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汤

张致君

天未亮，西街口便热闹起来。

老江家的血汤摊支得早，锅里雾气翻滚，透出浓稠的腥香。

“新鲜的，刚送来的。”老江笑着吆喝，勺子在锅里搅动，像在抚摸一头温顺的牲口。锅旁铝桶上，白布盖着，角落印着模糊的字：“公益供体”。

江儿蹲在一旁烧柴，困倦地揉着眼睛，小声问：“爹……这血是哪来的？”

老江头也不抬：“组织给的，正规，合手续。

江儿低头咳嗽了几声，不再说话。他知道，问得多了也没用。

上午九点，巷口贴出告示：“东区广场将执行摘除程序，供体编号TAM-8964，男，异见思想，拒不悔改，拟供肝肺。”

贴告示的是位戴红袖章的青年，嘴里还喊着：“官方合法，欢迎围观！”街坊三三两两聚过来。有人抱着孩子，有人边看边吃早点。

“听说这批肝脏质量高，是大学老师呢。”一人咂嘴感叹，“也不知怎么就想不开。”

“想自由呗。”旁人撇嘴，“这年头，谁脑子里还敢想那玩意？”

广场挤满了人。红旗飘着，广播高声播着《我和我的祖国》，几个穿白衣的医生在一旁擦着剪刀。供体被抬出来时，面色苍白，胸口贴着“自愿捐献”。他睁着眼，一言不发。台下有人鼓掌，也有人低声嘲笑：“嘴硬，看明白没？肺值一万八呢。”

一个孩子问母亲：“他是不是坏人？”

母亲不耐烦地拉他：“是啊，不听话的人都不好。”

“那他也会流血吗？”

“当然流血——那血啊，可是好东西。”

月上三干，血送到了老江家。签收单印着红章，写着“科研专用”“慈善转供”“信仰筛选已过”。

“赶紧煮。”老江说道，“明儿有生意。”

江儿咬了咬嘴唇，忽然冒出一句：“爹……那人，是不是没死？”

老江皱起眉：“你听谁说的？”

“我梦见他了。”江儿低声，“他睁着眼说，‘我还没说完。’”

“那是你烧糊涂了。”老江嗤笑，“睡觉去。”

江儿没睡着，夜里他听见窗外警笛短响，一个少年被戴上头套押过街口。押他的人欢呼雀跃说：“这批心脏有希望上供，朝廷喜欢。”

次日天还黑着，血汤摊前就排起长队。

“听说昨天那供体念过书，血里有文化，补脑。”有人边喝边点评，“这才叫文明社会，吃血不见血。今天这批血味儿真正，跟前几次不一样。”

“那当然，”老江挤出笑来，“念过书的”

穿着高跟鞋的女人咕咚咕咚喝完，说：“我前夫咳了十年了，什么都不管用，这一碗下去，晚上没做恶梦，说明有疗效。”

旁边戴眼镜的老头附和：“咱们国家能组织这些，说明还是有人性的。”

“对对对。”有人接口，“看有些地方搞乱七八糟的游行，鸡飞狗跳，哪像咱这儿，取个器官都那么文明。”

一个年轻人低声嘀咕：“可他好像……还没死透就……”

他话没说完，就被一个中年人打断了：“这就叫科学，现代医学！懂不懂？我们信的，是制度、是大局、是发展。”

“再说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撇嘴，“你不喝啊？不喝你别站前头占地儿。”

老江笑着递出一碗热腾腾的：“放心，都过了伦理审查，有自愿书的。”

“他们自己愿意的。”

“而且说不定，早就死心了。”

队伍往前挪，喝汤的脸一张张在雾气中模糊，像一堆锅边的熟肉。

江儿站在一旁，眼看着那锅血越来越空，人群却越来越多。

他听见有人说：

“我们喝的不是血，是希望。”

“是和平。”

“是爱国心。”

江儿勺着汤，突然问：“你说这汤，真能治病吗？”

老江答：“能治心病。喝完，就不怕了。”

“可要是这社会病了呢？”

老江盯着他：“你是不是疯了？”

江儿没答。

几日后，市里开了个“平价换器中心”，门口红布横幅写着：“从新开始。”

报名处人山人海，谁都想换个健康的器官和合格的态度。老江去看了，说：“什么都能换，这世道没毛病。江儿把整锅血泼进了下水道。老江冲出来，怒不可遏：“你疯了？”江儿却咧嘴笑了，眼角有泪：“爹，他们说我有病，要带我去评估。”

“你干了什么？”

“我问医生，那人摘器官的时候是不是还活着，他不是自愿的，血我不喝了。”

老江一时怔住，说不出话来。江儿继续笑：“原来病的不是我，是这锅血，是这条街，是那张自愿的白纸，是一万八一块钱的肺。”

风吹过，锅里只剩一圈铁锈色。

广播响了：

“第八批优秀供体筛选中，请各地积极推荐‘不稳定分子’名单，共筑健康中国梦。”

江儿抬头望天，说了一句：

“这血，治不了病——只够，烫熟一群不敢醒的人。”

老江把摊收了。说是锅坏了，血不香了。

江儿被带走的那天，广场上又响起了：

“共筑健康中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