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钦本立的始终
——记钦本立的最后留言
编者按:王若望先生这篇记述,十分感人。钦本立先生在生命垂危时,对王先生讲出腑肺之言,仍不忘对邓小平予以忠告,他对共产党仍然「忠诚」,但在今天中国,这种诚挚的话,也祇有在海外纔能发表了。
一条战线上一同战斗
我是个身上背着「取保候审」的十字架的人,按官方规定,未便去探望病危的钦本立同志,但是我还是去了。因为他是我的老朋友,又在一条战线上一同战斗、一同挨整、一同沉浮。当他形将告别人世之前,我刚从牢狱中出来,即使我的自由是有限的,但生离死别的感情超过了背在我身上的十字架的重量,必须分秒必争去看望他,如错过了机会,将感到难以弥补的终身遗憾。于是我来到了钦本立的病榻前。我见到他已是形销骨立、面色灰白,但眼睛有神,脑子尚清醒,发声很轻,说话很吃力,吐出来的话断断续续。一种看不见的病魔正在折磨他,无情地吞噬他的生命。他发出的声音似乎是对上帝给予他的不公正表示抗议和愤懑。
他向我说的第一句话:「你出来了,总算能见一面。」我抑制住热泪,握住他的手,可以感到他还有手劲,我说:「党不会拋弃你的,你是党的忠诚的儿子,你好好养病。」他说:「我是完了,你很健康,五七年彼此彼此,你觉悟早,到今天,我才明白,可惜晚了。」我说:「你艰苦创业的《导报》不是还在吗?它也在生病,祇要你老板在,还是有希望的。」「是呀,我的心还吊在《导报》上咧。相信它不会死。」钦本立似乎很有信心的样子,其实我是说的假话,祇是为了宽他的心。一个人对他经营的事业,如此死心塌地,至死不渝,在共产党员中也是罕见的。
他吃力地讲了「方生未死」,我没听懂,他又重复说一遍,好象是说他自己「方生未死」,接着他说:「不是人民怕政府,而是政府怕人民。」这一下我才明白了,他是指中国人民处在方生未死的新旧转换期吧。因怕真理被人民所掌握,于是拉下面皮采取一系列反常措施,包括扼杀《世界经济导报》在内。正应了古语所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了。
钦本立给邓小平几句忠言
他对邓小平还是颇有感情的,他还没忘记给小平同志几句忠告:「……国家没有希望了?祇希望小平不要再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还来得及做一两件好事,人民不会忘记……」。
他的家属轻轻地说:「你来,他的说话是最多的。」这句潜台词是说别太累坏他老人家,事实上他在说那几句忠告时,声音微弱得使我俯身到他的嘴边。我祇有告退了,我又握了他的手。
有一家港报说钦本立与我同时打成右派,此言不确,大概因钦握我的手时,说了一句「彼此彼此」,才发生误会。五七年七月发表了毛泽东的“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应当批判”的最高指示后,该报的总支书记钦本立应是头号右派分子,因为掌握方向是党组织的头等大事。侥幸钦却安然混过这一关,党外总编兼社长徐铸成在劫难逃,报社的右派成羣结队,市委书记柯庆施考虑到该报社上上下下一片白,局面如何收拾,政治运动如何领导,最后在一片白,一片右中,还得从矮子里头挑长子,挑出党的领导人乃万白丛中一点红,总算没给钦本立扣上右派帽子。
大智大勇不顾个人安危
我跟钦的结识是在五十年代初,我是撰稿人,他任编辑,他欢迎我继续投稿,我应命写作,二人无缘识面,祇是在我摘去右派帽子,有四五年辍笔,钦并没忘了我,特派一位记者登门索稿,我写了一篇《小火表赞》,刊于六二年七月七日《文汇报》,这是重新恢复写作权利的头一篇杂文,钦有胆发表此文,对他的感激可说是恩重如山了。但这时我还没见过钦本立,祇是在这篇不到两千字的短文于同年九月被市委指为大毒草,株连钦本立也得作检查,我心头的负担铅一般的沉重,有机会我一定要登门向钦赔罪道歉,这样我第一次认识了钦本立,我还记得钦的回话是这样的:祇怪我的马列水平低,看不出“小火表赞”里有甚么问题,我们共同接受这次教训吧。今后你有小文章,我还是要登的。
他一句责备我的话都没有,这使我惊异,而最后仍鼓励我继续写,在那个草木皆兵,动辄得咎的时代,他本人为了我这篇短文刚刚写了检讨书,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这需要何等的气魄和襟怀,若不是大智大勇,不顾个人安危,是决不会这么说的。
这是一次不平凡的会见,当我在不断挨整挨批,党内党外不把我当人看待的时候,我从他那里找到了温暖和信任,他所激起的激动和昂奋心情,大大超过了当初刊出那篇《小火表赞》时的那种感激。三十年后他在生命垂危的时候讲到五七年的「彼此彼此」,并说我的省悟似乎比他早,恐怕也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给他留下的印象。后来他非常出色地创办了《世界经济导报》,他还是本着六二年的那种气魄和勇气才擭得了世人的注目的呢。
淡泊自甘生活俭朴
还有一点令人难忘的是,他的淡泊自甘,生活非常俭朴的作风。他的居室很小,家里的家具和写字枱,依然是上海刚解放时由公家所拨的几样旧家具,几十年来未曾添过新的。
《导报》发行量与日俱增,发行六十多个国家,盈利颇丰,上海流行的风气,总编有权拿出一笔钱盛情犒劳热心的作者和文化界的知名人士,而钦本立虽有「老板」之称,却很小器。没有办过一次招待宴会。
他虽承认自己系「愚忠」,但又对党保持着坚定的「第二种忠诚」,故我在他病榻前称他是「我党忠诚的儿子」,他果然喜形于色,正因为他看重党籍比球籍还重要,故在社科院党委书记当面宣布党纪处分和罪状时,他会泪流满面,彻夜未眠,正因为钦老板对党如此忠诚,在他奄奄一息即将谢世之前,竟忍心向他宣布为期二年的党票高悬,显示这个处分实是寃枉之至,也反映了这个党无情无义无人性到了何等地步!
原载《百姓》半月刊一九九一年五月一日(第二三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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