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洛诵与她的时代(第二部)
陶洛诵
(2021.7.26)
第一章
我所在的师大女附中高一(4)班是各校考进来的尖子学生。几乎个个志向远大,这个结论是在我们一入校,先让每个学生暴露思想中得出来的。按说我们从小受共产主义教育,应该是为共产主义事业而献身。但隐藏在灵魂深处的却是成名成家思想。波兰科学家“居里夫人”是我们的样板。
64年九月一日入校,不仅是我们班,而是在全校开展了一场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从牟志京的文章中得知,在四中也开展类似的运动,叫“四清”)班里大部分同学老老实实吐露实情,学校里大部分同学都有个人奋斗的名家情结
也有几个特例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像我的同桌二涛半开玩笑地说:“你们都想成名成家,我怕苦,我就羡慕门房,觉得看大门最舒服。”
一个戴着千度眼镜的顾乃昭说:“你们都想成名成家,哪儿有那么多的名家让你们成?”
我一开始并没太注意梁立明,她睁着两只金鱼般鼓鼓的眼睛骨碌碌地观察着每个人的发言,并嘲笑了沈扬扬,沈扬扬反唇相讥道:“我不像你,除了报恩思想,什么都不说。”
我的小学同校不同班的同学梁立明无论怎么动员,她只咬紧牙关说自己只有报恩思想,她爸爸被打成右派,开除工职劳改,国家发给她助学金。
梁立明和我初中也有两年同校不同班的历史,女十二中在初二时把十个班留在原址,成立只有初中部的“灯市口女中”,四个班分到同福夹道的高中部,仍属于女十二中。
灯市口女中考进师大女附中的有八个女孩,在我们班的有梁立明 汪静珊 宋业明 伍正怡 高江宁,女十二中考进来两个,我和姚雨虹,她是英文班的。
暴露思想运动后,没人爱理梁立明,大家可能觉得她心机太重,不真诚。她没有朋友,我却被她盯上了。在一次参加崇文区清洁队的倒垃圾活动后,她邀请我和她星期六去崇文区清洁队玩。
汪三儿和我已经打得火热,我们每个星期天都標在一起,不是看电影,就是去天文馆,我并不想去清洁队,那有什么好玩的?可又不好意思推辞,就随她去了。
我们学校在西城,崇文区清洁队在全国很有名气,因为那儿出了个劳动模范掏粪工人时传祥,刘少奇主席和他握手。当时提倡“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学习雷锋,学习王杰,大家觉得倒垃圾,掏大粪是最苦最脏最累的活儿,一窝蜂地去表现自己具备这种精神。
文化大革命中,我才知道,梁立明为什么要去清洁队,团员们揭发高一时的班主任李松文喜欢梁立明,让发展她入团,团支部坚决反对,她不但右派出身,而且不说实话。我们班还有一个叫李筠,爸爸也是右派,也看不起梁立明,公然说:“我爸爸以前是干什么的?她爸爸以前是干什么的?“李的爸爸曾是革干,梁的爸爸是工程师。
高一学年结束前,梁同学的爸爸刑满释放,全家迁往河南,再无联系。
文革中,67年,高二班主任杜梦鱼老师到我家,对我妈妈说:“陶洛诵在入团问题上受了压,我跟团支部多次说发展她入团,团支部老说再考验考验。“(插队时,戎雪兰说,幸亏我们没入团,省得将来成为历史问题。笑)
这几天,我又回想起在梁立明同学领导下的这段掏茅房经历,我惊异自己的毅力。
第二章
66年6月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正式开始以前,许多人预感到一场风暴的即将来临。全社会紧绷着一根阶级斗争的弦,到处寻找阶级敌人,并要求和自己头脑里的“私”字一闪念斗争,什么都是意识形态,脚踏实地想学点知识,干点实事被讥讽为“白专”,社会风气虚假浮躁。
一个社会的动乱是从搞乱人思想开始的,把简单问题复杂化,无事生非。
学校里树了三个典型,一个是数学家华罗庚的女儿华苏,在全校的发言中批判自己的虚荣心,她说:“怕数学竞赛拿不到名次,就不报名参赛。” 在高一年级大会上,一位家里九口人七个是右派的学生杨鸥发言,她胖胖乎乎,脸色红润,说被一个小孩无端称为“反动学生”,“我就怒气冲冲地给了他一拳。”看得出她是个性格开朗,胸襟坦白的女孩,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文革中,我和她成为好朋友。
最瞩目的是高三的学生宋彬彬,她是高干子弟,爸爸是宋仁穷,她被树为正面人物,发展成为中共党员,发展会在大礼堂招开,里里外外挤得水泄不通。文革中,1966年8月5日,她是学校革委会负责人,在斗争学校领导大会后,卞仲耘校长被打死,成为全国文革第一个牺牲者,打人杀人的血雨腥风从师大女附中刮向全国。8月18日,毛泽东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红卫兵,宋彬彬给毛主席戴上红卫兵袖章,毛指示她:“要武嘛!” 她更改名字为:“宋要武”。
从1964年~1966年5月,极左路线从暗流涌动到张牙舞爪统领全国,这两年的历史应该也被史学家高度重视,在类似文革的运动出现前,也必然会有类似的酝酿过程,如果政治家能做到防患于未然,那是再好不过的。否则,国家将被拖向再一次的崩溃边缘,老百姓生命再次被涂炭,二遍文革苦,二茬文革罪是免不了了!
第三章
高二(四)班扬溢着热烈的政治空气。师范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教语文的王老师(他在学校有一个引人入胜的红楼梦讲座,名为“凄凄哀哀一挽歌”)在班上诵读我一篇作文,我在里面引用李大钊一句话,里面有“赤旗“一词,扬扬和游子对此表示疑义。王老师肯定我文章的语言凝练。
在发展李世明同学的入团会上,沈、游二位同学投反对票,理由是李同学的爸爸去世前是资方代理,李在会上谈认识,说:“资方代理比资本家还坏。”被她们认为言不由衷。沈的爸爸是驻英国临时代办,游的爸爸是少将。
李小琦则是批“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静是个小资产阶级,看英勇就义的林红眼光不对头。
文革前,汪静珊同学的姐姐,北大地球物理系的高材生汪静愉(高中就读女附中)在参加四川四清运动时,溺水身亡,背上绑着口铁锅,里面有两块大石头。消息传到我们班,李小琦说:“自杀还想装烈士!”汪同学爸爸有历史问题。李的爸爸是军事科学院院长。文革中,李小琦主持了在班里对高滨滨同学(高岗女儿)的批判会。
我即使被梁立明同学拉去掏茅房也难掩我靓丽的外表,端庄的举止,辞藻文雅的谈吐。 时任团支部书记的马恬扬言道:“我们不相信不会把一个在旧社会生活两年的小孩改造不好!”(本人47年11月生)
班里担任民族宫讲解员,让我讲西藏馆,农奴的命运最惨。
班里演话剧,让我演一个娇生惯养的干部子弟林育生,高江宁演我女朋友,刚分配完角色,马恬就拍手大笑:“像极了!像极了!”
马恬家有七个孩子,爸爸是劳动部处长,她当时患着肺结核,她的哥哥是四中留校老师马凯,文革后,出任国务院副总理。
第四章
学校的四层宿舍楼建好后,我跟妈妈说,我想住校,高中二年级,离考大学不远了。妈妈同意了。
我们宿舍共四个人,刘纪华,何代明,宗美和我。宗美胖胖的,很白,像唐朝仕女画中的人物。她凡人不理,很神秘,不知道她的任何资料。她和我只说过一句话,是文革开始后不久,她重复我在班上的发言:“鸡晒(本人的外号),你真够逗的,说自己沉默得像一条鱼🐟。”我很难得地看到她一展微笑。
何代明,她的身材上下一样粗,脸上布满黑痦,脖子前倾。文革开始,我们一些人被调到邢台军队参加军训,她和我上下铺。
我们宿舍一个人一张床,我的床和刘纪华挨着。纪华是个十分可爱的女孩,善良,不左不右,说话总是非常平和,多大的事在她那儿都能一笑了之。她不高不矮,偏瘦,相貌端正,戴付度数不太浅的白边眼镜。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我都要给她讲个故事。“福尔摩斯探案集”,“海底两万里”什么的。
文革破“四旧”,她问我要不要小说,我说:“当然。”她就带我去海军院校,一个漂亮的军校女孩指着一堆准备焚烧的书,让我随便挑,我恨自己只背了一个书包!
67年一月,我跟四中的蒋孝愚(此君官运亨通,任2008年北京奥运会主任)等十人去新疆,其中一个目标是追打联动,回北京后,纪华问我:“你是不是在打入联动内部时,要和他们说一些反动话啊?”
83年,纪华穿着军装到我工作的银行地安门分理处找我,她是军医,营级。她的丈夫是原人大附中的常空军,一个在学校出名的善待出身不好同学的干部子弟。
我87年出国不久,接到马恬的来信,说纪华想出国。紧接着,接到纪华的来信,说:“小日本是绝不能去的,澳大利亚如何?”我在信里直截了当地对她说:“国家是你们的,你出来受这个罪干什么?“
第五章
我们班干部子弟应该占三分之一多,还有一两个自诩出身好的,又瘦又小跑步如飞的苑秀琴的姥爷是共产党员,红八月高潮过后,她斜着眼睛看我说了一句:“血统论煽起的一种狂热。”我理解是她对自己的检讨。
尹同学的爸爸是裁缝,她算是工人出身。
以出身为严厉的分水岭是在八月十八号以后,“8.18“毛泽东第一次接见红卫兵,班核心没通知我,究竟通知谁了,我不知道。有一天,我走进教室,将近一半的位子空着,一半同学灰头土脸在抄首长讲话,我问那些同学哪儿去了?说:“到社会上破四旧去了!“
我看看油印的首长讲话,什么“好人打坏人应该,坏人打好人,好人光荣,好人打好人误会。“我妈妈在她教书的女十三中八月十号被红卫兵打,剃头。我的心悬在嗓子眼上,怕她像卞仲耘校长似的被打死,心情很沉重。陈姗同学跟着我后面进来,她刚刚转到我们班不久,她原来是专业体操运动员,身材好,脸漂亮。(她是班里唯一夸我漂亮的人,时间是靠后几个月,地点是我家)她父母出事了,好像同学都知道,她表面看起来很洒脱,说:“他妈的原来还是......”这个那个一堆罪名,小个子赵籍丰招呼说:“陈姗,坐这儿!”我一看班上已群龙无首,知道有机可乘,可以自由活动了,我用胳膊一碰汪静珊,低声说:“走!” ”上哪儿?“ ”回家!“ 汪静珊惊恐地看看四周,收拾一下,跟我悄悄溜出教室。
我们俩分手的时候,她问我:”明天呢?“ 我说:”明天再说明天的!“
大街上,一辆又一辆载着抄家物资的解放牌大卡车呼啸而过,走进胡同,王奶奶家正在被抄,她是房产主,基督徒。小芬去福建工作前住在这个院里,每星期天,王奶奶家有基督徒的聚会。王奶奶很慈祥,给过我一把她院子里结的枣。她的头发被剃了半边,她的女儿搀扶着她,从此不知去向。她家的三间大北房被一个有七个孩子的姓杨的刻字人家占了。
第六章
老天爷保佑,我们家始终没有被抄。但我妈妈和外婆遭遇到极大的不幸。
(接上)
(8月7日)
打我妈妈、剪我妈妈头发的女十三中红卫兵,我只知道一个名字叫王东红,这是个假名字,文革中现改的。
妈妈拖着累累伤痕和被剪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回家,我对她说:“妈妈,我一定替你报仇!”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大仇仍然未报,我自己倒被整得七荤八素,每每想起,觉得愧对妈妈的在天之灵。
当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派出所贴出地主富农的名单,我外婆李德高的名字赫然在上。
晚上,有人敲我家大门,我和陶湘诵开门一看,是两个素不相识的妇女,她们冲我们身后的外婆说:“你缝个黑牌挂在胸前!” 我和陶湘诵跟她们大吵,“我外婆出身贫农!” “我们不管,是上面让我们通知的!” 外婆挡着我和陶湘诵,打圆场说:“他们小伢子不懂事,我缝,我缝!”
第二天,外婆不见了,她一清早,单身一人去了火车站,买了张火车票,回安徽舒城老家了。
邻居梁婶在胡同里碰到我,哭着说:“你姥姥,多好的一个老太太......”梁婶没有工作,丈夫是工人,有四个小孩,每个月外婆都借钱给她。
最惨的是住在钱粮胡同的新月派诗人陈梦家,这是后来从友琴的“文革受难者”一书中才知道的真名。当时只知道是文学所的,不堪红卫兵殴打侮辱上吊被发现,解下绳索接着打,等红卫兵走了,第二次自杀,才脱离苦海。
长久以来,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取得十七年胜利的政权,在和平时期,出现法西斯纳粹红卫兵,得到最高领导人的支持和唆使,向手无寸铁的人民大开杀戒。
通过学习,通过阅读研究极权社会的著作,才明白,这就是共产主义运动的真面目!
官方公布的数字,一亿人在文革中丧生致残受牵连。不包括古迹文物书籍财富、时间、精神感情、道德文化......中华文明的损失,中华文化的断层永远无法弥补!红卫兵与他们后面黑手的罪恶罄竹难书,其耻辱永远被钉在人类文明的历史中。
第七章
我对外婆了解甚少,只听奶奶说她是家乡中梅河第一美人。关于她的出身,我问过老舅,老舅也不清楚,只知道外婆娘家住的是许多高大的青砖大瓦房,应该不穷。我外婆和我爷爷是表兄妹,我爸妈是亲上加亲。老舅一直称呼奶奶“二表妈”,称呼爷爷为“二表伯”。
我上初中时,外婆给我和我妈妈讲过家乡里的一个故事,解放初期,某人的老婆在家革命,要提高地位。某人就用绳索把老婆在房梁上吊起来,说:“我叫你提高!”
妈妈和我听了面面相觑。我听不出外婆是什么态度,反对谁?赞同谁?
我妈妈认为外婆是个重男轻女的人。有次,她为我跟外婆大闹一场,具体原因我一点儿不知道,妈妈哭得很伤心。我看不出外婆怎么重视弟弟们,又如何轻视我。她原来和外公带三弟住在外院两间北房里,61年外公去世后,她和三弟祖孙二人住。老舅劳改释放后,回到山西大同变电站觉得丢人,就辞了工作,把户口落到舅妈所在的离北京很近的武清县农村,他们每月来北京一次,带着孩子住外婆屋里。
外婆回乡路上是否顺利?我们都不知道。没过几天,武清县农村把老舅老舅妈和他们三岁的儿子也遣返回安徽舒城。我老舅妈是真正的雇农出身,跟我老舅从北京远郊到安徽,远离她的亲人,吃了太多的苦头。我非常尊敬爱戴她。最近,她从美国向我喊话:“洛诵,到美国来,我养活你!”听得我美滋滋的。
我以前在文章里提到,58年外公在废品收购站工作,认识拾荒老人顾姥姥,经俩位老人撮合,老舅和顾姥姥女儿结为连理。外公懂得麻衣相术,说舅妈:“这个亲结得,这个小姑娘是福相。”老舅到现在一直不断地重复这句话,夸舅妈对查家的贡献。
舅妈性格泼辣,他们三口被遣返回安徽,后来能够咸鱼翻身。和他们重视儿子的教育有关。
在儿子升中学、高中的关键时刻,他们不顾遣返身份,送礼说好话,全然不管用,舅母急了,要和校长拼命。两次都是困难重重,最后险胜。高中毕业赶上恢复高考,从此才一路顺风。
顾姥姥年轻时离开农村的家在天津给人帮佣,年老到北京捡破烂,她有北京户口,还给舅妈的弟弟也上了北京户口。文化大革命,她老人家遇到很多奇事。
66年红八月,是捡破烂的黄金时期,舅妈弟弟卖掉一天捡的被砸碎的留声机用的唱片胶木,就可以买一辆飞鸽牌自行车。有天晚上,顾姥姥推着小车捡破烂,有家人家把几整箱磁器搬出来给她,说:“老太太你留下,这些都是古瓷器,要被砸碎太可惜!”她说家中没地方放,又怕往回拉这些盆儿瓶儿的,耽误晚上捡东西,她没要。她捡回来很多古字画,将它们扯烂,画轴留作生火炉用,锦缎与字画当废布废纸卖。
她也碰到过晦气的事情,一天佛晓,美院附中有人蹬出一辆板车,上面横七竖八地放着几具鲜血淋漓的尸体。
第八章
外婆回老家后,妈妈每月给她寄15块钱。她与老舅一家不住在一起。外婆是地主份子,受管制,经常被罚去做义工,开春罚她给生产队看秧田,别让麻雀吃了稻种。稻子成熟时,让她看鸡,不让鸡进稻田里祸害。外婆负责任,对看的场地寸步不离。为了赶麻雀,嗓子都喊哑了。
外婆曾对老舅讲:“进了查家的门,一直被人管着,一分钱也做不了主。临老又受管制,一辈子倒霉。“
外婆心地特别善良,老舅从小就看她偷家里的米给那些找她借米的人,三升五升的,多了也偷不出来。只看见有人向她借米,从未见人向她还米,她不忍心向没吃的人去要米,多数是不了了之。要饭的到家里来,她总要盛碗饭夹些菜给人家,这点她做得了主。
不做义工时,常有人请她照看孩子或帮忙,她从不拒绝,四邻都说外婆是菩萨心肠。
她非常爱清洁,到老也没改,三九严冬该洗澡时,条件再不好也要洗,外婆因洗澡着凉感冒咳嗽,没及时医治转成肺气肿,病情越来越严重。我妈妈让三弟陶淮去看她(我当时在西城分局拘留所蹲班房)。没想到竟成永别。
我妈妈非常懊悔,常说:“怎么自己就想不起来回家看看,心中老是工作工作,这是生离死别都没想起来。”又讲:“没想到妈妈会死去。”成为她终生的憾事。我妈妈说自己除生孩子请过假,一生没耽误过一天教书。
外婆是与老舅一边讲话一边去世的,一点没显出难受,平静地离开了人间。
外婆逝世时将近七十岁,老舅说家乡有一句:“不修好生,只修好死”的禅语,外婆做到了,这是对她一生善良的好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