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康紀念文集》前言
北 明
亂世的瓦釜雷鳴中，終於完成了這本紀念文集的編輯工作。有足夠跡象顯示：二戰以來美國建立和領導的世界秩序，在巨烈震盪中前途未卜。均勢、平衡、和平、文明為主體的全球人類生存環境，在穆斯林原教旨主義的原始擴張和共產主義的經年蠶食中，遭到嚴重威脅。其實後冷戰時代已經開啟十數年了，只是遲鈍的人們剛剛開始感知和認可。「此生已覺都無事，今歲仍逢大有年」，王康先生是在這簇新歲月的雷暴降臨之前撒手人寰的，那時武漢肺炎烏雲壓頂，意識形 態風雲已醞釀多時，現實雷暴將臨未臨，世界以驚人的速度，悄然滑入另一個難以言傳的進程。他的離去，在中國思想界留下了一片空白 ——幾乎沒有人能如他那樣對文明的走向洞若觀火，對歷史的弔詭習以直覺，對人類災難先知先覺。全球一體化中的呼嘯中，世界張開了蓄謀已久的血盆大口，我們卻沒有了咔住那喉嚨的武器。這本紀念文集，是在這樣一種遺憾與痛惜中編輯完成的。
面對當今嚴峻到極限的文字獄，需要特別說明：本文集的文章，除極少數外，大都來自對網絡上公開發表的文章的採集，未能經過作者同意。我們保持了原文原貌，只在一些文章中——依然是出於眾所周知的原因——隱去了相關的真實姓名。我們期待“不知者免責” 這一常識，能夠成為作者人身安全的保障。
以下依次略陳文集各輯主旨。
第一輯「通告祭奠」，呈展王康先生去世前身體、心靈與精神狀態，以及去世後對他的追思和祭悼情況。王康辭世於美國，時逢新冠病毒肆虐，交通阻絕，太平洋對岸的諸多親友失去參加告別與悼念儀式的機會。而美國這裡的悼念活動正逢嚴格居家令時期，聚會不得超過十人。在這人類史上的特殊時期，我們盡可能將幾乎所有喪葬儀式上的發言編輯入輯。
在文集編輯接近尾聲時，王康先生墓地墓碑終於落成並舉行了他的骨灰墓葬儀式，我們旋即將這一部分情況也編入此輯。
——依然不完整：王康遺囑中，骨灰遵大陸友人建議，在原本漂葬、墓葬兩部分基礎上再分為三，第三部分準備帶回故土安葬，卻因大陸時下淪陷到底的惡政，歸去無門。與中國抗日民族英雄蔣介石先生棺木無法回歸故土一樣，王康歸正首丘這個句號，只有留待故國文明復興時，才能完成。本文集不可能等到那時才截稿，但是其所肩負的紀念使命唯有那時，才算圓滿。
第二輯「紀念評述」，意在評介王康其人其事其志其行，總結王康的思想與精神遺產，如野夫的文章以寬厚的視角見道見性地呈現出王康的人生價值；一平的文章深刻闡明了王康在中國文明復興大業中無出其右的功德；余世存的文章以敏銳的歷史眼光洞察並描述王康高貴英勇的人格矜式；鄭義的文章貼切真實地揭示出王康的靈魂與精神的終極關懷，等等。
本輯大量文字出自民間，許多作者原本不認識王康，只是他文字的讀者、演講的聽眾、行為的見證人，他們與王康神交，一見傾心， 引為知己或兄長或老師或榜樣，他們對王康的評價是「禮失求諸野」 的最佳見證，其誠懇真摯，讓我們感動。
編輯組對鄭也夫先生《王康的政治情懷與行為藝術》一文觀點有所保留。也有王康親朋好友對鄭也夫先生的觀點持不同看法，建議撤稿。 但是除了王康重慶故交的文章，鄭也夫此文是文集中唯一來自體制內學者的對王康的評價。鄭也夫先生是王康生前好友，我們尊重這一 交情，也尊重鄭也夫對王康的解讀。秉持思想自由的理念，我們如約將其原文呈現於當代讀者並留給歷史。
第三輯「生平追憶」，是對王康生平的回憶。這部分文字的作者皆是王康一生各階段各驛站上的相識、相知者，是同窗、學生、友人、 同道、同仁，如今他們來自社會各行各業，他們回憶王康的前塵影事，講述王康的故事，記述王康與他們共同經歷，這些自發撰寫的文字，近觀真實生動，遠觀見證王康一生。
有些文章時間跨度覆蓋王康大半生，另一些，則片段性地與其他文字內容有重疊，為了讀者對王康一生有一個總體的概略的印象，也為留給歷史一個檢索王康人生脈絡的粗略記錄，我們盡量按照王康人生的時序安排文章的順序。有些文章內容與第二輯文章有交叉，只是為了編輯之便，我們按照文章的主旨和重點，編入這一輯。
特別需要說明的是，這一輯文字中，原本缺少對他早年大學時代生活的具體記述，這個時期卻是他人生由自我走向社會的轉折，其所做所為奠定了他後來一生行止的基調，其所思所慮可見他後來一生的言行氣脈。為彌補這個空白，我們破例選用一篇王康這方面內容的自述文字，作為特稿編入。
從這一輯文字可以隱約看見王康從青絲到白髮、從校園到社會、 從故土到流亡、從病患到辭世的一生全貌，看見他走過的道路之輪廓。他這一生、這條道路，雖然不比許多人的長，但因其生命精神的維度和知行合一的方式，而卻豐盈充實，絕塵脫俗。
第四輯「哀詞輓聯」，是本文集紀念性質的題中應有之義。伴之以圖片補缺，這一輯收錄的哀辭輓聯和詩歌，主要來自王康遺體告別儀式，以及一些偶爾從網上存留下來的片段。
我們沒有刻意經營與大陸諸方的聯絡渠道，但是即便在聯絡極為有限情況下，在王康最後的日子裡，撞到我們眼簾的哀辭輓聯詩歌，一度多到幾可積羽沉舟，而且絕大部分來自王康並不直接認識的讀者和聽眾。遺憾我們錯過了收集的機會，加之相關信息被刻意封殺、封鎖以及人們相應的恐懼自律心理，這一輯所呈現的不過是中國民間噴湧而出的對王康哀思浪潮中的涓滴而已。
這輯入選的個別篇章，我們做了刪節，以便集中強調對逝者的哀思。
本文集另一特點是插圖。這些圖片少部分是作者原文中附帶的，大部分是編輯時加入的。網絡時代資訊多元化，王康相關的圖片已經不少，我們盡量提供網上沒有的來輔助展示文字的內容，或增加新的相關信息。同時我們也照顧到並保留了有典型意義的圖片。我們打破了文章各自一體、互不相關的封閉格局，採用全集整體佈局的分佈原則，同時也盡量照顧圖片的使用在全集裡的總體平衡。為了編輯的方便，採納的圖片，除了個別屬於攝影作品或出處明確標出攝影者姓名，其餘一概省略拍攝者姓名。
人類每個族群在每個時代都不乏代表人物，有無道昏君也有亂世梟雄，有黑世霸主也有正途旗手，有殺人魔王也有懲惡將領，有御用文痞也有思想精英，有觀念掮客也有文化英雄……這些人物之所以叫做「人物」，是因為他們超越芸芸眾生，箝制影響歷史，或留下照亮黑暗、書寫未來的火炬，因此他們需要後世仔細研究，理解。王康正是這樣一個人物，在全球化時代，他是地球版圖上位於東方最大一片紅色疆域中的一個異數，他的存在引發關注、產生期待，甚至因為期待落空而引發諸多遺憾。正統文化花果飄零時代的儒門大將，制度缺陷國體中變革現實的志士，獨立思想能力扼殺時代的學問大家， 文學被封喉割管血腥中的中國文學續命人，中國現代詩的典範……， 都是他點燃的時代召喚和人們對他的殷切期待。他偏偏一路走來，各處播種，不斷行進，最後認領了軸心時代人類道德先知的門票、提着中國文化命脈、仰望着十字架、眷戀着俄羅斯、凝視著星條旗，接受了另一種生命形式，去到那個只有此生完結之後才能抵達的未知世界去了。
病入膏肓的日子裡，他的頭腦始終罕見地清醒，直到他臨終幾個小時前，最後一次入睡。
沒有經過思考的人生是沒有意義的，王康知道自己究竟是誰。 英國當代思想家以賽亞·柏林，描述過俄羅斯作家帕斯捷爾納克的自述，所引的話語是海涅的自述：「作為詩人，我或許不值得被記住，但是作為為人類自由而戰的戰士，我必將被人們永遠銘記。」 王康在柏林書中的這句話下面劃了線。我們知道，海涅不僅作為為人類自由而戰的戰士被歷史銘記，他同樣作為一位偉大的德國詩人被銘記。帕斯捷爾納克也一樣，在他用自己的詩歌尤其是小說抵抗斯大林暴政的一生之後，他（與他的文學作品一起）已經被標記為俄羅斯 偉大白銀時代文學與精神的最後掌門人，像一顆俄羅斯破曉的啟明星，照耀後世。王康也一樣，未來歷史將會證明，在這個殘酷扭曲的東方大帝國精神文化廢墟上，他無疑是我們時代最偉大的為自由— —還必須加上文明——而戰的戰士，而他在俄羅斯文學與精神、歐洲思想與文學、中華民國抗戰歷史與文化、中國當代憲政改革與近代文化思想史方面的建樹，他所主持構思而繪製的千米巨卷《浩氣長流》，將與他知行合一、雖千萬人吾往矣的人格特徵一樣，被未來銘記，而且肯定將歷久彌新。
所有這一切，均可在這本紀念文集中略見端倪。
本文集是我們對自己同時代兄弟王康的深切紀念。王康離世近一年了，在人類大劫難中，春天如故，已經準時到來。在這沒有王康的第一個春天，本書即將付梓，是我們今年特別的慰籍。我們在此感謝本文集所有作者—— 無論您在天涯海角，海內海外，大陸台灣，西方東方，請接受我們真誠的謝意，我們同時請求，鑑於周知的原因，原諒我們對文章斩而不奏的編選方式。
最後申明：本文集之編輯是義務勞動，出版屬公益事業，文集是非贏利品。我們感謝博登出版社的理解與合作，寸心終成文集，願對王康的紀念自由傳送，浩氣長流。
北 明 謹識
2021 年 4 月復活節、清明節交叉之際於華盛頓郊外
《王康紀念文集》封面封底及摺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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