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汝谐奇人奇事之美男子L
毕汝谐
1989年春,我和一位浙江画家老吴联手开办了一家“路路通婚姻介绍所”(路路通是儒勒凡尔纳
著名小说“八十天环游地球”里的一个人物);嘻嘻,两个老光棍在前台张罗,幕后埋伏着薛蛮子
等等一大批真假单身汉,这是干啥?嗯,你懂的。
某天,我接到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说要报名成为会员。
本来,我对所有男人一律拒之门外,可他在电话里说他是中国铁路文工团话剧团的演员,
是个美男子;这引起我的好奇心,就破例见了面。
一般而言,美男子和美男子就像美女和美女一样,是很难相处的。我和同龄美男子的关系,
一向都是貌合心不合。但是,他比我小8岁,我们不是一茬儿美男子,不存在瑜亮情结。
我和他互为人生之镜,我看到他就像回顾自己的昨天,而他看到我就像预览他的明天。
我们很容易就成了好朋友。
那时候,他做生意失败,欠了一屁股债,被各路债权人追打,狼狈不堪。我尽可能帮他一把。
最危险的一次,一个天津债主拿着刀子闯进他家,声称今天还不出3000美元,要捅死他们全家。
我马上带了3000美元去救火。他们全家人感激涕零。这样的事情,不止一次。有一回,
我如约在他的银行户口里存了钱;他打来电话说:银行记录里没有这笔钱。我狞笑道:
你相信谁——相信我还是相信银行?他毫不犹豫地说我相信你。事后证明是银行的电脑系统出了问题。
我和他有很多共同语言。因为,美男子对于人生有一种非常奇特的体验——每日每时每刻
都在等待、期盼、创造、完成艳遇;
时刻准备着!I ‘m ready!
他说有一次他去打公用电话,一个女孩啰里啰唆,霸住电话,他很生气,就把这个女孩带回家上床了;
我说有一个夜晚,我在农业科学院门口等32路公共汽车。车站上只有我和一个陌生女孩;左等右等,
公共汽车总是不来;我们俩觉得无聊,就隐入农业科学院围墙外面的小树丛办事了;他说他有一次去租房,
没有看中房子,却顺手牵羊地与中年女房地产经纪人上床了;我说1981年五一节,我去三里屯外交公寓
参加舞会,肆无忌惮地勾引全体舞伴,激怒了在场的所有男士;舞会结束后,他们围堵在舞厅门口不肯离去,
只要我走出舞厅一步,他们就会扑上来,合力痛打我。我和舞会主办人商量怎么办;最后,
我从男厕所的后窗跳窗逃跑了。
我们的这种人生体验很难与非美男子进行交流,人家只会说你在吹牛。
这些离奇古怪的花花事情,美男子之外的人感到匪夷所思;而美男子却认为这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说他有八十多个情人:我冷笑道:我是你的三倍还有余;不过,你年纪轻,比我小8岁呢,
你还来得及奋起直追。
我和他的情人里面,一夜情占了相当高的比例——仅此一次,仅此一次而已。这些女人基本上都是有夫之妇。
我和他着重讨论这个问题,我们的结论是:对于很多有夫之妇来说,和美男子上一次床,
只是为了完成童年时代王子公主童话的夙愿,一次足矣,一次足矣。事后,life goes on,生活仍在继续。
美男子通常具有非常独特的傲慢与偏见;这种傲慢与偏见与正常社会秩序不合拍,而且,一旦演化为对抗性矛盾,
就要闹出人命了。红与黑的于连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美男子通常还具有非常独特的优越感和自卑感;优越感自不必说,自卑感则是因为社会本质上是男性社会
而非女性社会,美男子理所当然地承受着男性社会的普遍敌意。
美男子通常还有一种近乎幼稚可笑的床笫错觉:当你和大人物的妻子上了床,你就误以为自己也是大人物了;
甚至,因为床上功夫超过了大人物,你竟然误认为自己是超级大人物了。
当你和女高才生上了床, 你就误以为自己也是高才生了;而且,你省略了十年寒窗的艰苦历程,轻松快乐地
在床上一蹴而就;甚至,由于你在床上压迫着女高才生,你竟然误以为自己是超级高才生了。
美男子往往具有非常特殊的人生经历。我和他在北京都有一个非婚生的儿子,而且情节雷同:
都是对方上赶着讨好我们,死乞白赖地缠我们,非要给我们生的。而我和他都是甩手大掌柜,
啥事儿也不管,油瓶子倒了不扶;这种人生经验,一般人很难理解,也很难置信。
昔日在北京,我们都认为通讯本是最可怕的定时炸弹,多少风流男子最后都栽在了通讯本上。
他还向我透露一些私房话;比如恋爱时,他的妻子瞪着眼睛说瞎话,冒充纯洁无暇的处女等等。
我也把难对人言的心里话倒给他:从十几岁,陌生女人见到我,总是眼睛一亮;可是,
1987年10月18号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分水岭;前一天还好好的,到了这一天,陌生女人见到
我就没任何反应了!这是怎么回事呀,我实在想不明白呀。
我伤感地抒情道:从此以后,我再也无法点燃陌生女人瞳孔里的小桔灯了!
像几乎所有美男子一样,他的思想缺乏深度;天安门广场人山人海,他说我要是李鹏我就辞职了;
我冷笑道:这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李鹏是怎么回事、掌权是怎么回事。你不懂得哲学。
他笑道:我当然不懂philosophy。
L32岁那年结婚,对于普通人来说,算是晚婚了,作为美男子却是早婚;
美男子一般都有漫长的浪漫期,结婚都很晚,毕汝谐直到53岁才因爱情结婚。
爱情是浪子的致命伤。他也曾爱过一个平平无奇的上海女生(曾经在电影青春万岁演过配角),
我一点看不出这个上海女生有什么好的,他却爱得觅死觅活,哭天抢地。
他结婚早了,玩儿心又很重;那个时候没有手机,他在外面的各路野女人,电话都打到我家;
有个中国民航的空中小姐,一下飞机就给我打电话:大表哥,请转告他,我又到纽约了。
而他用美男子特有的傲慢口吻道:看看,为了X一个X,要穿越半个纽约,麻烦。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深深刺痛了我,使我真正明白:毕汝谐作为美男子已是过去时了,必须退休了。
那天,他给了我100美元说,你下午6点到某某马来西亚餐馆,代表我请一个女孩吃饭。
我去了,那是一个很不错的女孩,我们共进晚餐;交谈中,我听出意思了,这个女孩追她,
他却不愿意搭理这个女孩,想把这个包袱甩给我。
我对这个女孩很有兴趣,而这个女孩对我却全无兴趣。也就是说,我被一个被他淘汰的女孩淘汰了。
我作为老牌美男子,被这个新兴美男子一举击倒在情场上了。我意识到我完蛋了,就像当年王心刚完蛋了一样——
想当年,我去八一电影制片厂办事;正赶上王心刚 一帮人在试镜头;我看他们,他们也看我;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王心刚本人都认为我比王心刚好看。当时我风华正茂,而王心刚已经40出头,
一脸皱折,脸部皮肤粗糙。
我洋洋得意。孟浩然有诗: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所有人都有死的一天,所有美男子都有完蛋的一天。这就像太阳东升西落一样,不可抗拒!明乎此,
我也就踏实了。而今而后,就外貌而言,毕汝谐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了,哪凉快哪儿待着去,
眼睁睁看着他在情场上大出风头吧。
我有个要好的女性朋友是整容医师,她说愿意免费给我整容。
我笑道:谢谢你的美意。可是,我太敏感了,说不定打一针麻药就把我打成傻子了;那样的话,
你就是把我整成了一朵花儿也是白搭呀。所谓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告别的过程——
告别童年、告别青春、告别父母、告别美男子桂冠;最后就是告别生命,万事寂灭。
我的相貌没了就没了,万幸万幸,我是个作家,我还有尚称丰饶的精神世界,
足以支撑自己的自尊心和自信心。我不是靠脸吃饭的浅薄美男子。李白有诗:
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日好?想当年,经常有人问我——
你是电影演员吗,我说不是;又问你是话剧演员吗,我说不是;对方又问那你是什么演员啊,
我骄傲地说我什么演员也不是,我是作家。我曾经拥有作家原本不配拥有的出众相貌,我知足了!
为了答谢我对他一以贯之的帮助,他提议去律师楼,和我签订一个书面协议——如果他有翻身的一天,
情愿把财富分割给我一半。我们去律师那里签了这个协议,还拍了照片留念;很快,我把这事抛掷脑后了。
再后来,他回国当了海归。我们渐行渐远,直到完全断了联系。
2015年的一天,我的一个铁哥们对我说:好家伙,他现在是亿万富豪了!你当年和他的那个法律协定呢?
拿出来看看呀。
我从律师楼调出了这份法律协定。
我按照毕汝谐的习惯性思维给他打越洋电话说:恭喜你发迹了,成为你梦寐以求的亿万富豪。
我们当初曾经签过一个法律协议;当然,我还没有幼稚到想分割你一半财富的地步;但是,
我却又幼稚到请求你本着良心兑现承诺,多多少少有所表示。
他以亿万富豪特有的厚颜无耻回答:协议作废。当初共产党打天下的时候,也有很多政治承诺;
上台以后,统统不兑现。我也是这样。
我发出魔鬼般的大笑,摔了电话。
我很高兴以这种毕汝谐特有的方式与之绝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