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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江感怀
 


  最近去马鞍山参加城市改革题材创作座谈会,乘便拜谒了采石矶畔的太白楼和太白墓,在江北岸,便是乌江,此处是项羽最后战败自刎之处。他的政敌刘邦在他死后还降旨在这儿筑庙祭祀他,称「霸王庙」,原有九十九间半屋(据说,再多半间屋就是正统帝王的规格了)。我来此凭吊时,这儿已成了一片废墟,只有半个石狮子还露在地面上,当地人沉痛地诉说,这是毁于那帮“造反”英雄之手。没想到成者为王的刘邦,对其死敌尚且如此宽厚大度,时隔两千多年后,[造反派」对我国历史上真正造反起家的祖师爷之一却如此仇恨和刻毒!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我国的历史界评价两千年前的楚汉相争双方的代表人物:刘邦和项羽,常用的也是唯成份论的模式,刘邦出身较好,贫下中农,他的造反是代表人民大众的,所以获得成功;项羽是贵族出身,据说代表了已趋没落的奴隶制云云,所以他必然失败。到了十年动乱时期,项羽则定为企图复辟奴隶制的「顽固的贵族」。于是,乌江畔的霸王庙成为革命的对象,就难逃其被毁的命运了。

  我们还得感激司马迁为项羽和刘邦等人描绘了栩栩如生的真实的历史面貌,对项羽的惨遭失败,他倾注了无限的同情,不过他不同意项羽在自刎前的绝望的呼唤:「天亡我。非战之罪也」。司马迁批评这位失败的英雄:「身死东城,尚不觉悟,而不自责(即缺乏自我批评),过矣。」

  其实,霸王最终演出了「别姬」接着又在乌江自刎,其「过」不在「天亡我」,也不是他出身成份不好。韩信在项羽处做过郎中,后投奔刘邦时,向刘邦陈述项羽不能霸天下的道理,说:「项王喑恶叱咤,千人皆废,然不能任属贤将,此特匹夫之勇耳……项王所过无不残灭者,天下多怨,百姓不亲附,特劫于威强耳(勉强服从之意):名虽为霸,实失天下心。」韩信对项羽作如此评价,一是得到了历史事实的验证;二是他亲自体验的第一手材料;三是韩信知人论世,较他的同代人的水平皆高一筹。因此,不必再加什么唯成份论的添加剂,韩信的这几句话就道出了霸王一定要演出「别姬」的内在原因,这是可信的权威的论断。

  用现代语注释韩信的话,[喑恶叱咤,千人皆废],即个人独断专行,声势显赫,残害人民和不尊重部下的意见。项王诈坑秦卒二十余万,这是他最大的失策。范增是与项羽一起造反的知识分子,出了许多好主意使楚军连战皆捷,可算是个有胆识有才能的战略家,刘邦的心腹之患就在范增身上,必欲除之才能战胜楚军。他的谋士陈平略施小计,使项羽猜疑范增是叛徒特务,项羽果然中了陈平的反间计,不再信用他了。范增大怒而离开了他,愤愤地说:「你快要得天下就用不着我了,看你一个人去干吧!」

司马迁是带着激情写出了范增的「被谗见疑」的怨言,为的是他自己也曾被君主加了叛徒和为敌人游说之罪而得了腐刑之惩罚呀。



  韩信本是项羽的部下,此人是文武全才,足智多谋,但他在项羽那儿却未见重用,曾献策于项羽,羽不用。项羽不能知人善任,不肯礼贤下士,韩信在那里一直郁郁不得志,在数学上好比把积极因素化为零,一旦韩信跑到刘邦那里,那么,项羽这边,数学上就表现为负一或负三、负四了,这就注定了项羽的失败。我们看《史记》里记载的楚汉相争的各个战役,韩信几乎成了举足轻重之人物,当我们看到韩信在项羽那里未能施展其抱负,拂然而去,不禁掩卷为项羽叹惜。而萧何则演出了「月下追韩信」的光辉篇章:刘邦起初脑袋里也被旧的门阀、资历等教条所囿。几次拒绝委韩信以重任,但他还比较地尊重部下的意见,不是僵化和半僵化的脑袋,他终于批准给韩信登台拜将。这个仪式须皇上亲自斋戒、设坛场向被封的大将行礼,这对一位君王来说,能够这么做需要何等胸襟、何等样的思想解放!思想解放的内容,是凭萧何对汉王直率的批评才被透露出来:「王素慢无礼,今拜大将如呼小儿耳,此乃信所以去也。王必欲拜之,择良日,斋戒,设坛场,具礼,乃可耳。」要重用知识分子,要人才为你所用,仅仅不答应外调或给予官职还不行,如果不改掉对他们轻慢无礼的作风,知识分子仍然处于「如呼小儿」的奴才似的地位,这还不行,还必须充分信任,充分尊重,真正给他们有职有权。这就是汉刘邦之所以王天下的关键,却跟刘邦的「半无产者」的出身并无关系。汉胜楚败,败在轻才,而不是「沽名」,历史的对比何等鲜明!司马迁的不朽的史笔总结得多么精当,在以后的两千年的历史长河里,许多史实反复证明着上述这条真理,即不善发掘人才,轻视知识分子甚至迫害知识分子者,这是迷信匹夫之勇的帝王将相最易犯的通病,犯了这种毛病的,最后难免要演一出「别姬」的悲剧来。

  那么,项羽自封西楚霸王,他为什么挑选这么一个难听的称号呢?古代霸字的意思本来并不坏,盖诸侯之长者曰霸,有强大称雄之意。故春秋战国时有五霸七雄之说;《文心雕龙》里也有一句「文采必霸」,是指好文章一定有卓越的独特的风格。古人取名也有以霸字相称者。靠武力和行政权力称雄一方者谓之霸,如果靠财力和智力取胜者则不称霸,而称豪,特别有钱的叫富豪,特别有才学的则称文豪。这种区别很严格也很有意思(虽然有「文霸」之称,因文霸依恃的仍是诗文以外的势力而称霸一方,与上述的规定并不抵触)。凡手头滥用武力或权力者,往往在国际关系中侵犯弱国,在人际关系中则仗势欺人,骑在众人头上称王称霸。这「霸」字的原意便渐渐演化成霸道,恶霸,以及霸权主义.这种异化是符合其发展逻辑的。历史上项羽第一个以霸王自居,确有气吞六合之雄心,无奈他后来发展为霸气十足,「千人皆废」,使人人自危,部下见之不敢仰视。霸王未成其霸业而自刎于乌江,这就表明恃匹夫之勇的霸天下,是不会长久的。我以为,不称霸这个提法不仅适用于国与国之间的关系,用于人际关系上也未始不可。

  以刘邦项羽的成败作比较而论,不妨这么说:多一点霸道和霸气,反而成不了霸业;要是摒弃异化了的霸道作风,倒促成了众望所归的一统天下。事物的辩证法就是如此。

  我怅惘地站在长江边的乌江岸上,看着这儿的荒草残垣,从滔滔东流的江水里,我彷佛看见古代的那位英雄流洒在江里的血;追寻两千年前从这儿流过的江水和鲜血,告诉了我多么丰富、多么沉痛的历史的信息呀!我还听到了「我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的悔恨和绝望的浩叹,这句惨绝人寰的临终遗言仍不愧英雄本色,很遗憾的是,一切追悔都已晚了,可悲也夫!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人民日报》

  附注:一九八五年十月十日的《人民日报》.刊有张华杰同志对本文中转述「喑恶叱咤,千人皆废」之意有所匡正.他根据《史记正义》认为:「暗恶,叱咤,皆发怒声」,「千人皆废」是千人吓得偃伏在地上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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