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之舞
陈维健
“一个没有经历过黑暗的人,当然可以嘲笑灯蛾扑火,但她却末尝受过逆境中成长的快乐,因境中的激情四溢。”——伊莎多拉、鄧肯
雨淅沥沥地打在台北的街头,油光光的沥青路面,灯影下倒影着街景。台北多的是骑楼,人在骑楼中行走,穿街过巷,飘来的雨打在脸上,雨水淌落下来濡湿了身体,有了几分凉意,让人生出丝丝的情愫,这是台北的冬季。
台湾的选举大多放在这个季节,台湾来过多次,每一次来台,台湾的人情物意总是让我莫名感动。我是一个回不了家的政治流亡者,随着一年又一年的过去,年岁的增长,故乡的记忆变得模糊了起来,随着来台的次数增多,让我产生了梦幻把台湾当作了故乡。中国的饮食,中国的文字,走进书店就可以随意地翻阅,耳边传来的细语,更有家乡的韵味。台湾与对岸我的故乡不但有着血脉的联系,更有文化历史的连接,但这样的连接正在渐渐地远去,不禁让我生出几许哀愁来。
台湾的选举已经不复当年,漫天的锦旗,喧天的锣鼓,满街的拥趸,动辄几万人的造势大会,这方去了那方来热闹如同嘉年华会。 国际社会称之民主一景。今年的冷落也许与疫情有关,也许与成熟有关,除出街头的竞选广告与偶而遇到的“扫街”队伍。
这次参加“九合一地方选举”去了台南、台中、台北拜访了各政党的竞选总部,亲历造势晚会,更多的是与各类民间组织交流。台湾的民间组织发育得相成熟,涉及到各个领域,这也是台湾民主成熟的一个标志。拜访的最后一个民间团体是一个舞蹈研究所,曾为“六四天安门屠杀”编演过节目。我想这么多年我们自己尚未为六四编过舞,台湾有了这样的用心,真是不易之情,拜访自是情理之中。
坐落在北中山区蔡瑞月舞蹈研究所的“玫瑰古迹”,其名来自蔡瑞月老师的舞蹈“牢狱与玫瑰”,它是高楼林立繁华都市内一块令人心醉的绿地,绿地上错落相依着的两座日式木屋,寂静而古意盎然:鱼鳞般的褐瓦,宽阔的屋檐,典雅、简约的格子门窗,门窗下木质大阳台过渡到庭院内,阳台上伸展着青翠的树木,散下随风摇曳碎银般的阳光,树木下放着桌椅,铁木结合的椅子沉稳而有年代感 桌子台面是圆型的玻璃,它的脚是四根交错着去了皮的粗枝,匠心独运光滑与粗糙,原始与现代的结合,这是它的茶餐厅。
我们先在茶餐厅用餐,我点的是鲈鱼,鲈鱼放置在泛着白色光泽的椭圆型白瓷盘中,鲈鱼肉质鲜嫩,放在舌尖即化,几丝小葱,几片嫩姜,满口的馨香。置在赤褐色漆碗中的白米饭,闪闪发亮,粒粒分明,又散点着几粒芝麻,糯软而富有弹性。茶是自由提取的,玻璃杯中茶色如玛瑙般的晶莹剔透,茶味自不待言,啜之阿里山的云雾、甘泉都来了。这一餐茶饭虽然简朴,却色香味型全俱,远胜了筳宴无数。饭后稍坐片刻,便移步到隔壁的舞蹈研究所。
(作者在玫瑰古迹茶餐厅稍坐片刻)
茶餐厅右侧的舞蹈研究所略显高阔,没有围栏的阳台延伸到了大厅,移动的拉门让室内洞开,地板幽黑的光泽与室外明亮的阳光互为映照,产生了一种时光倒错。在门口脱了鞋,脚掌打在地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兼而是地板的咯吱咯吱,这声音到使大厅显得寂静了,仿佛洞穿了历史的光阴。
刚进门,舞蹈研究所董事长萧渥延女士就来迎接我们。我们跟着她到排演厅一侧的影视室,她妙曼的身段与优美的步子都可以看出是一位受过专业训练的舞蹈演员。落座后她以台湾女性特有的纤柔语音介绍自己,她是蔡瑞月老师的学生,也是她的媳妇,现在主持着这个研究所。蔡瑞月老师是台湾现代舞之母,她非常荣幸从学生而成家人。她在介绍中打开了墙上的投影。
蔡瑞月1921年出生於台南虔诚的基督教家庭,从小热爱跳舞,就读台南第二女高時看到日本現代舞之父石井漠舞团的演出,被那种赤足旋转,落地有声,表现生命律动与激情,人性解放的舞蹈所吸引,立志学舞。毕业后,她前往东京追隨石井漠及石井绿大师“舞踊诗”。 1945年二次大战結束,经过8年的严谨教育,她搭乘載滿留学生的“大久丸号”启程回台,在台南太平境教会展开台湾史上第一个現代舞蹈团,第一场演出就震动了还是传统社会的台湾。现代舞打破了古典舞蹈,也打破了民族舞蹈的审美标准,用最直接的身体语言,肢体运动表达语言无法表达的内心与灵魂的感受,“言之不足,舞之蹈之”。这样一种全新舞蹈对台湾来说是石破天惊。但台湾这块有着舞蹈土壤的宝岛,很快接受了它,自此蔡瑞月的舞蹈一发而不可收,她成为台湾的舞蹈明星。此时她认识了她的舞蹈爱慕者台大文学系雷石榆教授,两人一见钟情,互相倾慕,他为蔡瑞月写诗,画画,编剧,写曲,把蔡瑞月的舞蹈推向了一个高峰。“假如我是海燕”以诗入舞,而成为台湾现代舞的开山之作。
假如我是一隻海燕
永遠也不會害怕
也不會憂愁
我愛在暴風雨中翱翔
剪破一個又一個巨浪
──雷石榆
雷石榆作为左翼作家联盟成员,我不知道他的“海燕”有无受到苏联作家高尔基“海燕”的影响。但他的“海燕”却预言了蔡瑞月命运多舛的一生。如果说“假如我是一只海燕”是蔡雷两人的灵魂结晶,好么与此同时他们也有了爱情的结晶,这一年他们有了一个儿子雷大鹏。正当他们处在爱情艺术双丰收的高峰时期,1947年228事件爆发改变了他们的命运。228使台湾宝岛笼罩在国民党政权的白色恐怖之下。1949年6月,就在雷石榆決定举家到香港发展的前夕,他以被傅斯年校长找你为由被强行帶走,接着坐牢、驱逐到中国。不久,蔡瑞月以通匪罪名被送进保安司令部、隨後移监火烧岛。火烧岛就是绿岛,一支“绿岛小夜曲”曾经风靡大陆,我们那个年代的人都会哼上几句。
(蔡瑞月:我又没有要革命,我只要跳舞。玫瑰研究所资料照)
萧所长介绍到这里忽然停顿了下来,她说台湾最近在放映一部新片“流麻沟十五号”,其中的舞者就是以蔡瑞月老师为原型的。众团员发出了喔……的一声。因为就在几天前,观选团组织观看了“流麻沟十五号”,那穿着红色舞裙,在荒漠的海滩上,对着汹涌的海浪起舞的冷艳舞者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蔡瑞月在綠島监禁改造期间仍忘情舞蹈,她说:“如果我的翅膀已剪除,灵魂的翅膀依然存在”。在残酷的训诫生活中,她的舞蹈成了难友们生活唯一的亮点。训诫期间她被逼跳舞劳军,但即使被逼她也要跳出对自由的渴望。她编了“嫦娥奔月”,以神话故事跳出反抗奴役奔向自由。她的舞象一面燃烧的旗,鼓励着难友在苦难中坚持下来。那些有幸能够从火烧岛活着出来的人,在口述与书写那段历史中都说到蔡瑞月的舞。蔡瑞月的舞是火烧岛的浪,好似海浪翻滚,时而惊涛拍岸。她的舞也是火烧岛的云,涌动变幻,是生与死,希望与绝望。“油麻沟十五号”有一个画面,在骇浪拍击的大海边,在火烧云的飞涌下,竖立着一个木架,上面倒吊着几俱受难者,他们在海风中晃动,血从他们的躯体上流下来,将沙滩染得殷红。这是全剧最让人震撼的画面。影片结束,在悲凄的音乐声中是一万多受难者的名字,那徐徐上升的名单绵长而沉重,压得观众喘不过气来。
火烧岛被训诫者大都是以通匪罪被起诉,但大多是带有左翼思想的青年并非共谍,一万多名火烧岛的受难者,真正的共谍是少之有少。大败于共的国民党政权,因恐共而让无数正直善良的台湾人,成为火烧岛上的政治犯枪毙与被折磨之死,这是不可饶恕之罪。
蔡瑞月是火烧岛的幸存者,1952年蔡瑞月被释放,她问“我到底犯了什么罪”,当局的回复是“思想动摇”,在那个时候思想动摇也可以是一种罪。这种以思想论罪与中共如出一辙。
随之而来的是三十年的政治监控,但她并没有放弃舞蹈,出狱后的第一个作品是“傀儡上阵”,诉说了火烧岛受难者的血泪故事。被称为台湾第一部表达人权自由理念的经典之作。53年虽然蔡瑞月屡遭情治单位的搔扰,但她还是开办了舞蹈社,也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玫瑰古迹”。
顾社长介绍完了蔡瑞月老师的历史,关上了投影,屏幕闪了几下光点变白了,我们还沉浸在在蔡老师的历史时空中。提问中有人问到蔡瑞月老师与她爱人最后的结局。顾社长沉吟片刻说:两岸开放之后的1990年,蔡瑞月老师带着孩子到大陆保定与夫婿见面,此时他们已阔别了四十年,一个在台湾遭受白色恐怖之难,一个在大陆遭受红色文革之难,两个人都是九死一生而重逢,两人华发苍苍在车站见面时相拥而泣,不能自己。但此时已是物是人非,雷老师有了新的家室。痛哭之余感叹人生沧桑,国共内战造成多少家庭的悲欢离合。从此他们再也没有见面,曾经的一对神仙眷属就此别过。他俩各自东西,见证了国民党的坏,共产党的恶。雷石榆赋诗曰:
“蓬莱恩爱两春秋,先后无辜作楚囚”。
我虽然来过台湾多次,但这是第一次来玫瑰古迹,第一次知道蔡瑞月是台湾现代舞的开山鼻祖。自视对台湾历史了解的我难免有几分羞愧。对于台湾的舞蹈只知道林怀民的“云门舞集”,是台湾在国际舞台上引以为骄傲的艺术产品,我曾经为他的舞蹈所震撼,倾倒。我问顾社长,林怀民与蔡老师的关系。她说林怀民曾是蔡老师的学生,但他的艺术风格主要是来自美国,师从现代舞大师玛莎·葛兰姆。蔡老师是师从日本现代舞蹈之父石井漠。虽然蔡瑞月与林怀民没有师从关系,但蔡老师在台湾开辟的这一块现代舞天地,才使林怀民有了他的成就,这是不言而语的。而且两个人对印度舞都情有独钟,蔡瑞月从日本回台即创作了“印度之舞”而林怀民从印度回来创作了“流浪者之歌”,这是灵魂与艺术的师从。我深感台湾蔡林两代舞蹈巨擘,撑起了台湾现代舞的天地。台湾是何其的不幸,又是何其的有幸。
介绍结束,我们跟随顾社长转换到演艺大厅,大厅一角阵列着有关蔡瑞月老师的历史资料。玫瑰古迹曾经在一场火灾中被焚毁,许多珍贵的资料都在火中化为灰烬。事起94年台北市政府兴建淡水捷运,要拆迁“蔡瑞月舞蹈研究社”,萧渥廷和萧静文两姊妹遂共同发起“1994台北艺术运动”,召集了台北艺文界于拆除日,进行24小时的马拉松接力艺文表演。萧渥廷和萧静文还爬上吊车,宣示反迫迁的决心,希望此举能引起社会舆论重视,99年市政当局终于取消了拆迁方案,玫瑰古迹得以保存,并被列为台北古迹。但天公不作美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将它烧毁。在台湾艺文界的共同努力下得以重建。
在结束拜会前,玫瑰古迹研究所安排了我们在排演大厅,进行长春花祈福活动。团员们从竹篓中捧出黄色的花瓣,举过头顶,将花瓣摇曳着飘落下来,在音乐声中轻盈漫步,花瓣纷纷扬扬,落在了发上,落在了肩上,落在了脚背上,落在了褐色的地板上……
长春花
窗外开的一朵朵长春花
优美地在微风中摇曳
美丽的长春花
越过一丛又一丛的山峰
我把它献给你
窗外开的一朵朵的长春花
优美地在微风中摇曳
美丽的长春花
越过一丛又一丛的山峰
我把它献给你
低沉的男声如泣如诉,伴着纯净的童音,凄美的情愫弥漫了大厅,这是邹族诗人228受难者高一生在狱中思念妻子的诗。此时的我们身心律动,挪动脚步,缓缓地展开了双手,感悟着蔡瑞月老师的生命之舞。缀满花瓣的舞台,大厅的一面墙上,是一幅蔡瑞月老师的剪纸像,一朵玫瑰上写着“阮想伊”三个大字。是的台湾人不会忘记伊,我们也不会忘记伊,大家都想伊,伊如一朵火红的玫瑰,伊的舞,舞出了台湾一段让人难忘的岁月,一段台湾人民反抗强权的历史。
后记:1983年蔡瑞月携子雷大鹏移居澳洲,在布里斯班继续从事舞蹈创作,雷大鹏继承母志成为澳洲国家现代舞蹈团的舞者。在蔡瑞月移民澳洲不久,一名来自中国大陆的舞者李存信也来到了澳洲。他因叛逃美国引起了一场外交纠纷,最后来到了澳洲,他的经历被拍成电影,“毛时代的最后一位舞者”。2012年后他担任了昆士兰芭蕾舞团的艺术总监。两个在不同强权下遭受迫害的舞者,不约而同地移民到了自由美丽的澳洲,那是这样一种缘由,难道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我忽发奇想,同在澳洲的俩,如果合作一段古典与现代交融的双人舞,舞出台海两岸被强权迫害的时代岁月,那会是怎样的艺术创作与一拙怎样凄美壮丽的舞蹈。
长春花祈福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