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纪念一本未能出版的“选集”
这个杂文选集,搜集了三个时期发表于报刊上的杂文:第一个时期是一九五六年——五七年所作,其中好几篇是定“右派”之罪的所谓反党言论,如今把它刊印出来,也可美其名曰“重放的鲜花”吧!其实不过是几个带着涩味的苦果。本人已年逾花甲,鲜花于我何又哉!
我之所以选入这几篇杂文,一半原因是由于北京有位丁星同志,在八二年五期《十月》上写了一篇大批判文章,题为《还其本来面目》,那大意是挖出我在五七年写的文章,证明王若望的本来面目依然是“右派”云云。我不想再跟这位反右英雄纠缠,只是趁机把我五七年的“反面教材”重放出来,让公众看清王某的本来面目如何。对付喜欢抓历史辫子以表明他一贯正确的朋友,采用这个办法比较有效。
第二个时期,我是被剥夺了公民权利的罪人,既没有发言权,更无发表文章的可能。这正如此集中的那篇“不以言废人,不以人废言”中所说的既“废言”又“废人”的境遇。不过,极左的统治也不是铁板一块,一九六二年广州会的一线曙光终于冲开了云层,我刚刚摘去了右派帽子,周总理和陈毅同志的话像春天和煦的风,鼓励我重新拿起笔来,我在这时写下了《一口大锅的历史》,编入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三年出版的小说集:《掩不住的光芒》。此外,在《文汇报》上发表了选入这集子里的“小火表赞”,一篇小说,一篇杂文发表后不到三个月,刚刚吹开一条縫的黑云又密集起来,新的一轮冰霜又扼杀了获得生机的草木,罪名是:老右派又翘尾巴了,王某攻击三面红旗,(因《一口大锅的历史》里讽刺了砸掉农民的锅去大炼钢铁)宣扬个人主义,反对社会主义的集体主义等等,当时的报刊批判这两篇东西,又热闹了一阵,“老运动员”美名从此跟王若望难解难分。我这时暗暗背诵鲁迅的自嘲诗:“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来求得精神上的解脱。
在文化革命中,老运动员当然在劫难逃,就在文网森严,侦骑四出的环境里,我又翘尾巴了,我发明了用密码写下我的愤怒和痛心的眼泪,这麽做虽则有点冒险,但当时的想法,是打算在我死后,让后代人不要忘掉恐怖的血淋淋的历史,没料到六十方过,作恶多端的“四人帮”末日来临,准备传之后世的手稿在这雨过天晴的新时期得见天日。这里只选了其中的一篇“且看大事记”,以后的“大事记补遗”,“‘防扩散’之妙用”,“‘红岩’的续篇”是在“四人帮”粉碎后,我头上还有现行反革命帽子的时期写的。时在一九七七年至一九七八年。上述这九篇杂文都未发表过,由于对我的监督大为放松,又估计到“四人帮”的统治已彻底完蛋,故不用再用密码写作了。不过,笼罩在我头上的乌云并未完全消散,这不仅是我的冤案久久无人理睬,更不可思议的是,一九七七年四月底上海两大报同一天刊登了具名“上海人民出版社批判组”揭批姚文元的文章,文中竟九处点到王若望与姚文元原来都是极右派,一丘之貉等语,众所周知,五七年以反右英雄之姿态極得上峰宠爱的张春桥与姚文元,这两个狼狈为奸的丑类,就是首先在王若望头上开刀,以反王若望而崭露头角的。怎么在“四人帮”粉碎后,把王某扭在姚文元一起陪斗呢?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党的三中全会后,才让我省悟到,这仅仅是上海天空上的一小块乌云,他们是在“两个凡是”的指导思想下,揭批“四人帮”只是虚晃一枪,继续反“右”和压抑老干部倒是认真执行表演,拿出王若望来示众,因为王某已是死老虎,踢他几脚他也不敢吭声。殊不知王某这只“死老虎”还剩一口气,党中央的平反冤错假案的英明决策救活了我,宪法和党章又赋予了我重新执笔的权利,复活了的“死老虎”不是也要吼几声吗?
第三个时期是从一九七九年获得彻底平反以后直到八二年,这一时期我写的杂文较多,也可以说是创作的旺盛期,压抑在我心头的对党对人民要倾吐的话真如开了闸的积水,一发不可收拾的倾泻出来,这期间有激情,有兴奋,有义愤,也有思索,选进这集子的不过是一小部分。我这里的文章,隐晦的话是有的,假话和套话是没有的,说错了话,说过头了的也是有的,违背四项原则的话是没有的。党的三中全会和十二大救了我,恢复了我的作为一个人的权利和尊严,我拥护它热爱它还唯恐不及,怎么还会去反对它,削弱它呢?说真话我还没说痛快呢!哪有精神和时间在假话和套话中消磨有效的生命呢?
正因为有这两条足可告慰于读者的自信,我不必脸红地在这儿作如下的广告!请放心地看下去吧,请不必带着灭火机或谨防中毒的疑虑去看,我保证这集子里的文章不是毒草。当然欢迎你用批判的眼光来看,如果用“大批判”的眼光专挑毛病呢,同样欢迎。不过你得当心你也许还在“左”的陷阱里而不能自拔哩。
这儿汇集起来的三个时期的杂文,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我国的知识分子可悲的命运;反映了这几个时期的党的决策的各种失误和起伏,它表明了“四人帮”的横行并非来的偶然和突然,文革前的十七年中已为这一撮法西斯暴徒准备了足够的营养料,例如:陷害自己的同志不手软呀,以整人多,整人狠作为“革命性”的标帜,于是越左越好,左比右好啦,摘引马恩列斯毛的语录作为上纲上线的咒语啦,党和国家的命运系于一个人啦,……等等。
有鉴于此,在“四人帮”全军覆灭后的最初几年里,我们的党领导全国各族人民走向阳光灿烂的真正的社会主义大道,这是举世公认、有目共睹的令人欢欣鼓舞的现实。但本集子里所揭示的种种极左的做法和某些论点,在不同程度上,换了另一种表现形式下,不是还在继续吗?例如:“四人帮”粉碎后的最早两年就有“凡是派”思潮的干扰,“凡是派”的思潮可归结为继续把“伟大领袖”当作神明,还是承认录鬼簿里的灵魂依然是通天教主,广大干部和人民还是俯首贴耳的群氓,“兴無灭资”的阶级斗争为纲仍然是既定方针等等。再如文艺界思想界一直不提反对极左的思潮,而其他各条战线连续六年一直在批判和检查“左”的流毒早已肃清了吗?似乎大家心照不宣,不敢去碰这块烂疮疤,莫非冥冥中有人在护着这块挂这“左”氏招牌的世袭领地?另一方面,所谓“反右”则弦歌不辍,某些地区的一些做法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五七年的那场反右運動。产生这种联想并非知识分子神经过敏,只因相隔二十多年后,我们又在因袭设下个框框,然后侦骑四出,拿着望远镜显微镜在作家们的作品里寻找疵点,张大其词,上纲上到框框设定的帽子里去,然后发动围攻的故技。如果真有错误缺点的作品,马克思主义的批评讲究具体作品具体分析,同时须顾及作家的特点和作品特点,寻找只言片语使去迎合那个框框,这是形而上学的方法。方法论错了,必然产生牛头不对马嘴、牵强附会、乱扣帽子和一窝蜂的争先恐后,结局是“凄凄惨惨切切。”这在我国现代史上,是屡试不爽的。
这一类令人不安的动态,如果不予批判,不许批判,所谓实行社会主义民主、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以及拨乱反正、吸收沉痛的历史教训、惩前毖后等等,岂不成了系列的空话?
这一类令人不安的动态,还告诉我们,期望在“四人帮”粉碎后,十年横行时期的“左”的思想,“左”的做法一扫而光,那就未免太天真了。事实并非如此,历史不可能在一夜之间一刀切得那么干净利索,旧的梦魇,旧的传统观念还会纠缠着活着的人们。检查我自己,足足有二十五年之久,受到不人道的数次迫害,每次都是用“左”的招贴、“左”的刀剑摧残自己的同胞,陷害自己的同志。虽则如此,我自己思想里“左”的影响,何尝没有呢!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当我一旦从“左”梦魇里苏醒过来之时,又遭遇到新的一轮批判,给我扣的帽子依然是重新浆洗过的二十年前戴在我头上的那顶帽子,使我惊诧的是,给我戴帽子的诸公自己也遭受过“左”的刀剑伤害过的同志。从这儿我的苏醒又深入了一层:原来挨整者也会整人,受“左”的危害的同志至今还有人舍不得生了锈的“左”的刀剑。唉呀,多么不可思议的人的复杂性呀!
我写杂文,抱着一个宗旨,即干预生活,为民请命,礼赞进步與光明,诅咒黑暗与丑恶。刺党风不正之短,斥极左思潮之谬。讲得很杂,不免离经叛道,好发议论,未尝人云亦云;自知学识浅陋,又好赤膊上阵,好管闲事,有时冒死直谏,听与不听挨整挨批,非所计也。
有人撰文批判“为民请命”与“干预生活”是站在人民之外,专门寻找阴暗面的口号,不宜提倡。把人民中的意见和呼声向上级反映或诉诸舆论,这岂不是为民请命和干预生活之意吗?每个正义感的人,每个共产党人,都应该这么做。不许这麽做,还像个共产党员吗?至于“站在人民之外”,我的回答是:不了解人民的疾苦,不站在人民中间,你要为民请命也“请”不了,只会说几句不痛不痒浮光掠影的套话和场面话,那有什么意思呢?故本人仍坚持为民请命和干预生活的主张,吾道一以贯之,至今不悔。至于“干预”不当,但非“为民请命”与“干预生活”之罪也。
感谢安徽文艺出版社给予这个“选集”印行的机会,我是十分高兴的,我的高兴不仅是为了我的杂文得以广为流传,主要是这个杂文集的问世将给不太景气的杂文以一定的推动和鼓励,吸引更多的志士仁人参加到写杂文的队伍里来,使文坛上“杂文”这个奇花异葩开放得更加光彩夺目!
一九八五年一月于合肥
补注:此稿在安徽文艺出版社躺了三年,至一九八五年已经打好纸型,又因某首脑点名批判王若望而胎死腹中。保留这篇“前言”只是作为出书难的一个历史见证,故在标题下加了“纪念一本未能出版的‘选集’”的副题。
羊子又注:这本《王若望杂文选》的清样,是印在廿支装金叶雪茄香烟盒纸上的,1985年前后相对宽松,王若望以为文艺的春天来了,他又乐观了,所以“前言”里情绪轻松愉快,但不久终于又未能面世,他感觉又犯了一次轻信;1992年他悄悄带出国来,从未对我提起此杂文选集,我记得直到他客死他乡,再也未接触过它,可悲者,也许苦药吃多了,顾不上此集子了,似乎被遗忘了。至今,若望离开我们已三年半了,在朋友提醒并推动下,决定自费出版《王若望全集》时,我猛地想起压在箱子底下的、沉睡了二十年的这本清样,正好收编进去,供中华后代去了解——恰如他自己在“前言”里写的——“让后代人不要忘记恐怖的血淋淋的历史。”
二00五年七月于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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