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汝谐奇人奇事之俄亥俄之恋/毕汝谐

 

 

毕汝谐奇人奇事之俄亥俄之恋

 

毕汝谐

 

1986年4月,我陪同家母赴她的母校哥伦比亚大学讲学之后,时间上有一个空挡;

俄亥俄州立大学希望家母能够为他们办个学术报告,条件优渥。家母欣然同意。

于是,我们就去了俄亥俄州哥伦布市。据说,俄亥俄州立大学是全美学生最多的大学之一,

拥有将近4万名学生的;可想而知,中国大陆学生也相当多,该校的中国学生学者联谊会还有个专门的招待所,家母和我即在此下榻;我因而认识了很多朝气蓬勃的大陆留学生,虽然彼此政见不同,却没有人在意这个。

该校还有一个可以与哈佛燕京图书馆、哥大东亚图书馆相媲美的大型中文图书馆;

有些在哈佛哥大看不到的稀缺书籍,这里也有。由于大陆留学生众多,和中国领事馆的联系也很密切。

领事馆三天两头送来国内的电影和录影带,给大家过瘾。

这天,学生会放电影日出;我去晚了,一推门带进一道强光,引得好几个人回头看我;

我一眼就和其中一个端端正正的女生对上了眼神,根据我的情场经验,我知道这就是一见钟情了。

我相信我和这个女生肯定会发生故事;那时候,我正与一个远在北京的奇女子热恋;她是有夫之妇,系海军总医院的医生,我们的爱情一波三折、前途渺茫,令我非常痛苦;同时,我正当盛年,生理要求也很迫切。于是,我坐在这个女生侧后方,压低声音与之交谈;日出是我的恩师曹禺先生的代表作,我自便幼烂熟于心,很多著名的大段台词都能背下来。可是,我假装对日出一无所知,假装好奇地向她请教电影里的人物关系;她很耐心地给我讲解。

那时候的女留学生都是百里挑一的人尖子,岂能不知我是在装蒜?但是,她并不戳破这层窗户纸,而是积极地配合我装蒜。

无论是日出还是日落,生活本质上是一台戏。每个人都是自觉或者不自觉的演员。 

为了不影响他人,她建议我和她坐到最后面,我当然求之不得。她也是从北京来的,是清华的公派留学生。电影结束后,我们又并肩在校园里散步,是所谓压马路;像我一样,她也是大龄单身青年,我俩正如干柴烈火,相见恨晚。

她告诉我,她住在一家殡仪馆附近,所以那个地方很好找、很好打听;我说我和母亲住在学生会的招待所,人多眼杂。我们相约第二天上午我去她家。

她住在一个民宅二楼,小房间整洁、利落。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成为情人。

她跟我讲起在国内的几次不成功的恋爱,我也向她倾诉我的一肚子苦水;她带着明显的倾向性呵护我,尖锐地抨击那个素未谋面的奇女子。

到了午餐时间,她说要去一家名叫四海的中国食品店采购,问我喜欢吃什么,要给我做;我说我什么都不在意,咱们凑合一下就行了。她深情地说今天你第一次来,不能凑合。

她这样看重我,使我很感动;我怀着毕汝谐特有的一往情深搂着她说:亲爱的,我和妈妈在这儿待不了几天就要走;可是,无论我走多远,我都会想到:在俄亥俄州立大学,我有一个家、我有一个亲人!埃及有句谚语:喝过尼罗河水的人,无论走多远都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的。

我们非常珍惜有限的欢聚时光,裸身缠抱在一起,恨不能合为一体。言谈话语之中,

她无经验地表现出大龄未婚女子求偶的急迫性,殷切地叮咛:你走了以后,千万不要忘了我,

要经常给我打电话呀,让我听听你的声音;如果你怕花钱的话,就给我打对方付费的电话吧。

我说:没关系,打电话花不了几个钱;我想你就一定给你打电话。

我俩恩恩爱爱。

临别时,她好奇地说我想看看你的作品;我说:好啊,我看见图书馆杂志阅览室里,

刚刚发行的中国之春杂志上有我的小说人生的否定式。你去看看吧。

当天晚上,我依然沉醉于鱼水相得的美好感觉中,就忍不住又给她打了个电话。谁知,

她忽然变得非常冷淡,与早上判若二人。我感觉到事情不妙,彷佛有什么巨大的本质性的变故,

成为我们继续交往的障碍。我试图以恰如其分的借口约她出来,当面谈一谈;她坚决拒绝了,

理由是就要考试了,作业还没有完成呢。凭经验,我知道这个女生算是没戏了。

我曾经历过很多次这样来得容易去得快的艳遇,早已见怪不怪了。

我与她就此进入冷战阶段,谁也不理谁。

家母和我离开哥伦布市的前一天,我给她打了一个告别电话,在不失尊严的前提下,尽可能热情地说:我和妈妈就要走了。我知道你不想理我了,我不会勉强你的。

请你看在我们一度相亲相爱的份儿上,Frankly  speaking,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呀?

她不冷不热地说:我没有想到,你是一个思想反动的作家;你为什么要反对政府呢?

我说:老老实实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想说我想说的话,我不想掩饰我的真实观点。

我的发小吴尔鹿博士,读了我的小说集你好,自由(台湾版), 惊讶地说:毕汝谐,

你和共产党有这么深的仇恨呀?我笑道: 共产党对我恩重如山;但是,我爱恩公,我更爱真理。

1957年,一批作家提出一个口号:作家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当然啦,

这些人后来都被送到北大荒劳改去了。我非常赞成这个口号。作家艺术家不应接受任何党派的领导。

赵丹临死前说:党管文艺管得太死,文艺没希望。 我反对共产党,

就是因为共产党严厉禁止言论和思想的自由; 而对于真正的作家来说, 

言论和思想的自由 就像空气阳光水一样不可或缺。

她耐心听完我的这番话,叹了口气说:我就是一个老百姓,

就是要找个人规规矩矩地过日子。我不想跟政治搭边儿,咱们俩不合适。 

我真挚地说:我不怪你;我是喝过尼罗河的水,但是我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打扰你了。我祝愿你幸福。

她回答说:我也祝福你。

我与她再也没有见过面。后来我果然再也没有回到俄亥俄州立大学,再也没有听到关于她的任何消息。

可是我永远不会忘记她。

说不定,她早就把我忘了,她有一种理工科女生必不可少的理性和决断,

视我为一道Yes or no question;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没有中间状态,绝不拖泥带水。

我却喜欢她(不是爱);而毕汝谐的喜欢(不是爱)适用于每一个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