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伟东:镜头展示力量
(福建)
杨银波
需要得最多的是自由
杨伟东出现在香港中文大学时,身边紧随着一头马尾造型的孟浪,此君在独立中文笔会当了十年自由写作委员会的协调人。孟浪向我介绍,银波,这位是来自北京的独立制片人杨伟东。伟东兄身长体胖,面态憨厚,从初见到别离,一直满脸微笑,甚少表态。后来从境外新闻获知,他出境之前就已向北京国保警察打了招呼,说是要到香港做新书媒体见面会,这本新书就是今年在香港书展备受关注的《立此存照》。此次在香港与我相逢的高瑜、姚监复、郑世平(笔名野夫),就是杨伟东已经采访过的200余人之中的三位,另外200余人将面向最底层的工人农民,拍摄的纪录片叫《需要》。
7月22日,我身处香港荃湾、尖沙嘴,当日杨伟东身处湾仔轩尼诗道,香港独立媒体在此提供场地,由孟浪主持,杨伟东、杨卫与媒体谈《立此存照》这本书的艰难曲折。杨卫是这本书的序言作者之一和《需要》的受访人之一,另一位序言作者就是大名鼎鼎的辛子陵。在北京艺术圈,杨卫名气不小,是宋庄艺术促进会的艺术总监,还是吉林艺术学院的客座教授。杨伟东已经采访过的200余人,不少人堪称异见者,北京警方就称其中47人属于敏感人物范畴,不准他采访拍摄。但伟东兄坚持继续进行,为此,去年9月15日,他被警方传唤谈话,当中苦涩滋味,比“被喝茶”浓重一些。
杨伟东说:“在中国,公开场合讲真话,是件非常奢侈的事情。”于是,他就私下进行,再将其公开化。公开之前要做一件事,就是受访人要审过稿、看过片,同意公开了,就签承诺书。这说明杨伟东是有职业操守的。今年45岁的他,在25岁至28岁期间,曾经留学俄罗斯,回国后当画家、开咖啡馆,也承办建筑规划和室内设计工程。但从四年前开始,他突然倾个人全部财力,只做一件事,拍《需要》。我注意到,“你现在最需要什么”或“中国现在最需要什么”这样的问题,通常是在杨伟东采访即将结束之前抛出的最后一个问题,因而份量尤为沉重。
在《需要》里,余杰说需要宗教自由、言论自由,茅于轼说需要言论自由、出版自由,焦国标说需要恢复北大的工作,野夫说需要民主和多党制,高瑜和摇滚歌手何勇说得更直接,需要钱。有人想了半天,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也有人干脆说什么都不需要。已采访的200余人,都是声名在外的名士,甚至还有广东省政府参事这样的人,也接受了杨伟东的采访。受访者有反共的,有拥共的,也有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我需要清静,别人不来干扰我,我也不去干扰别人”。但总体而言,需要得最多的,是自由,而不是压抑和扭曲自己。
公平和正义不是念想
杨伟东采访过的大多数人,我都知道,甚至有些人还曾联络过,畅谈过。在关注这些人对中国政治、社会、经济、人文、艺术等领域的各种观点体验之外,我还关注着杨伟东本人。我惊讶于他有如此执着的精神和深入如此多名士的活动能力,不免也想,他究竟为什么要做这件可能给自己带来无尽麻烦的事?在他与杨卫对谈的过程中,他的一句话提醒了我:“关于六四问题,我说,六月三号晚上,我本人就在天安门,我经历了那个晚上。”这句话,是他写给想采访的陈丹青的回信中说的。1989年的杨伟东,正就读于北京教育学院美术系,六四以后,他曾因拒写反思六四的思想汇报,而后被校方开除。
这还没完。杨伟东的母亲,原来曾领导着国家体操队等体育人才的医疗事务,但上个世纪70年代以来,她一直坚决反对并抵制使用兴奋剂等性能药物,结果受到国家体委训练局的迫害,为此,不断上访。最沉重的打击是四年前,杨伟东的父亲不幸去世,去世前,其父曾遭受国家体育总局有关人士的恶意攻击。伟东兄说,他曾和母亲去找过国家体育总局局长刘鹏,没想到,刘鹏对他说:“在中国,公平和正义只是个念想。”来到香港的杨伟东,凭着这本《立此存照》,实在忍不住了:“我现在可以郑重地告诉刘鹏,追求公平和正义,是人类社会的基本准则,不是虚无缥缈的念想。”
由此可以看出,纪录片《需要》和这本变成文字的《立此存照》,早已不是家人范畴之内的讨公道,更有广阔社会乃至政治意义上的追寻反思,杨伟东想知道,中国人真实的心灵世界到底是怎样的?为什么我们今天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历史问题得不到解决?明天的中国和中国的每一个具体的人,又最需要些什么?该怎么办?我把杨伟东这种由己推人,并最终深入众人深层意识的举动,称为“讨大公道”,意思就是,原来并不是我一个人觉得压抑、绝望和充满期待,原来还有那么多人和我一样,对这个国家的问题是看不下去的,是有话要说的。
杨伟东了不起的地方,非此一处。他不预设右派立场,在频繁接触敏感人物的同时,也与一些体制内人士交流,就算你维护体制、拥护政府,那我也想知道,你的理由是什么?你凭什么来说服我?他辛苦建立起来的,是公正的平台,而非“炮打司令部”式的一昧攻击,这才有说服力。就像香港翡翠台廖翠英、邓美萍、郑焕治、田卫等人制作的纪录片《六四廿年》,他们采访了张健、王丹等人,也采访了支持镇压的人,并非一边倒。杨伟东不回避这些敏感问题,甚至干脆说“我不知道什么叫过分敏感”。在他心里,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谈的,而且他要的是每个人心灵最深处的声音,而非仅仅表态而已。
以镜头展示公民力量
我去香港书展的时间是7月24日,这本由溯源书社在今年7月推出的《立此存照》,只是第一卷,分上下册,还附带赠送纪录片《需要》的DVD。两册书共收录了30人的访谈录,上册有蔡定剑、方力钧、高歌、伊灵、何祚榕、何祚庥、江平、茅于轼、王康、徐友渔、杨继绳、袁伟时、张博树、张世英、资中筠,下册有曹思源、邓瀚墨、杜光、高全喜、何方、黑月、胡星斗、黄枂森、贾樟柯、王书瑶、吴思、于浩成、余宗森、章立凡、钟培璋。而负责在香港发行的人,就是此次我在香港特别要感谢的田园书屋老板黄尚伟,正是因为他赠送我“参展商通行证”,我才得以在香港书展畅通无阻。
依照杨伟东的原有设想,今天局面会变成这样,乃是计划之外的事情。他那么努力地做当代口述实录,就是希望这部纪录片和书,能够一起在大陆出版发行并产生影响,结果被逼得只能在香港做,出口转内销。同时,他深知随时都可能被国保警察找上门,但他感觉对方来得有点晚,说明北京市公安局忍了他一段时间。但警方一旦与他正面接触,他也感觉到了他们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若说采访某一个人,或许问题并不大,但如此密集地采访、拍摄,还要形成影像、文字来公之于众,并且所做的事仍在计划进行之中,这必然波及面甚大,动摇意识形态,左右社会舆论,被政府视为不稳定因素。我在想,如果今后有人拍摄异见者的“被喝茶”、审讯及庭审辩论实录,恐怕就更让警方紧张了。
此次香港一遇,我明显感到杨伟东的心情并不轻松,许多话快到嘴边又咽下。他面对着自由亚洲电台、德国之声、希望之声、社会记录协会,还有香港媒体,该说的话要说,可又不知道说出去以后,回到北京会面临什么,所以不断地克制自己。当年张博树在香港出书,结果被中国社科院开除;而焦国标,仅仅因为一篇境外媒体疯狂转载的《讨伐中宣部》,就被北京大学停止教职。杨伟东是自由职业者,但这片土地的规矩是,你冒犯了我,就没有你的自由。阅人无数的杨伟东,在被警察不断登门之后,纵然在自由的香港,也深知当中利害,进退维谷,因而不免表现得局促、谨慎,并憨厚地微笑。在整个独立中文笔会香港会议期间,他仅仅是拍点照片,没说一句话,这我可以作证。
至今仍然记得我向杨伟东提起著名独立制片人胡杰(曾拍摄制作《寻找林昭的灵魂》、《我虽死去》、《我的母亲王佩英》等文革口述纪录片),他连连点头赞赏。辛子陵称“南廖(亦武)北杨(伟东)”,我则将杨伟东与胡杰并称为“胡杨”。胡杨这种树木,常年生长在沙漠中,耐寒、耐旱、抗风沙,有很强的生命力,长着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地千年不腐,又称英雄树。愿类似胡杰、杨伟东这样以镜头展示公民力量的崛起者,能够像胡杨那样,在中国这个自由渐成沙漠的国度里,勇敢地活下去。我相信,终究有一天,这股力量会像成片成片的胡杨林一般,繁衍万千,连绵不断。
(作者为作家兼签约歌手,1983年生于中国重庆,崛起于社会底层,业已奋笔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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