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黄宏嘉院士
毕汝谐
2021年9月22日,我的舅舅、中国科学院院士黄宏嘉教授与世长辞,享年97岁。
噩耗传来,我黯然沉思良久,许多陈年往事,迭次浮上心头。
母亲及其三弟一妹,称得上是满门精英,个个都是著名教授、学术权威、大学校长;早年,
曾经有人对我的外祖母说:李老太太,你的儿女生得可真整齐,你的儿女可真聪明啊。
我生来与嘉舅舅有一种非常特殊的关系;幼年时,父母曾经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
小弟长得跟宏嘉一模一样;而且,小弟跟宏嘉一样聪明,将来一定也是个科学家。
我很小就从众口之中获知自己长得好看,因而非常关注嘉舅舅的长相;我猜测他的样貌将是我成年以后的形象。我暗暗有些失望,嘉舅舅确实仪表堂堂,但还不是特别出众,而我却期盼自己能够成为潘安那样的倾动一时的美男子。同时,我也知道我将来成不了科学家,因为我对数理化的兴趣远远不及文学艺术;那时候,每当我观摩世界名著改编的戏剧电影,常常有一种异乎寻常、轻微颤栗的生理性激动;而在演算数理化习题的时候,完全没有相似感觉。
嘉舅舅少年得意,虽然不幸遭逢日寇侵华乱世,却没有中断正常学业;20岁即毕业于西南联大电机系,随后被我的外祖父黄右昌老先生(民国时期为北大法学院院长兼教授)送往美国深造;1949年回国后,即任北京铁道学院(北方交通大学的前身)副教授,后因学术成就特别突出,文革前便成为3级教授。李四光称黄宏嘉为不可多见的奇才。
嘉舅舅在学术上一帆风顺,于私生活方面却十分不幸;他的第一任夫人孙某某不安于室,
在教授外国驻华使馆人员中文期间,与马里大使馆的黑人外交官行不轨之事,被公安机关送去劳改了。
他们生了四个孩子。家庭变故后,嘉舅舅带着四个孩子去了上海;先是当上海科技大学教授,
而后又兼副校长。
文化革命一来,天下大乱;我依然关注嘉舅舅的长相,远甚于关注他的实际处境。
男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我在相貌上已经妥妥地把嘉舅舅甩在后面了!
文革初期大串联,我来到上海,得知嘉舅舅正在与家中保姆之女(年轻20岁的大美女!)
谈恋爱,大为惊异,就指手画脚地说:嘉舅舅,你这样是很不好的;你和保姆的女儿是不可能有精神交流的。
而嘉舅舅却言之凿凿地说:我们之间有精神交流。
——很多年后,我在美国认识了一位女留学生; 她问我:你觉得我有什么缺点?我直率地说:可惜你不懂哲学。她哈哈大笑道:Philosophy!天底下有哪个男人要求自己的老婆懂哲学呀,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啊。Philosophy!
现在想想,我就是因为吃饭太容易,所以孜孜以求精神交流;只要结结实实地饿上几天几夜,就知道窝头比哲学更可贵了。
1969年初夏,为了躲避上山下乡风潮,也是为了附庸青年司马迁游历名山大川的风雅,兼且效法青年毛泽东搞社会调查,我着意蹲点考察工厂、农村、军营、学校;行囊中仅有一册爱伦堡大型回忆录《人•岁月•生活》,对青年爱伦堡流落巴黎的浪漫生活钦慕不已。
我自视甚高,坚信自己并非池中之物,如醉如痴地追求作家梦;那个时候,我是多么自信自负啊;
一没有工作证,二没有单位介绍信,却随意游走大江南北;其实这是非常危险的,很容易被当成盲流就地收押,甚至像后来的孙志刚那样死于非命。报上天天说七亿中国人民如何如何,毛主席说要相信群众相信党;而我则相信三亿五千万中国妇女;于我而言,女性世界是安全网,是不沉成的湖!我认为我的这张脸就是找不开的百万英镑,
祖国大地任我行,走到哪儿恋到哪儿。
在我的规划里,上海是第一站,我想投奔嘉舅舅。上海是张春桥姚文元的基地,搞出许多所谓文化革命新生事物,是最适合解剖的麻雀。
嘉舅舅住在复兴西路的高级公寓,谁想到一敲门就吃了下马威;这个家已经被他的新岳母、新岳母之妹、新妻弟鸠占鹊巢,搞得乌烟瘴气;他的新妻弟恶色恶气地对我说:黄宏嘉被群众专政了,只有星期六能够回来。
我们家世世代代都是劳动人民,红五类,没有任何问题。黄宏嘉有什么问题,我们不清楚。
入夜,我在灯下赶写一个短篇小说初恋;新舅妈的姨妈(多么拗口!)走过来说:这个台灯是我们家的,你不可以用;你只能用黄宏嘉的台灯。
常言道:冷饭冷菜好吃,冷言冷语难捱。我待在没有舅舅的舅舅家,如芒刺在背。
这天,我在淮海中路闲逛,搭识了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小青年李工生;其父是上海市政府的局长,现在父母都进了牛棚;家里没有家长,表示欢迎我去他家与他做伴。于是我欣然搬进了李工生的家。
当晚就寝的时候,我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谈恋爱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他兴奋地一骨碌坐了起来说:是吗,是吗,谈恋爱是非常有趣的事情?我给他讲普希金的卢斯兰与柳德米拉,以及我在北京拍婆子的很多趣闻花絮;他听得入了迷,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经李工生介绍,我去上海张华浜造船厂参加义务劳动,和工人们打成一片,体验生活;
我有心计地引导他们对比文革前后的真实生活,点滴不漏。
我憬然发现:在震耳欲聋的口号和凯歌声中,人民大众的实际生活已不堪闻问了,终于得出文化革命糟得很的政治结论(在公开场合的说辞则是:我为党的九大带来的大好革命形势欢欣鼓舞)。
插句题外的话:如果李工生先生看到这篇文章,请速与我联系,谢谢。
我平时住在李工生家,每逢周末就去嘉舅舅家与他攀谈,有时候竟然通宵达旦;嘉舅舅给我看他在牛棚里写的许多旧体诗,我觉得诗味平平;嘉舅舅说自己的旧体诗不好,而老外公的旧体诗独辟一境;当年,老外公的《梅花》诗十首发表后,震惊朝野,时人唱和诗计二百二十四首,梅花旋被南京政府加冕为国花。
嘉舅舅对我说从前聂荣臻很器重他,邀他去国防科委,而他不想穿军装,就婉言谢绝了。他在美国的好朋友朱光亚去了国防科委,文革中与钱学森一起被妥善保护,九大还选举朱光亚为中央候补委员!
嘉舅舅叹息:人的命运有时候就在一念之差呀。
——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西欧列国派人去各个学校查阅档案,想看一看周恩来邓小平陈毅等人,当年就读就学的情况;结果发现除了聂荣臻曾经在比利时一所大学注册却没就读,周恩来邓小平等人没有任何就学记录。因此,这些所谓留学生对欧美归来的高级知识分子都很尊重。
1956年,当局号召向科学进军;一批海归高级知识分子突击入党,嘉舅舅和朱光亚同时被拉入党内。
嘉舅舅书呆子气十足地说:那些造反派怎么没有一点客观精神呢,怎么瞪着眼睛说瞎话呢?我冷笑道:然大悟,说:要是我的孩子能告诉我这些话就好了。
我们推心置腹地展望未来;嘉舅舅说如果将来能够搞科研就搞科研,如果不能搞科研,
就守着新舅妈过普通人的小日子,听听古典音乐打发时光。他从美国带回来很多密纹唱片,
一直保存得很好。而我说我想成为像恩师曹禺那样的大作家;曹禺剧本的很多台词,我熟读成诵,倒背如流。
打倒四人帮后,迎来了科学的春天,嘉舅舅如鱼得水;他先后成为中国科学院院士、
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电磁科学院院士;获美国发明专利3项及中国发明专利多项,名利兼收。
1986年,母亲赴哈佛讲学结束后,我送她从纽约肯尼迪机场搭机回国;同机有个上海科技代表团,我对他们说:我的母亲是黄宏嘉院士的姐姐,拜托你们一路上多多关照。他们回答说:我们很佩服黄宏嘉教授,请放心吧。
出国之前,我最后一次见到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嘉舅舅;他一字一顿地说:小弟啊,你能够赶超曹禺吗?
我笑而不答。
2017年尾,一位香港导演给我拍摄纪录片(他拍过李锐等等众多有争议人士);我自豪地宣称:论文学天才,我不及莫言;论预言天才,莫言不及我!
在这里,莫言可换为我的恩师曹禺或者任何一位国宝级文豪!
早年,嘉舅舅谆谆教导我要爱惜时间、抓紧时间;他说:一个量级(10年),很快就过去了。
是嘛,嘉舅舅的一生为九点七个量级,很快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