远的人。
有个街坊在夜里给我讲:他听说国库有个“黑洞”,洞里装的是去年的几个项目、几个面子工程、几个口号的结余。洞口被覆盖过无数次,都撒上了厚厚的说明。说明里写着:财政稳健、稳中有进。但稳得像那张灰布,把下面的窟窿盖得平整,摸上去不着痕迹。于是有人就想:把那窟窿的账目,换成每家每户口袋里的几张票子也好。票子少的人便愁,票子多的人则笑。笑的人笑得高声,声音里有“国家”二字,像是牌匾敲得响。愁的人愁得低,低到连摇头也被当成不合时宜的。
我看报纸,看见街边的广告写着“全民保障,共享未来”。共享未来的那“共”字挺大,似是一把撑开的大伞。伞下的人各自抱着自己的东西,有的抱着孩子,有的抱着账单。伞再大,也挡不住从伞边钻进来的冷风。冷风里有人哆嗦,有人装作不觉。装作不觉的人常常走得最远。走得远的人回来,口袋里有光亮的卡片——付款凭证。他们的表情像天平,一头是孩子,一头是证件。证件越亮,孩子越被放在天平的边沿。
见识多的人嘴里常念几句俗语,说:“从前交的是税,税也有规则;如今交的是保,保里却装着无数条纹。”条纹是老虎的皮,漂亮得危险。他摇头又摇头:“人啊,总把自己丢进方便里,等着别人把不方便的账单算好。”我问老学者,可有办法?他瞥了我一眼,说:“有话一定要说,且慢着点说;先看他们的笑容,后看他们的账本。”话说完,他又笑得很小,很像收了票的柜台。
我也有惶恐的时候。夜深人静,家里只剩钟表的“滴答”。我数着滴答,像数一种不见的税。窗外偶有灯火,是那些仍抱着希望读书的人。他们的影子在墙上拉长,像要走出窗外,走进那片被标注为“有学籍者可进”的光圈。可光圈再亮,也有边界。边界之外,便是生活的实物:柴米、铺盖、修理的单子。实物是厚的,热的,能当饭吃。光圈是薄的,远的,只能用来照梦。
到后来,我想起一句老话: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可这话在此处需改成:天下无难事,只怕没钱又要示范热心。示范热心常常在路灯下照出假影,人们被影子吓走,忘记本来的路。于是他们又来找我,问我怎样写信、怎样申诉、怎样证明贫困。
证明贫困可以证明许多事,却证明不了孩子的童年。孩子的童年需要时间,需要笑声,需要没有被单据刺着的手。单据刺手,是慢性的伤口,愈合得很慢,留的印子深且瘀。
我心里有点沉。沉得像压在胸口的一本账本,账本里有数字,有公式,也有缺页。缺页的地方,写着几行小字:那年我们为了未来,把孩子的现在卖了。卖给谁?卖给了一个叫“国家”的名字。国家是个体面的大词,听起来自有光环。光环下的人有时在翻自己的口袋,摸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票子上的字因为频繁摩擦,都被磨成了空白。空白的票子还能换来笑吗?或许能,不过笑声里夹着账本翻页的声音,和那声音比起来,笑得再灿烂也显得苍白。
我却笑了,笑得不是快乐,而是挤牙膏时最后一滴从管口挤出,表面光泽,心里空洞。我想把这篇文章折成一张单据,递给当局;但递出去,又怕被盖章,于是我把它撕碎,夯在抽屉里。抽屉里本是压东西的,压久了,东西也变形。若有朝一日有人翻开抽屉,见到这些碎片,也许会把它们拼成一个孩子的脸。那孩子若问我:“这是我的脸么?”我会说:“是的,只是画得不完整。”孩子会不解,会眨眼。我只好摘下帽子,好似个考试不及格的老师,笨拙地把自己的帽子递给他,让他遮头顶的日光。
帽子旧了,透气,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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