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共識」存在嗎？「一中各表」是什麼意思？
胡平
臺灣有很多人，尤其是綠營人士，對“九二共識”有嚴重的誤解。
去年10月16日，臺灣海基會秘書長羅文嘉講話，說“九二共識”不存在。羅文嘉說：“從頭到尾沒有看到‘九二共識’的白紙黑字、相關檔案，翻遍兩岸兩會來往文書信件、會談紀錄裡，從來沒有‘九二共識’，所謂‘九二共識’其實是不存在的。”
羅文嘉說，中方“九二共識”定義很清楚是習近平2019年1月告臺灣同胞書所說“一個中國”、“九二共識”、“臺灣方案”，一個中國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沒有各自表述。國民黨曾提“九二共識”是“一個中國、各自表述”，但馬習會上，馬英九的“各自表述”不見了、沒有提。
10月21日，羅文嘉接受採訪時又談到“九二共識”。羅文嘉解釋為什不能接受大陸以“九二共識”作為兩岸協商的政治前提。因為大陸的“九二共識”就是一個中國，一個中國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如果我們接受了，“那等於我們臺灣放棄了中華民國存在的事實”。
羅文嘉上述說法並不符合事實。
（一）“九二共識”存在嗎？
2011年8月25日，臺灣海基會網站發表文章“‘九二共識’的史實與經過”。文章寫道：1992年11月，海基會與海協會雙方透過信函方式達成共識。“當時海協會回函本會時表示，‘貴會代表建議在相互諒解的前提下，採用貴我兩會各自口頭聲明的方式表述一個中國原則’，‘11月3日貴會來函正式通知我會，表示已征得臺灣有關方面的同意，以口頭聲明方式各自表達’，‘我會充分尊重並接受貴會的建議’。白紙黑字寫的很清楚，我們提出建議，對方也接受了，這就是我們所謂的共識。”這個共識後來蘇起叫做“九二共識”。（https://www.sef.org.tw/article-2-15-876）
2016年7月12日，大陸國台辦網站發表文章“‘九二共識’的由來”。文章寫道：“1992年，海協會與臺灣海基會受權就在兩岸事務性商談中表述堅持一個中國原則事宜進行協商。經過當年10月香港會談及其後一系列函電往來，達成了各自以口頭方式表述‘海峽兩岸均堅持一個中國原則’的共識，後來被概括為‘九二共識’。”（http://www.gwytb.gov.cn/xwdt/zwyw/202101/t20210121_12326453.htm）
這兩篇文章表明，在1992年，臺灣海基會與大陸海協會確實達成了各自以口頭方式表述“海峽兩岸均堅持一個中國原則”的共識。這是有案可查的。當然，“九二共識”這個名字是後來才取的。由此可見，“九二共識”確實是存在的。
兩岸要建立起公開的正式的交往，還打算簽訂某些協議，那就必須要有一種雙方都同意的彼此的定位：我是誰？你是誰？我認為你是誰？你認為我是誰？我們彼此的關係是什麼關係？沒有一種說法，雙方是不可能公開的正式的交往的，更不可能簽訂協定了。否認“九二共識”是說不通的，兩岸這麼些年來有這麼多交往，還簽訂了20幾項法律協定，沒有某種共識怎麼可能呢？這種共識不是“九二共識”又是什麼呢？
不少臺灣朋友說，國民黨說的“九二共識”是一個中國各自表述，共產黨說的“九二共識”就是一個中國，沒有各自表述。
不對，中共的九二共識也是有各自表述的。中共講過各自表述。就在前面引到的國台辦文章“九二共識的由來”，其中明確寫道：“1992年，海協會與臺灣海基會......達成了各自以口頭方式表述‘海峽兩岸均堅持一個中國原則’的共識，後來被概括為‘九二共識’”。
又有人說，中共的“九二共識”原來是有各自表述的，可是自從2019年1月2日習近平在紀念《告臺灣同胞書》發表40周年大會上發表講話，就已經把“九二共識”歸為一個中國、一國兩制，就沒有各自表述了。
習近平在2019年1月2日《告臺灣同胞書》發表40周年紀念會上的講話裡提到：“70年來，我們秉持求同存異精神，推動兩岸雙方在一個中國原則基礎上達成‘海峽兩岸同屬一個中國，共同努力謀求國家統一’的‘九二共識’，開啟兩岸協商談判，推進兩岸政黨黨際交流，開闢兩岸關係和平發展道路，實現兩岸領導人歷史性會晤，使兩岸政治互動達到新高度。”
蔡英文總統隨即發表講話。蔡英文說：“我必須要鄭重指出，我們始終未接受‘九二共識’，根本原因就是北京當局所定義的‘九二共識’，其實就是‘一個中國’、‘一國兩制’。今天對岸領導人的談話，證實了我們的疑慮。”
蔡英文對習近平講話的解讀是錯誤的。習近平的講話根本沒有“九二共識”就是“一國兩制”的意思。“九二共識”和“一國兩制”分明是兩回事，“九二共識”是未統一前兩岸交往的基礎或前提，“一國兩制”是統一後的安排。一個是統一前，一個是統一後，怎麼可能等同呢？意思上、邏輯上和時間上都不是、也不可能是一回事。
我們再來看國台辦的發言。就在2019年習近平講話之後，國台辦在講到“九二共識”時依然和過去一模一樣。請看：
2022年11月16日，國台辦發言人馬曉光應詢表示，今年是“九二共識”達成30周年。30年前，兩岸兩會經兩岸雙方分別授權，經過香港商談及其後一系列函電往來，達成了各自以口頭方式表述“海峽兩岸均堅持一個中國原則”的共識。（http://www.gwytb.gov.cn/m/fyrbt/202211/t20221116_12488029.htm）
2023年2月24日，國台辦發言人朱鳳蓮指出，“九二共識”是1992年海協會與臺灣海基會受權達成的各自以口頭方式表述“海峽兩岸均堅持一個中國原則”的共識。（http://www.gwytb.gov.cn/m/fyrbt/202302/t20230225_12513284.htm）
尤其是2024年9月25日國台辦新聞發佈會。有記者提問，賴清德當局日前稱，大陸方面重新定義“九二共識”，讓臺灣沒有空間對“一個中國涵義”進行解釋，若接受“九二共識”就是所謂“讓渡臺灣主權”，承認臺灣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部分。對此有何評論？
國務院台辦發言人朱鳳蓮應詢表示，“九二共識”是兩岸兩會經兩岸雙方授權，在反復溝通協商、函電往來後達成的，各自以口頭方式表述“海峽兩岸均堅持一個中國原則”的共識。（http://www.gwytb.gov.cn/m/speech/202409/t20240925_12652425.htm）
朱鳳蓮的回答清楚的表明，大陸對“九二共識”的定義沒有發生任何改變。
（二）“一中各表”是什麼意思？
“一中各表”的意思就是：
1、臺灣表你的ROC，大陸表他的PRC。
2、你在你那兒表你的ROC，他在他那兒表他的PRC；也就是：臺灣在臺灣和臺灣的邦交國表你的ROC，大陸在大陸和大陸的邦交國表他的PRC。
3、 你不在他那兒表你的ROC，他不在你那兒表他的PRC；也就是：臺灣不在大陸和大陸的邦交國表你的ROC，大陸不在臺灣和臺灣的邦交國表他的PRC。
4、若雙方同台時，就只說一個中國，誰都不表誰的：臺灣不表你的ROC，大陸也不表他的PRC。2015年在新加坡的馬習會就是：ROC的總統和PRC的國家主席雙方同台，彼此都不稱對方的官銜而互稱先生，現場不呈現ROC和PRC的符號。固然，在馬習會上，馬英九沒有表ROC，但習近平同樣也沒表PRC。
有一點值得探究。在大陸方面，只有國台辦講“九二共識”時才會講一中各表，大陸的領導人只講“九二共識”，只講一個中國，幾乎從來不講一中各表。曾經有外媒報導，胡錦濤在和小布希會談中講到“九二共識”時講過一中各表。但是在大陸的媒體上對此並無報導。
大陸這麼做有它的顧慮。對大陸而言，“九二共識”的內容就是一中各表。之所以要叫“九二共識”，就是為了傳達出一中各表的內涵但又不直接把一中各表說出來。所以大陸方面說“九二共識”是“通關密碼”。臺灣有言論自由，國民黨沒那個講究，臺灣早就接受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的存在，國民黨唯恐別人不知道“九二共識”的意思是一中各表，所以國民黨總是在說出“九二共識”後還添上一句一中各表。共產黨就只說“九二共識”，它說出“九二共識”，就是傳達出一中各表，就是代替說出一中各表，就是為了避免直接說出一中各表。
試想，如果大陸當局直接說出“一中各表”，那就無異於提醒大家：
1、“一個中國”除了一個中國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這種表述之外，還有另一種表述。
2、這另一種表述表述的是“國”，不是“省”，因此兩岸關係不是一中央政府、一地方政府的關係。 這另一種表述表述的是“中國。”那豈不意味著有兩個中國嗎？但“九二共識”又明確說雙方都堅持一個中國，可見不是國與國的關係。可見，一個中國各自表述的意思不是有兩個國家，不是有兩個中國，而是有兩個政府，有兩個都自稱是中國的政府。
3、“我們”正在和“他們”和平的交往，商議經濟貿易和人員交往等事宜，也就是說，“我們”不把“他們”看作“敵”、看作“匪”。
4、綜上所述，“我們”和“他們”的關係，非一合法政府，一叛亂團體，也非一中央政府，一地方政府。這實際上就是接受了對方是一個對等的政治實體的存在。 但雙方又不是國與國的關係，不是兩個中國，因此邏輯上就只能是“一個中國兩個政府”的關係。實際上，這就等於默認了中華民國政府的存在，等於默認兩岸關係是一個中國兩個政府或曰一國兩府了。
（三），“九二共識”意味著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默認了中華民國政府的存在，意味著大陸當局默認了兩岸關係是“一個中國兩個政府”的關係
“九二共識”意味著大陸當局同意臺灣表述一個中國是中華民國，這實際上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起碼是默認了中華民國政府的存在。習近平在講到兩岸關係時，只說不是國與國的關係，不是一中一台。習近平只說了不是什麼，但沒說是什麼。是他不知道是什麼嗎？當然不是，是他不情願把是什麼公開說出來。用排除法可知，合乎邏輯的結論只能是：兩岸關係是一個中國兩個政府（或曰一國兩府）的關係。
對一國兩府，不少臺灣朋友也有誤解。他們把一國兩府誤解為一國兩制，誤解為大陸與臺灣以對等的身份共同在一個統一的中國之內，有如聯邦或邦聯。一國兩府不是這個意思。一國兩府的意思是，在一個國家（one country）之內，有兩個政府（two governments）；兩個政府都宣稱自己代表整個國家，但實際上雙方的實際統治權力都只限於整個國家的一部分。一旦雙方都承認或默認對方對它那一部分的實際統治權力，那麼雙方的關係就是一國兩府的關係。明顯的例子就是大韓民國和朝鮮民主主義共和國的關係。（參見我寫的“美台建交，此其時也”）
綜上所述，“九二共識”就意味著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默認了中華民國政府的存在，就意味著大陸當局默認了兩岸關係是“一個中國兩個政府”的關係。這就是為什麼自1995年至今，大陸領導人，從江澤民，到胡錦濤到習近平，在表示他們反對“兩個中國”、“一中一台”、“臺灣獨立”等時，不再提到反對“一個中國兩個政府”。這也就是為什麼自1995年至今，大陸當局不再提反對用兩韓模式處理兩岸問題。因為他們既然同意了“九二共識”，那就意味著他們已經默認了兩岸關係是“一個中國兩個政府”，就默認了兩岸關係就是類似兩韓關係，只不過現在還不肯直接說出來而已。
一方面，大陸當局對“九二共識”的含義並沒有改變，可是綠營人士，從蔡英文政府到賴清德政府，卻硬說它發生了改變；另一方面，大陸當局從1995年至今30年來，一以貫之的不再提反對一中兩府，不再提反對用兩韓模式處理兩岸關係，這麼重大的改變，臺灣政界學界、尤其是綠營方面，卻視而不見，置若罔聞。
我當然知道也很理解，臺灣很多綠營人士追求台獨，對“一個中國”非常反感。但鑒於嚴峻的外部約束，台獨在現階段沒有可行性。既然一中憲法這副牌沒法換，那就要想怎麼把一中這副牌朝好處打，把它打好。再者，美國政府在加強遏止大陸對台動武的同時，極有可能向賴政府施壓，要臺灣回歸一中憲法乃至承認“九二共識”。這也是臺灣朋友應該考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