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洛诵与她的时代(第三十五章至第三十七章)
陶洛诵
第三十五章
有一件事情让我曾经遗憾了好一阵。
1958年8月,正置学校暑期期间,柬埔寨亲王第二次访问中国,到飞机场迎接献花的任务上级领导交给史家胡同小学。康文信辅导员负责学校所有的活动,在我们三年(4)班,他挑了梁丽丽,何伟和我。
梁丽丽住在史家胡同50几号的人民艺术剧院宿舍大院里,很好通知。何伟住在和史家胡同隔一条胡同的演乐胡同里。也不难找。
唯独我们家住在东四六条和七条之间的一个小胡同里。那年头没有手机,好像连传呼电话都没建立。班主任曹受珍老师给同班同学邵孔昭车钱让他通知我。他费了半天劲,没找到我们家,使我失去了这次去飞机场献花的机会。9月1号开学位,邵孔昭皱着眉头埋怨我说:“你们家也太难找了!”
我把这件事告诉爸爸,爸爸安慰我说:“将来长大了让别人给你献花!”
后来几次去飞机场献花,如迎送德国总理格洛提沃能看见周恩来总理,我们抢着和他握手,他很和气,爱笑。
彭真市长也平易近人,在飞机场也有他的身影。在候机室里,他拉着我们的手,问我们对大跃进怎么看,有个小女孩大声回答:“不知道!”他笑着说:“回答的聪明。”
60年春节晚上,学校体育老师带我们在北京市委和彭真市长与夫人一起迎接新年。
还有在西郊友谊宾馆与苏联小朋友联欢庆祝“中苏友好协定签订11周年”都是很愉快的。
我们去工人体育馆两次欢迎从朝鲜归国的志愿军叔叔和阿姨们,我们把鲜花抛洒到空中,馆里鲜花遍地。
少年宫还组织我们去西山鹫峰夏令营,住在风景如画的山脚下47中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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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回忆都是快乐的。
第三十六章
1959年祖国十周年大庆更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天晴空万里,天安门广场热闹非凡,海陆空三军仪仗队排成方阵等待检阅,面对城门楼第一排是巨型大花篮,里面是各式各样怒放的鲜花,放在彩绘的稳稳当当的木头圆柱体上,每个花篮两边是我们穿着雪白衬衫,花裙子,戴红领巾的小姑娘,我的位置正对天安门中央。我们的后面是一排举着少先队队旗的高个子男孩,他们穿白衬衫蓝裤子,每个队旗两边是和我们穿戴一样的小姑娘。他们的后面是由人组成的“社会主义好”的大型标语。
我们八点钟就准备好了,怀着激动热烈的心情等待毛主席检阅。我们挨着陆军方阵,有个背着药箱的军医,给个别战士注射葡萄糖,还跟我们说话,告诉我们领头的那位:“他是元帅!”
我发现右肩后面举队旗的男孩是妈妈同事周梅生老师的儿子周状环,妈妈后来告诉我说,周老师告诉她,说我俩发现认识“相视一笑”。
( 语文老师喜欢用四字成语。孙惠书老师说她的女儿袁援与我认识“相见恨晚”。)
快到十点钟了!我们个个精神抖擞,严阵以待,伟大领袖毛主席就要出现了!
事隔将近六十二年的今天,我对几个记忆镜头依然印象颇深。我记不起有没有升旗仪式,听没听见礼炮的鸣响。
但我记得周状环不停地从裤子口袋掏手绢擦他头上的汗,那天不热,我们穿的也不多,他擦的是虚汗,
我们国家已经陷入了灾难深重的长达三年的人为造成的大饥荒。
主席高大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城楼上,他穿着灰色的大衣,戴着灰色的有沿的帽子,没有笑容,微微皱着眉头,他好像并不情愿,但又必须来应一下景。
他一定想不到,城楼下和他正对着的一个不到十二岁的小女孩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觉得非常荣耀,我以前只看过他的字,现在我看到的是他真人,他的冷漠让我失望。
我们每一个人竭尽全力只有一个目的:讨他的欢心,让他老人家高兴。就像红楼梦里贾府上上下下都为了讨贾母欢心一样。
事隔将近六十二年,我一再地反思我当时的感觉与判断,我没有错!
1959年不仅有十年大庆,还有卢山会议,刘少奇主席和他的争执,彭德怀元帅的万言书。
我们这些人在他眼里又算什么呢?
大饥荒是他一个人造成的吗?敞开肚皮吃的时候有人反对了吗?是谁欺骗他说稻子可以亩产万斤的?他是农民的儿子,从小在农村长大,他相信吗?
1966年,他亲手发动了中国人民更大的劫难-----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人民和他一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倒了国家主席刘少奇,说他是叛徒、内奸、工贼,走资本主义道路,在农村搞“三自一包,四大自由”。不这样做,中国能从大饥荒里走出来,吃饱饭吗?
回到1959年10月1日上午,他无疑是心事重重的,他漫不经心地对热烈欢呼的遊行队伍摆摆手,就进去了。
遊行队伍完毕,我们按照指示,涌向城楼下方,主席早已不知去向。
第三十七章
有多如牛毛的文章描写大饥荒和文革的灾难,正视历史,无疑是宝贵的。
这些我们都亲身经历,每个人都有一笔血泪账。
我在一个熟悉的微信公众平台上看到过这么一条文章后的留言:
“让我们过着数粮票过日子的卑贱生活!”
我还看到一篇农村从公社化开始到饿死人的详细过程,有一个细节作者斟酌再三写上去的,就是一个妈妈吃自己饿死的孩子。国家公布的饿死人数是四千万,这些活生生的性灵以这种方式离世经历的是怎样相同的悲惨过程。
看了这篇文章,我开始转变思想,觉得自己在三年人为大饥荒里受的罪根本不算什么。我有饿的感觉,但不很严重,吃了上顿还是有下顿接着。妈妈说:“就是副食减少了!”看着空空如也的副食品商店,心中充满悲凉。陶湘诵被饿蔫了,他老躺床上,说:“整天就想着吃!”
后来看过刘青手抄本小说“白色的路”,讲他被饥饿逼得精神崩溃的过程。相比之下,我的精神没垮,一直朝自己的目标冲刺。
但没垮并不代表没变低贱,我爸爸带我去人家作客,就拼命鼓励我多吃,他以为我可以变成骆驼,把吃下去的食物储存在驼峰里,问题是我没有骆驼的本事,在他的错误指导下,让我吃吐了!
在东四新家我结交了几位新邻居朋友,一个比我大几岁叫关红芳的女孩和我很投缘,她妈妈很早去世。她爸爸是个知识分子,后来给她和她哥哥弟弟娶了个后妈。饥荒前,我经常从我家的大厨房里拿一堆富强粉馒头(我外公负责做饭,保姆付同志打扫卫生外婆负责看陶淮,奶奶管我和陶江,爸妈管陶湘诵)给红芳哥姐弟仨人,她哥宏泰是林学院大学生,他经常借许多普希金,莎士比亚的书,我都转借看。他对红芳说:“别叫她偷馒头了!”我说:“根本不是偷,我奶奶知道!”
还有一个叫小芬的,她只有一个寡母,她跟我借煤球,我跟奶奶说,奶奶让她自己去煤棚铲。大饥荒开始,小芬找了份工作,去福建前线对台湾官兵广播。
我没有了给红芳拿馒头的乐趣。宏泰开始捉猫吃猫肉了,小肥(红芳的弟弟)老嘴(同院小孩,他爸是工程师,他妈妈是同仁医院保健主任,帮我们看病方便)都是同谋,我问老嘴猫肉好不好吃,老嘴说:“像蒜瓣。”
经过冬生连生家门口(他们家是红色资本家,父母入了党,后来父亲被劝退)听见给他家做饭的姨姥姥,好像是在骂冬生:“你是填不满的坑,喂不饱的狼!给你吃石头子好不好?!“
(2021.6.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