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诗人食指(郭路生)
毕汝谐
五十多年前,文革动乱时期,外交部大使楼徐庆东(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待分配学生)
家聚集了一帮有文艺天赋的干部子弟, 系当时全北京最高雅的文艺沙龙之一;
徐庆东利用自身的机械化优势(其时,全大陆没有谁拥有录音机),率众创作并录制广播剧毛泽东时代的孩子们,一个老红卫兵打赢第三次世界大战胜利凯旋的虚幻故事,典型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红卫兵文艺。
毕汝谐的真实面目没有暴露之前,也是其中非常活跃的一员;我因而结识了该文艺沙龙的骨干成员、业已享有诗名的郭路生。
我被郭路生的代表作相信未来镇住了——
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
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
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我要用手指涌向天边的排浪
我要用手掌托住太阳的大海
摇曳着曙光那枝温暖漂亮的笔杆
用孩子的笔体写下:相信未来
1949年以后,整个中国大陆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优美深刻、别具一格的诗句呢。而且,
他的长诗短诗都保持在同样的水平上,每一首诗都堪称一个艺术品。
特别是,当我知道何其芳(文革中被诬称为何其臭)、贺敬之高度评价郭路生的作品,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相信何其芳贺敬之是很懂诗的,他们的判断肯定是对的。
于是,郭路生成为我深深嫉妒的对象,用当今最时髦的话来说就是羡慕嫉妒恨;
我曾经冲动地对文友Y(即日后的著名诗人 J)说:万幸万幸,郭路生一不是8级以上的高干子弟,二不是美男子;
否则我真的会像周瑜要杀诸葛亮那样,不顾死活地去把他杀了!
文人的嫉妒心比女人的嫉妒心更可怕,简直像魔鬼附体——我根本拿魔鬼没有办法、根本管不住魔鬼!
这些疯狂的话,很快就被好事者添油加醋地传到他耳朵里了,但是郭路生丝毫不以为意,
依然用真诚善良的态度对待我,与我畅谈文学、交换书籍,始终以一颗善良之心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
我因而感到自惭形秽,觉得自己的心思很可耻;从此以后,我诚心诚意地折服于郭路生的非凡才华,再无恶念了。
那时候我创作了一个短篇小说诗人之死,写的是普希金之死;郭路生看了以后说:你的文笔挺棒,要是写革命作品就好了。
我冷笑着回答说:我不想革命。我只想胡飘乱色(读shai),吃喝玩乐。
郭路生叹气不已。
我与郭路生本质上不是同一类人,在很多方面没有共同语言。郭路生真诚地热爱身处的火红的时代,竭诚拥护文化革命;他在山西插队期间写诗歌颂杏花村,自费考察南京长江大桥和河南林县红旗渠,认为这是劳动人民艰苦奋斗的成果,是中国人的骄傲;郭路生相继写出热情洋溢的诗篇,歌颂工人阶级自力更生,歌颂红旗渠是中国农民用人工创造的奇迹,等等。
然而,我与郭路生都喜欢在大街上拍婆子;我至今记得他拍婆子的一个笑话:他在王府井看见一个手拿折扇的女孩,就走过去与之搭讪,那女孩从容地打开折扇,扇面上赫然两个毛笔大字:有主。
他邀请我去他家玩,邀请的方式也是郭路生式的、独一无二的:没有告诉我他家的具体地址,
而是很有几分自得地说:你到了百万庄打听一下,所有人都认识我家。由此可见,当时郭路生的知名度之高到了什么程度了;我果然随便问路人就找到他家了。
后来,郭路生放出口风,认为自己在政治上事业上都成熟了,现在只缺少一个贤内助,所以当务之急是要找老婆。
这下子,北京干部子弟圈轰动了,人们疯传郭路生要找老婆了、郭路生要找老婆了!不少女孩子仰慕他的诗名,主动去敲他家的门,想结识他;先是电影导演崔嵬的女儿,后来又是宋姓7级高干的女儿;郭路生欣然选择了这位7级高干的女儿。我冷眼旁观,觉得他们俩真的不合适。郭路生很早就因为学业上严重偏科离开了某中学,当过一段社会青年,然后进行函授补习。他自己说,函授和上正规中学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打开话匣子就是了。
可是那位宋姓高干女儿是师大女附中有名的高材生,如果没有文化革命,就要直接保送去法国留学了。
他们走的是不同的人生道路,仅仅因为文革动乱把他们胡乱拧在了一起,我觉得这样的搭配是不牢靠的。
果然,他们的恋爱一波三折;诗人郭路生感到很痛苦,多次向我倾诉内心的衷曲。他其实是一个很保守的人,连与宋女接个吻都当成个了不得的事,郑重其事地向我们大家宣布。
有一次,我和郭路生夜宿在同一个房间里,他用鼻音很重的深沉的声音说:我最近读了西班牙斗牛士的小说血与沙,我很担心有一天我的身体将会背叛我。
我很吃惊,表面乐观豁达、一天到晚笑呵呵的他,内心还有这样的担忧呢。
后来,毕汝谐创作了中篇小说九级浪并且发布一步到位的性爱宣言(性爱和握手一样只不过是一种社交礼仪),彻底激怒了徐庆东这一大票左派人士,成为众矢之的;毕汝谐被徐庆东们视为流氓,逐出了那个左派文艺沙龙;
他们还对郭路生说千万别搭理毕汝谐,毕汝谐就是一个会写作的流氓;而郭路生坚定地说:你们说的不对,毕汝谐是一个有流氓行为的作家。于是,郭路生成了那个左派文艺圈里唯一与我保持来往、唯一为我辩解的人了。
1973年秋,郭路生说他常常去北医三院精神科就诊;朋友们都觉得有些奇怪,因为一点也看不出他和大家有什么不一样;
但是,据精神科医生说,郭路生患有艺术型的精神分裂症。
现在的文艺圈文革回忆录都喜欢吹牛皮,说自己当年怎样反对四人帮反对江青等等,瞎说八道!
绝大多数正常人既是理想主义者,更是现实主义者;当年江青四人帮是中央的权势熏天的大当权派,谁敢公开反对他们呀?大家倒是要找机会讨好他们的。徐庆东导演这样的大左派自不必说,就连毕汝谐这样的右派也是一样啊,写出马屁剧本黑旋风扯诏;郭路生也不例外,积极地为马屁电影芒果之歌写主题歌的歌词。
还有那位彭宁导演;文革期间,彭宁是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公认的第一才子,又是6级高干彭家伦的儿子,实在了不起。
彭宁导演也想方设法讨好江青他们。他写了一个歌颂上山下乡的马屁剧本,挖空心思想出了一个噱头:
有个知青从插队地方往城里跑,在火车上,素不相识的革命群众东一嘴西一嘴地劝说他,硬是把这个知青劝回农村了。
那时候,彭宁表示不嫌弃毕汝谐臭名昭著,欢迎我加盟他的那个文艺沙龙;本来我高高兴兴要去找他了,却不料郭路生说:彭宁说欢迎毕汝谐,我这里广聚贤。
毕汝谐那时候年轻气盛,把自己看得非常了不起,生气地说:彭宁算老几,以为他是宋江吗,
他有什么资格来聚我呀,我不去了,不去了。
就这样,我错失了加入彭宁那个中间偏右的文艺沙龙的机会,现在想想,真是可惜了。
——文革后,徐庆东编剧、谢晋导演的电影啊摇篮,取得了很大成功;而彭宁导演、创作的两部电影苦恋(白桦编剧)
以及瞬间(独一无二的林立果小舰队题材),如果能够及时公开上演,必将引起地震般的轰动效应;
遗憾的是,这两部片子都被封杀了,人们只能在纸面上讨论它们了。
1976年春,郭路生和李立三的小女儿(中苏混血)结婚了;我送给他两瓶白兰地,却知趣地没有出席他的婚礼;
因为我知道婚礼上清一色都是那些红色文艺圈的人,我的露面将使郭路生的婚礼大煞风景,宾主尴尬。
那时,我常常觉得怀才不遇,愤愤不平;郭路生很同情我,说干脆我带你去找贺敬之吧。
我们来到东单煤渣胡同人民日报宿舍找到贺敬之。这是一个脸色青黄、精神萎靡的中年男人,好像没有睡醒的样子。
郭路生开门见山地说:我这个朋友毕汝谐很有才华,可是每天劳动很累。贺敬之则大而化之地对我说了许多套话空话漂亮话。
然后,他们谈起了郭路生的病;贺敬之甚至没有问郭路生最近读了什么书写了什么作品,而是直截了当地问他最近的病情怎样,吃了哪些药;郭路生说他现在靠氟奋乃静维持,除了口服,还进行肌肉注射。我听了不寒而栗,
也因此感受到一己之外的林林总总的痛苦和不幸。
郭路生很热心地要给我介绍对象。当时四届人大刚开过,谷牧当了国务院副总理;他说,
谷牧有个宝贝女儿是北京郊区某个公社的党委书记,想介绍给我;我很有兴趣攀高枝,
然而,人家一听毕汝谐这个名字就严词拒绝,还责骂了他这个介绍人。我很过意不去,而郭路生只是淡淡地对我说了一句:
毕汝谐,你要是早早知道爱护名誉的重要性就好了。我固然脸皮很厚,却也一时羞得无地自容。
打倒四人帮后,李立三的问题平反了,郭路生的混血妻子从黑帮子女变回为3级高干的女儿;于是,两口子的龃龉日渐增多,郭路生经常长时间地向我倾吐苦水,连伉俪间的房帏矛盾也不讳言——
他相信我能够理解他的苦衷,并且守口如瓶。
他们终于离婚了。
出国后,我听说郭路生住进了精神病院,甚至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和意外。古往今来,诗人从来就是一种非常特殊的人,他们和精神病人之间只有一线之隔;紧走一步,慢走一步,都可能迈过这条界线。
窃以为,郭路生住进了精神病院,自有个人原因、家庭原因、社会原因,却有一个深层的原因即政治因素被忽略了;
当年,我与徐庆东曾经当着郭路生有过这样的争执——
我坚定地说:中国肯定会出修正主义;这是历史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徐庆东则坚定地说: 肯定不会;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能够确保党和国家永不变色!
郭路生旗帜鲜明地支持徐庆东。
所谓改革开放,标志着中国真的变修了;崇尚南京长江大桥和河南林县红旗渠的郭路生,
在思想上一时找不着北了。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郭路生对中国现行的政治制度产生了深度怀疑。
那年,美国总统卡特提出人权外交;郭路生认为,此举击中了当局的软肋,根本无法抵挡。
徐庆东这一大票左派人士随机应变地迎合中国社会的巨大变迁,如鱼得水;
而一根筋的老实人郭路生则被抛出了正常生活轨道。
进入新世纪,郭路生被诗坛尊中国朦胧诗的鼻祖,可谓名至实归。
我在新华文摘上看到郭路生写给第二任妻子的献诗,真心很高兴:
像他这样的天才诗人不宜接受7级高干3级高干的女公子,找一个老百姓家的女子很合适。
我经常打越洋电话与郭路生聊天。我问他在福利院里吃不饱怎么办呢,郭路生说出让我毛骨悚然的三个字:
吃空气。我不忍再问下去了。
郭路生毕竟老了、病了,他在热爱生命中勉为其难地低调地吟道:
也许我瘦弱的身躯像攀附的葛藤,
把握不住自己命运的前程,
请在凄风苦雨中听我的声音,
仍在反复地低语:热爱生命。
每年春节,我都要给郭路生打越洋电话拜年;他总是嘱咐我说:毕汝谐啊,
你在海外要坚持民族的立场啊。而我总是唯唯诺诺,不置可否。
再后来,他的电话打不通了;听朋友们说,郭路生和所有老关系都不联系了。
屈指数算当年外交部大使楼徐庆东左派文艺沙龙的老人马:徐庆东导演过世了、彭宁导演过世了、李平分编剧过世了;芦苇编剧因倒卖黄金蹲了四年大狱,诗人郭路生(食指)精神失常了。
而其中唯一的右派作家毕汝谐,却像是昆仑山上一棵草,顽强地全须全尾的活到今天,健康快乐。
全须全尾的活着就是幸福。
实践证明,不想革命只想胡飘乱色吃喝玩乐的人生结局,比赤胆忠心干革命的人生结局要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