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洛诵与她的时代 第二部 (第九章至十一章)/陶洛诵

 

 

陶洛诵与她的时代 第二部 (第九章至十一章)
 
 
陶洛诵
 
 
第九章
      我老舅比我大十二岁,比我妈妈小十岁。现在和舅妈在美国欢度晚年。
      我外公外婆共生了七个孩子,只存活了两个,我妈妈经常骄傲地说,她是大
自然淘汰的结果。
      老舅的文化底子是在家里打下的。我外公是学哲学的,热爱文学,毛笔字写得好。一生的工作是在家乡开过几年私塾馆和58年大跃进不让吃闲饭,公家分配他到废品收购站收废品。
      老舅怀着温馨的感情回忆他童年的一幕,他写道:
 
      我的启蒙老师是父亲,我五六岁时夏天晚上躺在大院里凉床上,妈妈摇扇子给我赶蚊子,父亲念唐诗给我听,什么“床前明月光” “春眠不觉晓”等五言绝句,妈妈边摇扇子边教我数星星:“瓜星、紫星、七旮七旯、东起西落“,要我不换气地数,看一口气能数多少遍,我数四五遍就发不出声音了。
      我最喜欢的四句诗“秋夕”的“冷烛灯光银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仰面看着满天星在眨眼睛,身上被扇得凉凉的,凉床一些露水冰凉的,我对这四句记得特清楚。妈妈说起露水了,背起我回床上去睡。
      正式读书时,“三字经”我读过,“百家姓“ ”龙文鞭影“ 一类启蒙的书我都没念过,念的其它课文都是父亲选自“史记” “古文观止” “诗经”等书,并亲自抄写在本子上拿来教我。他先讲课文给你听,自己下去背诵,在规定的时间内背给他听,在背诵前先对照句子讲解课文,讲不对背不出是要挨揍的。
      这些年我看各家选的古代散文选,其中多少都有我读过的篇章。
 
      老舅在家跟外公读书时,我妈妈已经到立煌县上“立煌女中”,拿到初中高中的毕业文凭。
 
      老舅成长于兵荒马乱之际,读到小学四年半就辍学了。我妈妈二十一岁嫁给我爸爸时,他也跟着来到安庆,因为数学底子差,考圣保罗中学和汇文中学皆落榜。
      我爷爷在华北革命大学学习期间,写信给同学郭沫若,请他给我爸爸安排工作。爸爸被安排在北京编译局当编辑,老舅就随着我们全家来到北京。我爸爸每月的工资是350斤小米。还有爷爷从广西大学寄来的60万元(一万元相当一块钱)在当时,生活算相当好的。
      老舅在邻居大哥指点和担保下,考上北京电业管理总局学徒工,那期招了50个人,老舅等10个人被分配到南苑变电所学习,变电所与南苑飞机场是一墙之隔。在南苑学习时老舅每星期都回家。51年是镇压反革命时期,一次去南苑路过天桥遇到枪毙反革命的场面,一次就毙80多人。被枪毙的人跪着,后面站着一战士,红旗一摆,枪声齐鸣,一个不剩。然后有专人用铁丝棍挨个捅,检查看死没死。
 
      老舅又在南京技术训练班学习一段时期后,52年初分配了工作,山西大同发电厂。
      老舅对学习非常感兴趣,他没事儿自学物理数学,工作期间,煤校招生,要有初中水平,他以同等学历参加考试,被录取,不脱产,参加了两年的夜校学习。毕业后,工作上该他干的他都干,什么赃、油都不怕,只要能学到技术还主动去干,有时衣服都能淋下油来,每月工资加奖金共80多元,是他一生中最有尊严的时期。

 

        1958年3月27日,刚上班不久,厂子里的小吉普开到组里门口,保卫科干事王其昌下车来到班上,与任何人没打招呼,直接走到老舅面前,掏出扑克牌大小的一块纸,让老舅签字,说厂子决定送他去教养,老舅问为什么?老王说不知道,他是奉命行事。
 
        1978年,经过三年教养,主动辞职务农,文革被遣返回乡的老舅与人贩鱼到合肥,偶然听到有落实政策一说,就和舅妈商量上访。说即使不成也想死个明白,究竟为什么劳改?舅妈带着六岁的女儿踏上漫漫上访路。得知,在档案里有封老舅写给“人民日报”没署名的信,表示对打右派不理解,说大鸣大放,让人提意见,为什么又把人家打成右派。老舅自以为聪明,以为不署名就查不到他头上,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早因为他地主出身被定为异类,还敢滋扭,不判刑就算好事。
 
         1979年八月,组织上给老舅落实政策,他回到了阔别22年的山西发电厂工作。他的工资在车间还是最高的,基本工资是五级工六十五元四毛八。因为这22年,全国的工人没调整过工资!
 
第十章
      老舅的三年教养生涯是古拉格群岛的一个缩影。
      
      那天被保卫科老王通知要送去教养,老舅交还工具,回宿舍捆上被子,上了吉普车,同被送去的还有一个年纪大的马照荣。为什么也是不知道。
      劳改队在大同东门外,过了御河桥上了高岗后向北走几里就是新建的华园屯劳教队农场。老舅到的那天只有一百多人,以后每天由山西省各地各单位陆陆续续送人来,没几天,就有了一千多人。
      被劳教的这些人,文质彬彬的中小学教师占大多数。一位山西大学的教授,他因历史问题,是响当当的反革命兼右派,他说在国民党资源委员会做过事。老舅说他的二表伯也在资源委员会干过,他来了精神,说他够不上与陶教授共事,但知道陶教授的名气。
      被劳教的会计、办事员、报社记者、汽车司机、火车司机、工程技术人员样样有,还有高手,428厂送来的史工程师是留美的铁路工程师,在美国有一份很好的工作,有房有车,为了报效祖国,解放后,毅然回国参加建设,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热诚的心倒变成反革命了!
小偷流氓也有,但人数不多,女的也不多,有几个教师,有几个据说是女破鞋。
 
      劳改犯没有工资,劳动教养有工资。工人工资一般比原单位低一级,老舅从五级工降为四级,工资只有四十五元。山西省公安厅劳改局在原平县建原平钢厂。被太钢送来的一个工程师,接受下属单位送来的矿石能直接炼成钢的喜报持怀疑态度,加上他的历史问题,由历史反革命转化为现行反革命,被判刑一年,劳动改造。重体力活儿如拉车运输矿石,拉砖,砸矿石等大都是劳改队的人干,也有少数被劳改的高级工程师在干技术活儿,只发给在外吃饭钱和抽香烟钱。
      在就业队里的一些人,是傅作义起义部队的中下级特工及政工人员,他们起义后也没再干过违法的事,对他们按起义待遇处理,任其自由又不放心,就将他们安插就业,自食其力地活着。
      老舅在高炉当值班电工,人们天天盼望着高炉生产放“卫星”,只要哪天放“卫星”,就免费送顿好吃喝到炉前,大家尽情地吃喝。甚么“卫星”,产量多不到哪里,虚张声势政治需要而已。60年闹饥荒,生活更走下坡路,副食供应一天不如一天,人人都暗地里喊肚子饿得受不了。
     原平铜川产油梨,秋季每人补助五斤梨,人饿,五斤生梨一次吃完,再好的胃也受不了,食堂蒸熟发给大家能吃,还是饿。又不知哪来的先进经验,说是用超声波煮饭蒸馒头能出数,全厂将食堂蒸饭锅都改造成用超声波,不知用掉多少钢管钢片,蒸出的饭也没多,馒头也不大,大家空欢喜一场。
     人人浮肿得腿脚又粗又大,两眼无神,走路慢吞吞的,惨不忍睹。
 
     一天,全厂突然开大会,宣布逮捕杨兰夫及杨兰夫为首的反革命集团成员,并在大会上宣讲他们反革命集团产生与覆灭过程,并叫自首成员在大会上现身说法。
      一共五人,其中有一个汽车司机,一个火车司机。他们五人在一起聊天时,说要成立一个“农民党”,多种粮食让人人都能吃饱,杨当主席,另外都是部长。由大会的介绍看,他们这些日子的谈话内容都是“农民党”的事,只是没有形成正式文件。最后是汽车司机觉悟了,向厂部作了坦白,根据“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立功受奖”政策,逮捕四人,揭发司机受奖。大会上宣布解除劳教。
      因是反革命事件,会后谁也不敢评论,但人人心里都知道,他们不过是饿极了胡扯找了麻烦,都暗暗恨这汽车司机太缺德,为了自己早一日解除劳教,出这损招。他解除了劳教名义,成为就业队员,其它待遇一丝未变,工资一分没长,却害得其他四人被捕,家破人亡。
      一个月后,机电科指定几个人明天去原平参加公判杨兰夫大会,其他人去不去自己决定。被指定的人是有针对性的----就是平常有些小毛病的人,叫他们去受教育。
      老舅对这种会从来避之不及。第二天吃中午饭时,得知杨被判死刑立即执行,另三位是无期徒刑。
 
      六一年三月,宣布解除对我老舅的劳动教养,为什么送老舅来教养,没说原因,为什么解除教养也没说原因,是到期了?是表现好?送来就教养,宣布就解除,很简单,没有原因。
 
      我在前文里提到的66年文革中红八月被抄家扫地出门的邻居王奶奶,她的儿子王开泰也被送去教养。王奶奶的丈夫在1937年卢沟桥事变时,是国军19路军大刀队的旅长,对日寇作战中英勇牺牲。王奶奶那套房子是国民政府为她买下,让她孤儿寡母生存的资料。文革中,被没收,被强占,王开泰则作为“反动军官”后人被送去教养。
 
第十一章
     老舅解除教养后,觉得自己的尊严荡然无存,坚决要求离开,那年他二十六岁。
他写到:“我申请下放时老惠主任跟我说,你年轻别走,钢厂要留部分技术力量,你家在北京就是下放回去也上不上户口,我任了性说反正要走,就这样他也不批准,没走成。后来中央有指示,是自愿申请下放的,任何人不得阻拦。这我才被批准。“
 
     六一年十一月,老舅和舅妈结婚,六二年把户口迁到舅妈的武清县金庄。他说我妈妈直骂他,为什么不来家商议商议就自作主张往农村跑。
 
      六六年八月,金庄把老舅一家三口遣返回安徽舒城原籍。他写道:“1966年8月26日,我回到阔别近二十年没有家的家乡,我家是修龙河口水库的移民户,原来我家有十几间房子,还有临街市面屋子,修水库都折了。按移民政策应有我的移民费与房屋,镇政府移民册上登记有我三间房屋,鎮上也有空房,因为我是地主儿子,有房也不给。一家三口没办法只好到本家堂弟家先住下......我妈临时栖身在叔伯二哥家,大姐每月寄15元给她生活,直到72年我妈去世。”
 
       我老舅一开始,和一个被管制的四类份子王家四舅搭伴儿,在水库拉石头。四舅是个旧账户先生,自己收些田租又干过几天保长,解放后被定为历史反革命,长年受管制。他年老体弱,为了活下去,只好拉平车为生,自己干不动,让十八九岁的大闺女帮着拉。老舅与四舅两辆破车都载重不多,互相打帮,边走边聊。
       老舅写到:“在青山绿水如诗如画的环境里拉车,顿顿吃的是北方很难见到的大米,与四舅聊天又没有什么顾虑,没感觉到有多么苦。水库风景太美了,公路两旁法国梧桐高耸云天,......溪水静静地流淌,在这环境里怎能不令人陶醉,令人神往!“
       老舅一天拉车得1.5元,只够买米吃。这活儿还不是天天都有,没石头拉就和舅妈二人販柴禾。
 
       67年春天龙河口水库修建溢洪道时招大批临时工,老舅报名临时电工,一元二角一天,舅妈给人家做饭,孩子跟奶奶吃饭。能将就活下来了。
       以临时工身份当医务室医生的李从义出身于医道世家,父亲哥哥都是医生,他家收些租被划为地主,他只好拉车販柴禾为生。在他晚上值班没事儿时,“同是天涯沦落人”聚在一起,喝八毛钱一斤的白薯干酒,一边神聊,下酒菜是没有的,除去政治话题不敢讲外,甚么都能聊,情趣相同,能聊到一起,这些人生活在最底层,但精神上乐呵呵的!
 
      在溢洪道工地没干多少日子,工地上的正式工人开始造工地负责人的反。打倒了当权派后工地也没停工,干活儿的是临时工,临时工不干活不给发工钱。不干活儿拿工资造反,说夺权好得很是“好派”,说夺权好个屁的是“屁派”,两派整天辩论,最后发展到武斗。电工景保太将工地头儿挂大牌子拉到新大街去遊行,不时用鞭子抽着,他们最终目的都想当官。施工是时停时干,就是干也没多少人,将原来建溢洪道的一百万元投资,造反,造反,造到三百万元才完成。
 
     老舅在1972年被大队书记起用,干起老本行电工,命运有了转机,他盖了新房,房屋建在大队中心地,是小队的原来场地,非常平,坐北朝南,占有半亩多地。私留地在屋后,应了“远场近地家中宝”的古训。老舅在屋西边栽了水竹,东边及房前栽了很多树,老舅飘飘欲仙,吟诗曰:“天已从我欲,我欲已经足,前有水渠后有竹,妻能织,子能读,春看门前月季花,秋天看黄菊,万里长空,举头看日出。”老舅在农村一直没干过农活儿,否则他就可以说:“荷锄出,戴月归,花荫篱下草为褥”了。
      81年,落实政策,举家迁往大同,门前树与竹子已成林,大的树完全可以当檩条用。
 
      这就是我老舅劳动教养三年,下放及遣返回乡大概的经历,我有一篇“舅妈”,几年前发表在“北京之春”上,讲的是他们如何去的美国,读者如有兴趣,可以查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