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洛诵与她的时代(二十二章至二十五章
陶洛诵
第二十二章
妈妈说:“一辈子就被折腾了!”
我知道有一个年轻人不愿意过这种尊严荡然无存的生活,早早选择自我了断,离开人世,保持了自己的体面和清白。他是我童年玩伴林萍的哥哥林生。
林萍住在老君堂我家斜对面一座只有北房和南房的独门独院里。她长得很漂亮,皮肤白白的,双眼皮,大眼睛稍微有点鼓,衣着讲究。她爸爸是旧社会的税务官,她有两个姐姐,林珑和林茜,林茜最好看。林生是她们的大哥哥,他已经是医学院的大学生了。他高高的个子,戴着一副白边眼镜,儒雅书生。他喜欢开玩笑,一天,我和林萍在搭积木,盖城堡,他过来对我说:“一会儿,我到你家去吃饭。”我吓了一跳,心想:“奶奶看见我带个大男孩来吃饭,非得说我不可。“我说:“不行。”他看我吓成那副样子,还笑:“我非要去呢!”我想了想,说:“那我们就躲到床底下去吃。”他实在忍不住了,就哈哈大笑起来。
听到他自杀的消息是我上初中的时候,56年我们搬家后,和林萍失去联系,在北海公园滑冰场再次遇见她,问起她哥哥林生,她若无其事地说:“自杀了。”我强制惊讶,问:“为什么?” “厌世!他不喜欢这个世界。他先自杀了一次,被救过来了。第二次,他下放到农村,他背着医药箱找到个门后面,用手术刀割断了自己腿上的大动脉,他是外科医生,这就没办法了!”
林萍倒是活得潇洒,她小时候就对学习不感兴趣。街坊大姐姐给我们做“考试”游戏,(大姐姐比我们也就大一两岁)默写生字,宣布考试结果,孙健安(和我一样大的瘦小女孩)的姐姐先故意说:“陶洛诵得了2分。”我一听就哭了,“老师们”赶紧说:“不是你,得2分的是林萍,你得的是5分。”我泪眼汪汪看林萍,她假装想哭,可是挤不出眼泪。孙姐姐对大家夸奖我说:“她将来学习肯定错不了!”
和林萍相逢后,来往了几次,我热衷于自己的科学家梦,她热衷于名演员梦,我们分路扬镖。
66年文革,听俞阿姨说,林萍被红卫兵剃了十字头,她戴了顶帽子,照样很漂亮。
勇敢的林生,早早就预感到这一切不幸,选择用自己的手结束了美丽的青春和生命。
第二十三章
最近,在美国圣何塞的老舅给我的微信写道:“现在北京一天的用水,我猜想是刚解放时的用水量十年的量,刚来北京我跟你奶奶到卖自来水处抬一桶买自来水吃,用水到井里抬回来洗涮,大小五人也就几桶水。“
他说的是在北海公园后门旁边剪子巷甲五号大杂院时的事。51年我们搬到南小街老君堂34号,院子里有自来水管子。在离我家不远处仍有一个井房。井房的旁边有一座庙。应该是老君庙,老君堂胡同由此得名。
从庙门望进去,幽深神秘,52年镇压反革命运动时,几个穿道袍的人被押上了警车,说他们是“一贯道“,一个反动的会道门组织。
林萍家旁边的一个绿铁门,一年四季,大门紧闭,传说这家是资本家,有一次,看见从里面出来两个7、8岁的孩子,西服革履,像戏中的人物。
我见过毛主席的亲笔信。一天,奶奶、妈妈带着我和陶湘诵去一个教授聚集的院落拜访旧识。一个快言快语的四十多岁的女士把我们带到一位姓钱的讲师家,讲师不在家,他的房门开着,像个小展览馆,一进门,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封龙飞凤舞的竖着写的毛笔信,信纸黄色带红色竖条纹,镶嵌在玻璃镜框里,左上角有钱讲师一张正面寸照。
妈妈弯下腰,指着墙说:“洛诵,看,看,那是毛主席写的信。”
中年女士说:“他老给人家写信,人家就回他一封啰。”口气很是不以为然。嘴还撇了一下。
有一次,爸爸带我和陶湘诵去拜访一位旧识,敲了半天紧闭的粉红色门漆剥落的两扇小门,才出来一位神情紧张的瘦女人,说:“孩子正在出麻疹。“爸爸说:“哦,那我们就不进去了。”但我觉得那女人是在撒谎。
后来,和旧识的来往变少了,爸爸业余时间忙于翻译书挣钱养家活口。因为我的地主外公外婆全到北京来投靠我们家了!
第二十四章
老君堂胡同东口是朝阳门,我小时候见过建筑专家梁思成哭着不让拆的城墙,破破烂烂,用的砖与伟大的拦击匈奴的万里长城根本不是一个档次,这儿一个豁口,那一个豁口,不远处就是庄稼地,也就是农村。
老君堂胡同西口是南小街,十字路口对面是北小街,我多年以后和外婆去过北小街的一户人家,坐着三轮车去给一位在我家工作年数很长的保姆傅同志送大米,那天她辞工了。
别人家管保姆叫阿姨,亲切美好。奶奶却让我们管这位昔日的皇亲国戚叫同志,傅同志高个子,不像奶奶和外婆裹过的小脚,她有一双大大的脚,在绑扎的裤角下更为夺目。与大脚相呼应的是她有一张阔阔的嘴,笑起来很彻底。她保持着旗人的规矩,与生人见面,她会把两手放在腹部,两膝盖向前弯一下。她先生蹬三轮车,他们有一个儿子名为双喜。
十字路口东西走向的是朝阳门内大街,爸爸工作的单位中科院出版社在离十字路口很近的九爷府里。这座宏大庄严的满清王爷府三开的大红门两边外墙上挂着几个单位的大牌子。九爷府是我小时候常去的乐园之一。
九爷府对面是朝内菜市场,鸡鸭鱼肉新鲜,瓜果蔬菜色泽鲜艳,每天早上奶奶挎着菜篮去排队买菜,妈妈有时带我和陶湘诵去玩,给我们买油条吃。
王府井只有东安市场,百货大楼后来建的。东安市场像个小迷宫,门脸不大,靠街的橱窗摆着琳琅满目的水晶艺术品。进门后,曲曲折折,别有洞天,卖衣服卖百货卖食品的小商家一间挨着一间,我最喜欢吃糖和酱油烧的麻雀。百货大楼建成后,东安市场就萧条了,并被改名为东风市场,糖烧麻雀也不见了!
第二十五章
我在美国加里福利亚州的堂妹莎莎最近联系上我,说:“我美院同学李宝英说你是澳洲最著名的作家。微信号是我跟她要的,真不好意思,自己姐姐的微信号还跟别人要。“我说:
“她是很著名的油画家,和陈丹青同班吧!她怎么知道你是我妹妹的?“莎莎说:”一次聚会你们碰到一起,她说她是中央美术学院的,你说你有个堂妹是国画系的。”
莎莎跟我聊了几个小时,谈到她回北京,看见雍和宫淹没在一群楼里,“只露出个房顶,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我问她:”景山还在不在?“她说:”在!“ ”故宫还在不在?“ ”在!“
“北海还在不在?” “在。” “那不就得了吗!”
“你的文章不是关于这方面的讨论吧?”莎莎问。
“不是。”
莎莎同意某些人当年的观点,保存旧北京,像保留希腊神农庙,罗马角斗场。在北京外面建个卫星城。
那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告诉她,我见过断壁残垣的旧城墙,还见过大家缅怀的清末牌楼,我小学二年级以前,天天乘公共汽车上学下学都要经过东四十字路口的牌楼,四面的牌楼防碍交通,就拆了。
莎莎唏嘘不已。
我最喜欢的北京的一条街就是和朝阳门内大街对着的朱市大街一直往西走,景山公园,故宫博物院,北海公园都座落在这条古老典雅庄严的街上。
(2021.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