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汝谐奇人奇事之黑白相间的著名诗人/毕汝谐

 

 

毕汝谐奇人奇事之黑白相间的著名诗人

 

毕汝谐

 

著名诗人Y是我年轻时的老朋友,却不是我的老哥们,更不是我的铁哥们。 

文革动乱年代,我结识了一大帮文学青年,坐谈诗文;(男)41中老高一的Y便是其中之一, 

他的才气引起了我的注意;当我们七嘴八舌地谈论某些俄罗斯小说的时候,

Y能够说出汝龙译本与耿济之译本的某些不同,读书读得这样仔细,这在当年可是独一份。

和我们这些人都不一样的是,Y独自一人在社会上漂泊,无依无靠。

Y五官长得端正,白白净净;在男校里发生打架斗殴的事件,肯定找不着他;他是靠心眼儿活着的。

Y有很好的美术天赋,竟然能够无师自通地绘制巨幅毛泽东画像,哎呀呀,常言道没有三斤三,

不敢上梁山;文革岁月,你画毛泽东像,就等于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了!如果稍有差池,

立马就是现行反革命,大刑大狱伺候!多少专业画家都不敢画巨幅毛泽东画像,Y却游刃有余;

所以,各种不同单位都请他去绘制宝像,好吃好喝地款待他;而他出身于反动家庭这一致命弱点,

也被人们有意识地实用主义地忽略了。

Y画出来的汽车月票足以以假乱真,很多人都用他画出来的假月票四处兜风,从未穿帮。

有人悄悄告诉我,他父亲解放前是国民党的一个县长、历史反革命;曾经在东郊被关押一段时间,

Y每天要给父亲送饭,后来父母一起被赶回农村老家了。Y因绘制宝像的一技之长幸免于难。我冷笑道:

怪只怪他父亲只不过是县团级;我外公是国民党的立法委员,不但不是历史反革命,还是统战对象呢,

三天两头与董必武林伯渠唱和旧诗,日子很好过。 

那个时候,Y的光景用饥寒交迫来形容并不为过,有时候简直是吃了上顿就没有下顿;经济上如此窘迫,他依然努力坚持读书写作,追求精神生活,衣服永远干干净净,胸前别着一枚列宁(非毛泽东)徽章。

有一回,一个文友带了一大块枣糕,然后假装忘在他那里了;就这样,留给他当成一餐饭,又避免刺伤他的自尊心。 

基于同情,我一开始常常请Y吃饭,当然不是去莫斯科餐厅,而是路边的小餐馆。我真心希望他多吃点肉,增加卡路里。那个时候北京老百姓的生活水平很低呀,每个人每个月配给2斤猪肉,几两花生油,去小餐馆就算是打牙祭了。我知道他自尊心很强,从来没有任何居高临下的表示;我小心翼翼地对Y说:一个人吃饭没劲,你就算陪陪我吧。我点的都是滑溜里脊炒猪肝这样的很实惠的肉菜。 

我是何等敏感的人呢,马上发现Y虽然垂涎欲滴,却努力表现出毫不在乎的样子,慢悠悠地而非急切切地伸出筷子;

让我大为不解的是,Y总是一边吃一边说,难吃死了、这个菜不好吃、那个菜太不好吃了等等。

我开始以为这些菜不合他的口味,可是一连换了几个小饭馆都是这样。于是我明白了,哪怕捧出龙肝凤胆,Y也还是会抱怨不迭的;因为他的自尊心太强了,由于没有经济能力哪怕回请我一根油条一碗豆浆,Y必须用这种鄙夷不屑的态度维持可怜兮兮的自尊心。从此我就再也不请他吃饭了。 

有一年冬天特别冷,Y的衣服不够穿;人急上房,狗急跳墙,Y迈出了铤而走险的一步:他借了一件宽松的军大衣,来到百货商场,竟然在售货员眼皮底下把一匹呢料裹走了!都说窃书不能算偷,从来没听说过窃呢料也不算偷啊。

但是这匹呢料派上了大用场,他和他的女朋友暖暖和和地把严冬混过去了。 

像历史上很多穷困潦倒的画家一样,Y只能以女朋友做裸体模特。他喜欢久久地凝视女朋友的裸体。

事后,他感慨地说:女人的身体是神圣的。我委婉地表示不同的意见:同为女人,圣女的身体和女巫的身体是完全不一样的。 

作为候补作家,我对于探究人的内心世界具有狂热的兴趣。我发现他最隐秘的一些信件都放在枕头下面,因此,我利用一些宝贵的时机,偷看了这些信件;我大为震惊——Y父亲的一封信,是责备他对双亲目前的困境不闻不问;

原话是:你妈妈上山去打柴,把腿摔坏了,我又得出工又得照顾她,苦不堪言;还有一封是Y当医生的姐姐的信:

我每月56块钱工资,还要拿出5块钱给你,我这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呀,我容易吗,你对我怎么这么冷淡呢。 

这是我第一次发现Y和我们这些多愁善感的文学青年不一样,他有一颗极其冷酷的心;

当他和我们一起潇洒地谈论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九交响乐、雨果的笑面人的时候,他的至亲都在受苦受罪,而他对此无动于衷;是的,无动于衷,毕汝谐何其敏感啊,自是能够分辨出伪装出来的无动于衷还是真正的无动于衷。

有一次,我别有心机地引导话题,说父母的生养之恩重于泰山;而Y竟然表示,父母是由于无法克制其情欲生儿育女的,他们未经儿女许可,便擅自将儿女带到这个多灾多难、无可留恋的世界上来受苦受罪,这是一个不可补救的错误。

我生平第一次听到这种违背人伦、骇世惊俗的观点。从此,我与他面和心不和,人在对面。心隔千里。

——几年以后,他的父亲从农村老家来投奔他,遭到冷遇;后来父亲死了,Y对此始终保持着卡谬小说局外人的那种冷漠。

辗转寄宿于学校和同学家中,长期的寄人篱下的生活,造成Y敏感孤傲的个性;而他似乎以一种刻骨的恨意回报人世,对别人的不如意幸灾乐祸;且越是待他好的人,越大倒其霉,他的女朋友首当其冲,收获了最多的荆棘。

当时,我们几个老朋友私下议论,一致认为Y灵魂阴暗、心胸狭窄,将来必然是一事无成。 

谁知我们统统看走了眼了——Y日后成为著名诗人!

Y后来进了工厂,设法混病假吃劳保,长期不上班,终日窝在家里写诗。 

这一点我和他是完全一样的:我们都对体力劳动深恶痛绝。

当年有个阿尔巴尼亚电影脚印,其中有一个细节被全中国人民忽略了,唯独被毕汝谐捕捉到了:英雄医生牺牲后,他的思想落后的妻子走出家门,当了一名电焊工;毕汝谐就说医生的妻子为什么不力争继承医生的听诊器,一定要拿起电焊枪呢?难道体力劳动高于脑力劳动吗?

文革结束后,Y以别具一格的政治抒情诗一举成名(笔名J)!

提及政治抒情诗,毛泽东时代早就有了郭小川和贺敬之,这两位大诗人以自己特有的激情,

将毛泽东时代枯燥的、僵死的政治教条,变成了朗朗上口的抒情诗句;

而Y一开口就超越了郭贺二氏,大气磅礴地宣布——

我就是纪念碑,中华民族有多少伤口,我就流出过多少血液!

与郭小川贺敬之所不同者,在于他调子虽然起得很高,在诗中注入了厚重的历史感,却不是郭贺那样的战歌与颂歌,

而是悲怆的Y式挽歌——

我被钉死在墙上

衣襟缓缓飘动

像一面正在升起的旗帜

 

老天爷,在我的想象里,这位心理阴暗、身体羸弱的诗人举起枣糕一样绵软无力的拳头,

却动辄国家、动辄历史、动辄民族、动辄文化,而且每每转换成死而后已的悲剧英雄!

Y挥笔将人民英雄纪念碑斩为三截:人民、英雄、纪念碑,史无前例地胆大妄为地宣称:我是人民!我是英雄!我是纪念碑!

我对一位当年的文友说:读Y的诗我仿佛受到了电击,一个满怀刻骨恨意的诗人却同时拥有掀天揭地的大爱!他的诗了不起啊。

Y的诗理所当然地引起诗坛的瞩目,社会反响很大。

1987年3月,Y的妻子——女诗人某某——割断了大腿上的动脉自杀了,借以抗议丈夫对婚姻的不忠;

Y赶来跪在妻子的尸体旁,用手合上死者的眼睛,这位负心郎悲痛欲绝。

这是当时流行于北京文艺界的比较体面的合乎鸳鸯蝴蝶派的说法。

——据说顾城曾高度评价女诗人某某之死:她死得真美丽。

六年后,顾城杀妻之后自尽。

而在我们这帮老朋友里边,流传着另外一种骇人听闻的说法:Y和他的诗人妻子,维持着开放性的婚姻,各自都有情人。

Y相当跋扈,认为自己有情人理所当然,而妻子有情人则是大逆不道;特别是出事那天,

他竟然在家中把妻子与他的一个老友堵在床上,严重地刺伤了他的自尊心;Y赶走了老友,把妻子骂得狗血淋头;

妻子一时想不开,用手术刀切割大动脉;而Y则在另一个房间,听之任之。

我感到毛骨悚然;我无法想象——你的妻子在隔壁房间割脉自杀(那是一个很痛苦的过程,不是一刀毙命的),必然闹出很大动静,而你竟然可以气定神闲地读书写诗,闲情逸致;然后,若无其事地为你的妻子收尸,你究竟是诗人还是恶魔?! 

一个文学妞倒下去,更多的文学妞补上来!Y顶着著名诗人的光环,不乏文学妞投怀送抱;

一个复旦中文系的女生在痛斥Y对女诗人某某的薄情寡义之后,决定以身饲虎——

为了挽救Y,干脆嫁给Y!

许多年流水一般逝去了。

我与Y都被写进了中国文学史,我们都实现了青年时代可以欣然赴死却绝不可以虚度一生的梦想。

而今,Y和第二任妻子住在Brooklyn,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妻子在中餐馆当waitress维持生计,而Y则窝在家里全职写诗,

依靠直觉和潜意识追寻灵感;如果灵感不来,便欣赏勃拉姆斯的音乐;据说Y收集了全世界所有乐团演出勃拉姆斯的CD。

他们是丁克之家,不要孩子。 

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关于Y的消息了。如果哪天平地一声雷,Y写出了震惊海内外的长篇史诗,我丝毫不会觉得奇怪;或者,噩耗传来,Y采用顾城的方式杀妻之后自尽,我同样丝毫不会觉得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