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不偉大,讓事實說話
“紀念”中共建黨100週年(下)
齊家貞
四,勞改隊裡的瘋子多
王大芹,二十多歲入獄,“重慶土木建築工程學院”四年級學生,反右鬥爭時,學院要她批判她的地主父親,她貼出攻擊學院黨委的大字報,現行反革命判刑4年,省二監四隊勞改。某清晨,男女犯排隊發稀飯,王大芹突然轉身問朝她走過來的年青男犯︰“你愛不愛我?”男犯嚇得拔腿就逃。王大芹生氣了︰“我都愛你,你不愛我?”把手上的稀飯朝男犯擲去。從此她被關進了小監房。後來,以不認罪服法,裝瘋賣傻說反動話為由,加刑5年。
單獨成立女犯三中隊,隊長放她到我們小組,跟我“五固定”。經過幾次大扎,王大芹不改“法西斯殺人不見血”、“殺人不用刀”、“王大芹被強姦了啊”的哭訴。據說她的父親是大地主,“解放”後被鎮壓,她對母親改嫁深惡痛絕,送給她的東西,統統扔進馬桶或毀壞。我讓她在報架旁陪我看報,她突然指著批鬥走資派和牛鬼蛇神的文章說:“這又是在搞白色恐怖了。”另一次,報紙報導“三忠於”、“四無限”,王大芹笑:“這是辦不到的,世界上不存在絕對的事物,‘無限’就是把事物絕對化,就只能流於形式了。”我與她“五固定”七年,第一次見到她,就毫不懷疑她已經瘋了。可是,她頭腦有短暫的清醒。九年刑期滿了,王大芹沒有公開加刑,也沒有釋放,繼續在勞改隊裡瘋下去。文化大革命結束後才釋放回家。
八十年代初,省二監幹部到廣元為王大芹平反,她不在家,找到街上,她正在討飯。張國玲隊長說:“王大芹已經瘋了”。此話晚說了二十年。
楊朝林,與野男人合夥謀殺親夫,野男人死刑立即執行,她10年。楊朝林身體瘦削,胸部平板,臉色極度蒼白,看不出唇線,笑時露出的牙齦也蒼白,一張死人臉。她穿一件寬大的麻灰色衣服上班,左邊繡︰楊朝林,女,二十九歲;右邊繡“萬能勞動衣”、“私人的”,在衣服下擺吊了一圈兩寸半長的纓子花邊。她講一半重慶一半普通話南北夾沙話。判刑前,她關押在重慶青風號看守所,“如果那天早上的稀飯稀,她就屙泡屎在裡頭和起吃,如果乾,她就屙泡尿沖進去吃。”韓明珍告訴我她們關在同一個房間,是親眼所見。
後來,她來省二監勞改,與我在一個小組勞動。每次她以極快的速度吃完飯、菜、湯後,肚子同樣的癟,依然處於完全的飢餓狀態,開始目不轉晴死盯他人吃飯,情景非常可憐。健康極為衰敗,相信她隨時可能倒下,她完全不知道,還在盡其所能地消耗自己,不停息地給自己加碼,不停息地說話,“太陽太陽你像個汽球,害得我三年沒得自由。”“鳥兒鳥兒我羨慕你,東飛西飛找吃的”嘰嘰咕咕。後來,她調到苗溪,那裡更加苦寒了。
歐文芳:估計是50年代初她就關在牢裡了,刑期弄不清楚,前後起碼坐了20年。從我到二監起,她都在蹲小監,直到六五年底放到我們小組。歐文芳年約四十,長臉窄鼻眼皮腫脹滿臉怒氣,個子高大腰桿僵硬,是三中隊唯一一個留披肩長髮的女犯,當時社會也屬時髦少見。有人告訴我她原是“裕豐紗廠”的特務,工會領導什麼的,是否因此入獄,我無從查考。歐文芳根本不理睬“五固定”,想走就走想來就來,她的“五固定”屁滾尿流攆著跟她,一旦出了問題,“五固定”得擔當責任。沒人可以跟她溝通,她講的話沒人能懂,她威風凜凜的派頭也使人敬鬼神而遠之。歐文芳有時同她身邊我們看不見的人,用我們聽不懂的語言聊天,時而還爆發出由衷的“嗬嗬,嗬嗬”大笑。那年冬天,她不用剪刀,用牙齒咬,用手撕,拿她桃紅色的鋪蓋面子做了件新棉襖,穿在身上除了有點緊,很是像模像樣。在籃黑色的犯人堆裡,她的紅棉襖走到哪裡哪裡亮。我毫不懷疑歐文芳早已瘋了。
徐銀珍,36歲,說話顛三倒四,難知其意,探不出她的反革命5年是怎麼來的,相信她自己也是一頭霧水。後來她與我聊天,依靠肢體語言的幫助我才懂了,原來她從十四歲起幹了二十多年的豬鬃清洗工,因為跺豬毛的緣故,兩個大拇指跺成方形,像兩塊麻將,其它的指頭也多數沒有指尖。她請求:“齊家貞,謝謝你嘛,請你跟他們說,放我回去上班嘛,這裡做的事,我一點都不喜歡。”自此,徐銀珍經常用抱怨的眼神看我,責怪我不替她說情,直到她後來調去苗溪茶場。和徐銀珍同組兩年,她一大堆話裡總夾雜著“豬毛”、“娃兒”、“共產黨”和罵人的葷素夾雜的下流話,我想,問題大概就出在“下流話”和“共產黨”連用了。她是不是真的瘋了,我一半一半,一半是沒有文化,一半是神經不正常。
劉伯祥,鬥雞眼,一米三高的殘疾人,從來不說何故進來,通過她的講話推斷,她封建迷信拜菩薩向他人宣傳信佛的好處,逮捕時,她呼了“打倒共產黨”,反革命10年。劉伯祥從不認罪:“醉(罪)?酒都沒有喝,啷個會醉?”問她“為什麼進來?”“他,他們說我是反革命。”“判的幾年?”“十年,我提都提前完成了﹗”每年犯人必寫的年終總結,她只寫過一次,開頭是“人非聖賢,焉能無過”,下面是“我們熱愛和平”,最後劉伯祥簽字。政府說劉伯祥是裝瘋賣傻不認罪,加刑5年,她說:“你沒想,那是紅契大約,我沒承認。”借她的鏡子照,她要收5分錢消磨費。政治學習打瞌睡,她說這是“胎中帶”。她生病,唯一的要求是陸文燕醫生坐在她床邊,分享到陸醫生的美麗,她的病就無影無蹤了。劉伯祥雲最愛以死咒罵我們年輕女犯“三輩人活六十歲還嫌命長”,最怕別人詛咒她短命,最終,她自己結束了自己。
張玉書,近70歲,滿頭白髮,幾乎無齒,下巴彎得很厲害,皮膚白淨,五官文雅,像個教書匠,實際上她過去是接骨逗榫賣草藥的醫生,反革命,不知道判了多少年為什麼關進小監,關進去了多少年一直沒有放出來,偶爾出小監透空氣,踢腳劈腿功夫照樣。平時她在小監房裡不言不語不吵不鬧,偶爾唱兩句川戲才想起有個張玉書關在那裡。某晚,法院派人到女犯三中隊宣讀加刑判決書。他讀:“犯人張玉書,男”,個個嚇一跳,無人出面糾正。判決讀完,尚未聽懂為什麼加刑,張玉書攤開雙手發問:“還有說的沒得?”無人答理。她說:“那我就回去了。”拐著纏過但鬆綁的解放腳回去小監。
五,我知道的男犯
余維禮,省二監最膾灸人口的故事男主角,他與廠部一位女干部相愛,簡直就是當時文革被批判得如火如荼的蘇聯電影《第四十一》的翻版,是階級調和資產階級人性論的典型。那位女公安幹部被批鬥了近五十次,仍然不肯“改邪歸正”,清洗出公安隊伍,余維禮滿刑後,兩人結婚生子,有人看見她在南岸送牛奶,小兩口日子過得相親相愛。
王掄揎:南京《中央日報》總編,因此獲罪,在省二監戰犯隊關押及留隊共25年,與就業員黃玉梅成家,後釋放到社會,文史館研究員。非常聰明圓滑事故,經典話:“世界上戒菸最容易,一年365次。”
周光璽,他的父親周貢植原共產黨四川省委組織部部長,與鄧小平一起赴法勤工儉學,後被國民黨逮捕,拒絕大地主父親要他寫悔過書出獄的要求,在重慶朝天門英勇就義。周貢植的遺腹子烈士家屬周光璽,中學語文教師,三年“自然災害”,五個孩子因飢餓脫肛,睡在家裡無法去上學。周光璽幫投機倒把者忙,接受賄賂1000元,判刑8年。滿刑回家,老婆告訴兩個女兒“新爸爸給你們好前途”家已經搬空。兒子周一非,批評“毛主席糊塗”,反革命份子坐牢7年。周光璽想出家當和尚,和尚也要政治審查。
傅慶和,五官端正,高大健壯,不清楚為何入獄。勞改時很善於搗蛋,開他的鬥爭會,半途,他向幹部“接個火”抽煙,全體犯人大笑。拒絕看電影受教育,犯人用籮筐抬他去,他一路殺豬般尖叫;就業隊裡有名的怪話大王,說齊家貞學習毛主席著作講用會上的發言“假得稀奇”、“六親不認”。加上一些別的事情,就業隊開會批鬥,他叉開雙腳鐵塔般站立,堅決不低頭。後來,不知何故,傅慶和二進宮反革命10年,滿刑數年後,他突然失蹤,有人認為他自殺了。
鄭可大,近60,歷史反革命坐牢十八年。身高超過一米八,骨架子大手大腳大臉大,很像如來佛。我們在就業隊縫紉組上班,他做事踏實,寡言少語,對我像親生女兒般照顧,絕口不提過去。有人告訴我,他原是軍統特務,在南京時曾密謀暗殺周恩來。從鄭可大不凡的長相和傲然的氣質看,國民黨政府大官無疑,其它都是無稽之談。他在小組學習會上發言:“齊家貞的出現,使我想起了我也有一個女兒,只比齊家貞小三歲,我也有一個家,家裡有老婆,在成都。”鄭可大,第一次請假回成都探親。
張友直,六十歲上下,工程師,歷史反革命10年,老婆寧愿退黨堅決不離婚,勞改隊裡傳為佳話。
張自封,50來歲,小學音樂教師,拿著曲譜即刻唱歌,吹一手好短笛,反革命坐牢十年後,退回妻子寄來的紅繩“同心結”,批評她“資產階級情調嚴重”。就業隊裡,星期日除了吃飯上廁所,整日坐在自己床上一聲不吭,一動不動。
黃俊,14歲參軍,部隊文工團編劇、樂隊指揮、獨唱演員,因為愛黨向黨掏心提了100條改進意見,他打了團長,團長想霸占他漂亮的舞蹈演員妻子,打了團長,用腦袋把團長頂了幾公尺遠,反革命8年。牢坐出來,老婆改嫁,兒子改姓,節假期日難以打發時光,他很想自殺,又得避免“誓死與人民為敵”,整日希望哪里失火,哪里有人落水,他好衝進火裡水裡把人救出來,留下自己燒死淹死,兩全其美。
林方,20歲出頭,重慶土木建築工程學院大學生,反右鬥爭時為流沙河的“草木篇”抱不平,打成右派,不服氣逃跑,升級為反革命,7年。他是四川省第二監獄筆桿子,監獄黨總書記稱他“小蔣介石小赫魯曉夫”。出獄後,他的右派四哥林樵,心痛孤兒院長大的林方40歲還是處男,願意與他共有一個妻子,被林方一口拒絕。林方名言:“絕不用謊話去撈回我因為說真話而失去的東西。”
陳鋅光,歷史反革命15年,省二監鍍鋅車間的設計建造投產總工程師,後被加刑10年。
王寶根,教師,右傾反革命12年。他說,我拼命交代問題,連自己跟後媽睡了一覺都坦白了,還是說我不老實。後來他在就業隊伙食團做事,差點被污衊貪污糧票再次坐牢。他說,我要完全忘記過去,徹底忘記,只看體育新聞,特別是足球比賽,半夜比賽,我半夜起來看。
六,被槍斃和被鬥爭至死的犯人
熊興珍,四十剛出頭,說話斯文,面貌慈祥,心地善良,與政治絕緣。拿毛主席語錄塞老鼠洞,逮捕她時呼了“打倒毛主席”的口號,反革命判刑10年。來勞改隊後,隊長要熊興珍談自己對罪惡的認識。熊興珍仍然流露出對毛主席的大不滿,張隊長命令她向毛主席請罪,她堅持把頭歪在一邊,拒絕正對毛主席像,隊長令人拿繩子大扎她,她滿身大汗,臉色蒼白,人倒在地上幾乎虛脫,頭,始終沒有正對過毛主席像。她被繩子大扎過好幾次,始終拒絕對毛主席請罪,她還說:“我當死反革命,當反革命死。”關進小監,她每天不斷呼喊並且在地板上書寫:“打倒毛主席﹗毛主席來了吃不好,穿不好,耍不好。蔣介石萬歲﹗蔣介石來了吃得好,穿得好,耍得好﹗”“打倒毛主席,堅決打倒﹗”1970年8月,熊興珍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牟光珍,45歲多,五八年大躍進,她在朝天門投江自殺,被人救上了岸,從她口袋裡搜出一張紙條:“劉少奇講的中國婦女翻了身,我就沒有翻身。”牟光珍因此被捕,反革命造謠罪判刑8年。她的丈夫熊強是國民黨特務,據說他負責處死了楊虎城,“解放”前逃去台灣。牟光珍坐了六年半牢,只差一年多滿刑,她突然反改造,關進了小監房。
熊強離別前,要求牟光珍像王寶釧為薛平貴守寒窯那樣守他十八年,他一定回來接她。牟光珍整整守滿了十八年“寒窯”,於1967年11月19日清晨起,她決定不守了。68年2月23日下午,三隊女犯集中在操場壩,隊長命令把坐了三個多月小監的牟光珍拖出來接受批鬥,因為寒冷與厭食,她已經非常虛弱,犯人們對她拳打腳踢,扭手揪頭髮,她滿臉青腫。第四天,牟光珍委頓如泥,四肢難舉,隊長命令把她大扎起來,吊在籃球架的橫樑上。三個多小時後,批鬥會結束,她早已昏厥,隊長喊人給她上腳鐐。當天下午五時,牟光珍批鬥致死。她完成了十八年的守候,走了。
江開華,出生根正苗紅的貧下中農家庭,黨員,參加中國人民志願軍抗美援朝,五十年代中轉業回四川省江油縣當幹部,但他墮落腐敗蛻化變質,惡毒攻擊黨的三面紅旗,反革命罪判刑15年。入獄後,江開華自恃出身好,歷史光榮,黨員幹部,拒不認罪,繼續堅持反動立場,污蔑共產黨和毛主席。每天在小監房把報紙上毛主席相片的雙眼挖掉,一共挖了四、五十次。最後,他成為“惡貫滿盈”,“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的反革命,槍斃了。
張占松,約60歲,歷史反革命10年,釋放後在就業隊磚瓦廠老弱病殘組踩泥。他說:“我看見過天上有幾個月亮。”分析他是影射有幾個太陽,攻擊世界上最最最紅的紅太陽毛主席;張占松在扇子上寫了重慶人在扇子上寫的開玩笑的打油詩:“一扇就有風,騎馬過江東。問君何處去,尋找自由風。”分析“江東”是指台灣,“尋找自由風”是張占松打算叛國投敵;有人檢舉,張占松說他學習了毛澤東選集四卷,對毛澤東思想總結出三個字,“殺殺殺”。判處張占松死刑立即執行。槍斃前,擔心他呼反動口號,用粗繩子勒住喉嚨,他的臉變成豬肝色。
汪洋,三年刑事犯,很年輕,不斷逃跑不斷加刑,最後槍斃在省二監裡幹部大樓旁牛皮菜地裡。
七,女犯刑滿釋放後自殺
劉德珍,二十多歲,農村女子,小學文化,老實本分,不清楚為何判刑5年。出獄吃了冰淇淋,她說,要買幾支帶回鄉下。刑滿不久,她跳池塘自殺。原因不明。
姚品華,二十,大眼睛,隨時有笑臉。父母早逝,嫂嫂嫌棄,她離家出走靠偷扒為生,判刑5年,與我同在三中隊勞改。期間,她顛癇症數次復發,看出她性格堅強樂觀。刑滿就業後,她與陳姓就業員交男朋友。1970年6月執行林彪一號戰備命令,省二監所有女犯女就業員全部清洗出重慶,發配到墊江東印農場。在那裡,姚品華有了新男友並懷孕,羞於面對陳男友,她自殺了。1997年夏我回國,在獄友陪同下去了東印農場,找不到她的墳墓,我只好在埋葬她的山坡上,邊走邊喊:“姚品華,齊家貞來看你了。”
周惠娟,四十多歲,五官端正,餘韻猶存,有人告訴我她過去是妓女。8年滿刑,被一名張性男就業員拒絕她的愛意,周惠娟自殺殉情。
公檢法日夜加班批量生產數不勝數的冤假錯案,再日夜兼程不辭辛勞印出大量的“平反”紙,正如《黑牆裡的倖存者》一書所說:“我們只知道,有假煙假酒假藥,有假髮假面具……,現在,居然有假罪﹗假罪坐真牢,坐長牢,而且遍及全國各地,受害者百萬千萬甚至更多。最後,言之鑿鑿的“鐵證如山”全是“膺品”,千真萬確的“事實”等於零,神聖的“法律”是為政權施肥的大糞,判的刑一律弄錯了,作廢。多少家庭離散破碎,多少孤兒寡母走投無路,多少人間慘劇發生,多少青春生命浪費,多少憂苦,多少血淚……,都是平反不過來的了。
特別是牟光珍、熊興珍、江開華、汪洋(注:還有張占松)等數目龐大,從所謂拒不認罪開始,最後被鬥死、被殺頭的人,我們的時代,我們的歷史應當如何公正地向他們作出交待?這肯定不是一張平反的紙可以交待的,紙,負擔不起如此重大的人命關天的責任!
父親和我的這張紙,以及千千萬萬這樣的紙,舉起了一個偉大的問號:它們到底是在向誰專政?
無論共產黨江山一年還是“萬萬年”,它的本性永不變,人民是它的敵人,它時刻對人民專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