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大饥荒的几个记忆片断/冬成

 

 

三年大饥荒的几个记忆片断

 

冬成

 

我出生于1956年10月山西省平遥县,经历了三年大饥荒。虽然山西的饥荒似乎相对较轻,不像四川广西安徽河南等省那么严重,但也一样深深地打上毛泽东烙印。我当时尚幼,切身记忆不很多,只有一些片断,且时间次序不很确定,但铭心刻骨,至今历历在目。今写出其中一些来,供交流和历史记忆。

1,在平遥乡下。当年有一个阶段,我被留在乡下与奶奶一起生活,原因是我父母亲都在外地就职。与奶奶一起生活的还有堂姐,她比我长两岁,它的父母亲也是在外地就职。那正是人民公社吃食堂的年代。关于1958年食堂开办初期是否能吃饱,和怎样的吃法,我是没有记忆的。我记忆中的农村吃食堂,当在1959年春天以降。记得那时天气已不算太冷,我大约两岁多,堂姐四岁多。她带着我,两人拿条棍子,好像是奶奶的拐棍吧,抬着个两三升大小的小铁桶,去食堂领饭。奶奶,堂姐和我,三个人三份。在食堂大院的门口,总站着个黑胡子大汉,是治安干部,满脸横肉,凶巴巴的,令我很害怕。我们领上饭,回到家,三人坐在中堂里吃。我和堂姐常常是吃了自己的一份,闹着还饿还有吃。奶奶无奈,把她的一份再分些给我们。妈妈后来对我说,她从榆次市回来看我,看我面黄肌瘦,瘦得不成样子,便把我带走,带到榆次她身边。时间当在1959年底。

2,在榆次。1959年我被母亲接到榆次以后,便经常跟她吃职工食堂。母亲在纺织厂工作。我记得自己常常拿个搪瓷缸子,算是饭盆。吃了我的一份,闹着还饿还要吃。母亲无奈,常常再分出她的一些给我。就这样,我是经常勉强吃饱了,而母亲则是天天挨饿,还得上班。以前她挨饿,接我来了便更加挨饿。还有我姥爷,他本是乡下农民,饿得实在忍不住了,便跑到他大女儿家住几天,跑到他二女儿家(我家)住几天。姥爷来了后,我母亲就更难了,优先了她孩子和她父亲,她就更挨饿了。母亲多次饥饿虚脱,昏倒在车间里。后来1961年秋末她逃回乡下,情况更糟,乃是后话。

3,在榆次。记得有一天,我家邻居弄来三四个牛奶桶,那种铁皮的,肚大而口儿小的,能装大约二十升的那种。只见那家庭妈妈,面色疲惫,手拿个饭匙,在那桶口里边刮啊刮,刮那残留的奶浆。刮了大约一两饭匙。然后烧了一锅水,化进那点儿奶浆,看上去有些奶色,算是牛奶。她的一群饿鬼孩子,一人一碗,叽里咕噜,算是喝“牛奶”。

4,在榆次。记得又有一天,我正在院子里玩耍。院子里墙根下,有一堆白石灰粉。我忽然觉得那边声响不对,转头看时,只见一男孩儿与我年龄相当,约三四岁,肯定是饿急了,把那石灰粉当作了面粉,正抓起了一大把,匆匆塞进了嘴里,却是既咽不下,又吐不出,又不能哭喊,唯有跺脚捶胸挣扎。我看了,又急又怕,大声呼喊。喊什么来着,不记得了,大约是“不好了”,“来人啊”之类的。呼喊声惊动大人们,只见一人跑来,大概是孩子他妈还是他爸,我想不起来了。只见那人伸指头进孩子的嘴里,一下把那石灰扣了出来,孩子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5,在榆次。1960年(?),我父亲从部队转业,回到榆次工作。他本来在部队干得好好的,却想转业,他不知地方上何等饥荒。转业后便立即尝到了饥荒的厉害。我记得,他下班后常常骑自行车,去郊区野地捋草籽。草籽怎么吃,主要是我父母亲吃,我自己当时并没有尝过。

6,在平遥乡下。前面说到,我母亲在榆次纺织厂长期严重饥饿,多次昏倒在车间。她饥饿中渐渐生出幻想,幻想农村总会好一些,毕竟离庄稼近,离粮食近。她是普通农家出身,在农村从来没有挨过饥饿。于是在1961年秋末,她实在忍不住榆次市工厂的饥饿,不顾单位的劝阻,丢下一份辞职书逃跑了,跑回了老家乡下。我父亲不久也不辞而别,离开工厂,离开了城市,回到了乡下。岂知乡下饥饿比城市更严重,严重得多得多。他们尽管凭着人缘好等等,从村里领到二十七斤粮食(黑豆?高粱?玉米?)。可是离来年的夏秋还有几乎一年呢,怎么活下去?他们后悔了,不该跑回农村,但已经来不及了。那时候,那边农民家里粮不多,但有一些。钱则更少,很多人家完全没有。而我母亲他们刚从城市回来,有那么点儿钱。我母亲是那种出入江湖敢冒风险的女人,便偷偷地离开家乡,去到四川成都,在黑市上做买卖。买了些针线丝线之类的东西,装在提箱里,回到家乡,走家串户,秘密推销换粮食。就这样,我母亲弄到了一点粮食,虽然不多,但避免了饿死。还好,当时没有被抓住,后来也没有被追究。我后来大了些,看到那只提箱,好奇地问她那段故事,她说那是投机倒把,不要乱问乱说。

7,在平遥乡下。家乡是在汾河边上,河边滩地长蒲草,蒲草根可吃。父亲就挖蒲草根,回来洗了煮了,以此充饥。也捋草籽充饥。

8,在平遥乡下。平遥当地人早饭多是稀饭窝窝头就咸菜。我记得一回,早饭熟了,蒸笼摆在炕上,全家盘膝而坐吃饭。蒸笼里有黄窝窝,有红窝窝。母亲递给我红窝窝,那是高粱面窝窝,不好吃。我看父母亲吃黄窝窝,黄窝窝是玉米面的,要好吃很多,便闹着就不吃这红窝窝,非要吃那黄窝窝。母亲无奈,便掰一块黄窝窝给我。我一吃方知很不好吃,很难下咽,还不如那红高粱窝窝。后来才明白,那黄窝窝原来是糠窝窝,是谷子糠做的。谷糠通常是喂猪的。

9,在平遥乡下。一回,父亲上过厕所回来,手上血淋淋的。我看了很害怕。听父母亲对话,我才明白,原来是父亲吃了谷糠草籽,大便不出来,用手抠,扣得血淋淋的。

2021-0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