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文学大师王某某/毕汝谐

 

 

我与文学大师王某某

 

毕汝谐

 

1987年初,我离开佛罗里达大学,来到纽约闯世界。两眼一抹黑——既无钱,也不认识人。

友人接机后,在皇后大道“元宝小馆”给我接风;我捡到一份报纸,见“美东时报”招聘记者的广告,便前往应征;

“美东时报”社长杨文瑜给我交代的第一件事是采访著名记者陆铿先生;

其时,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下台,曾经与之畅谈的陆铿先生成为焦点人物。

 我衔命往见陆铿先生。他比较傲慢,谈话时眼睛半开半闭,很明显是看不起人。

我大为不悦——两个自视甚高的笔杆子相聚,如同两个薄有姿色的老姑娘碰头,麻烦!

 事后,我一挥而就,完成廉颇老矣 健饭如昔——陆铿先生印象记;

此文以笔名方里见报后,好评如潮, 于纽约及香港、台湾新闻界轰动一时;

远在香港的新闻界名宿卜少夫盛情邀约我给他主持的《新闻天地》杂志(如雷贯耳!毛主席在“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按语”中,钦点其为“反动刊物”!)写专栏,稿费从优。 不独此也,热心的卜少老将本文邮寄、传真给香港、台湾新闻界、学术界的许多前辈(甚至包括因毛选而久仰其名的胡秋原老人),从而大大开拓了我的投稿范围。

 美洲华侨日报主笔阮日宣先生甚至宣称:不识方里君,足见我等孤陋寡闻。

阮先生热心地引我结识了许多华人文化圈的前辈,其中包括台湾著名作家王某某;

以文会友,乃是人生一大乐事。从此,我与王先生经常一起品茗餐叙,共话家事国事天下事,意趣相投。

我说我看过他写的很多书,深表钦佩;王先生很谦逊地说,在台湾走红的作家只有两位,

一位是琼瑶,一位是李敖;而他自己算不了什么。

我问他为何放弃了在台湾的文学事业而转战美国;王先生很坦率地说:是为了我的孩子。他们都是资质平平的人,并不特别聪明;台湾的大专联考难度太大,我怕我的孩子们过不了关;来到美国,上不了常春藤名校,也能上一个普通学校吧。

我通过美国海关,见到接机的朋友,他递给我一瓶可乐,我喝完了,把可乐瓶扔进垃圾桶,

对他说:我把在台湾的一切都扔进了垃圾桶,以后一切重新开始。 

我有些肃然起敬了,可怜天下父母心。 

实实在在地说,那个时候我认为王先生是一个非常好的作家,却并不是了不得的作家。

他的作品写得很好,但是有一个致命的缺点:缺少神来之笔。

我认为他和我一样是人才作家,而非天才作家。

当然,我把这个想法闷在了心里,守口如瓶,从不对人言。

王先生出版了很多书,有些已经成为实用的小册子;比如看不透的城市,是讲纽约的林林总总,可以充当导游读物;还有一本说理文,基本上就像语文老师讲课那样,都是一些普通的知识,谈不上有什么文学性了。

当时,有一位来自北大的女博士有着非常离奇古怪的性癖好,我感到无法理解,就在隐去姓名的前提下,当成笑话讲给王先生听;我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嘻嘻哈哈,

而他紧锁眉头,毫无表情,最后说了一句四两拨千斤的话:这是病态,去看看病吧。

我恍然大悟,笑不出来了。

过去在大陆,我们习以为常地单一地从道德角度分析性事,而王先生却从病理学角度评判性的问题,可谓震耳发聩;同时,令我重新审视以往近于狂热的性阅历;经过再三思考之后,

我对王先生推心置腹地说:其实,我也像她一样,长期处于一种性病态;

但是我不想去医院,不想治疗,因为自从懂事以后,我经常产生自杀的念头;

每当春花怒放、秋风萧瑟这两个季节,轻生的念头格外强烈。小时候,我父母常常告诫我好死不如恶活、蝼蚁尚且贪生等等,用这些话来开导我。

我常常问自己:活着究竟为了什么?答案是:第一是为了我的事业,我热爱作家这个工作;第二是我钟情性爱,在技术上精益求精;

这是我赖以生存的两大安全带,使我不可能轻举妄动,将自杀的念头付诸实践。

如果通过治疗和服药,矫枉过正,我从性狂热变成了性冷淡,那么我就只有一条安全带了,因小失大!我觉得还是双保险比单保险好一些。

爱因斯坦说过,死亡就是不能听莫扎特的音乐了;于我而言,死亡就是不能写作和做爱了;所以我必须好好活着。

王先生听了以后,依然是眉头紧锁,面无表情;又是短短的一句话:也只能这样了。

从这一天起,我视他为自己的长辈了。

1987年深秋的一日,阮老师突如其来地问道:方里,你的真实姓名叫什么?因为没有思想准备,我就直截了当地道:阮老师,很抱歉,我不敢说——我父母都在北京呢。

阮老遗憾地叹息一声,不响了。

谁料不几日,阮老竟然与世长辞!我后悔莫及,流着眼泪打电话给王先生:

阮老师问我的真实姓名,我没敢告诉他;现在阮老不在了,我想告诉他,阮老师也听不见了!王老师,我就把真实姓名告诉您吧! 

王先生细语相劝:不必了,不必了。所谓姓名,只不过是个符号。

有人生前用一个名字,死后灵牌上却是另外一个名字;阮先生能够理解你的苦衷。

为此,我写了一篇短文恐惧,引用了苏联反叛诗人叶普图申科的诗句:

我们怎能忘记与外国人谈话的恐惧,我们又怎能忘记与自己谈话的恐惧……

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这篇文章发表时,用的还是笔名!

从阮先生追思会出来,王先生悲伤地对我说:阮先生肚子里还有很多东西没写出来呢,

他是台湾新闻界的一员骁将;京剧打渔杀家里有这样的唱词江湖上称萧恩不才是我,

大场面小场面见过很多;阮先生就是见过很多大场面和小场面的人,可是没有写出来呀。

我们俩都非常难过——文章还没写出来,人就走了!

那个时候,我长年累月在世界日报刊登觅女知音的大幅广告,

我多次与王先生见面都带着不同的情人;他不禁赞叹说:你的私生活真是多姿多彩;

不过你还是应该结个婚,连马龙白兰度最后都结婚了呢。

据他说马龙白兰度的第三任妻子是个清纯女子,报上曾登过此女的一张照片,

是一个模糊的侧影。

我说:一般人结婚,无非是基于两个动机:一是想过稳定的、触手可及的、并非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性生活;二是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而我恰恰不必经过婚姻这种死板的外在形式,就满足了这两种宏愿。

我拥有细水长流、推陈出新的性生活;我已经有两个非婚生的儿子了,

也许我还有更多的未知的子女呢。美国性解放时期流行这样的话:既然满大街都能买到牛奶,你又何必自己养奶牛呢。所以,我结婚的唯一理由是爱情,没有荡气回肠的爱情,我绝不结婚。 

——52岁那年,我和一位有夫之妇产生了琼瑶小说式的惊心动魄的爱情,我们结婚了。经历了8年抗战暨炕战之后,我们离婚了;恰是一个抗日战争时期。

1988年夏,我应约限时写作周恩来评传;为了查找有关原始资料,

王先生介绍我去台湾驻纽约文化机构的图书馆,使我看到很多前所未见的宝贵资料。

对于台湾的前途,他始终是非常悲观的;他多次对我说,如果解放军打过来,台湾不要抵抗了,投降算了。

我不明白何以如此,也不好意思进一步问他;我自己的猜测是:

他年少时在山东亲身经历了解放区(或曰匪区)土改与反土改、贫农团与还乡团

之间的极其野蛮血腥的拉锯战,故而留下了终生无法磨灭的精神创伤。

六四期间,我们长时间通电话讨论北京局势;王先生责备广场学生少不更事,说:赵紫阳去了广场,学生们嘘他;赵紫阳是来保护他们的呀,学生们怎么这么不懂事呢。

我预言说:血腥镇压势在必行;他想了一会儿说:也许是这样吧,看现在这个样子,如果不镇压的话,学生们就会永远在广场上驻扎下去了。

六四前后,我左右开弓,一边批邓小平,一边骂方励之;毕汝谐毕竟是毕汝谐,

过足了自由派文人评点江山、百无禁忌的瘾。结果是批邓小平的文章大行其道,而骂方励之的文章一律封杀。

我就此见识了自由世界所谓言论自由的虚伪性;我听到方励之进入美国大使馆的消息,

愤然写成一篇鹰乎鸡乎方励之,慷慨激昂,文采飞扬,却找不着地方发表;

纽约大学教授熊玠公然为六四血案狡辩,我气得发抖,马上写了一篇一熊之掌岂能掩天下人耳目,却无处发表;

我对世界日报的编辑说:好吧,不作为投稿,我自己花钱作为广告刊登总可以吧,

则同样被告知不许;编辑说:熊玠是台湾四大金刚之一,我们不想得罪他。

我冷笑道:你们不是无冕之王吗,怎么只许熊玠扯谎,而不许我说话呢。

编辑只是苦笑。这篇文章最终未能发表。

王先生对此也很同情,帮我想了一些变通的办法,却是枉然。

两年半以后,方励之赴台访问遭到非议,鹰乎鸡乎方励之于美国世界日报登出来了;

这时已经是1992年2月,六四的黄瓜菜早就凉了!

我对王先生发牢骚说:以前只知道共产党搞舆论一律,现在知道自由世界也是这样,

五十步笑百步罢了;王老师则说:还是不一样的;在自由世界,只要不涉及诽谤不会因言治罪,而共产党最喜欢搞因言治罪了。

后来,中国进入胡温时期,相对宽松了;我再也不怕使用真实姓名了。

2006年,我的60万字长篇小说太阳与蛇 问世;

这是以中美间谍战这样一种国家情欲("国家情欲"这一提法,首见于黑格尔的名著《历史哲学》)

为经线、以性虐待这样一种人类情欲为纬线的、 两种情欲交织而成的鸿篇巨著。

小说是作家的昼梦(daydream);在名为太阳与蛇的漫长昼梦中,我不仅准确臆测山东半岛以及黄海地区的战术配置,而且石破天惊地超前预言美中两国从蜜月期坠入交恶期的战略走向——

毕汝谐借小说主人公博士之口,道出盛世危言:美国的国家情欲极其旺烈(世界警察!),

而崛起后的中国也必将张扬其国家情欲!如果中美两国和平相处,就是二十一世纪的两轮太阳;如果中美两国兵戎相见,就是二十一世纪的两条蛇!

我送书给王先生,嘴巴上说是请求指教,实则认为我的这部长篇小说系天才之作,旷世未见。

我说:从来都是政治家通告国家大事,作家说不上话;嘿,现在要改改黄历了!

轮到毕汝谐通告国家大事,给政治家政客政治评论家指点迷津了!用水浒传的话来说,

从来都是桶落到井里,这一回,是井落到桶里了!王老师呀,二十年来,你一贯关心爱护我,这一回,咱们可以放鞭炮重新过个年了!

我兴高采烈地说个不停,有如小儿得饼之乐;却蓦然发现王老师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便赶紧收住话头。 

 2006年6月,毕汝谐为太阳与蛇接受纽约中国广播网采访时,

目无余子地说:作家是什么?词典说作家是从事文学创作的人;

毕汝谐给作家下的定义是:作家是民族的乌龟背,作家是大众的老寒腿。

作家理应是先知先觉!  

我隐隐觉得,自己给作家下的这个独一无二的定义,将作家的标准提升到星占家的高度,肯定是很伤众的;可惜毕汝谐就是毕汝谐,心口如一,想怎么说就怎么说,随心所欲。

果不其然,此举在华人文化圈引起普遍的反感。

紧接着,我得到王先生的迎头棒喝:毕汝谐,你自吹自擂,你所吹嘘的那些东西,我在你的书里根本没有看到。

我先是大吃一惊,继而却心花怒放——当一位年过八旬的文学前辈,

如此粗鲁不文地评价你的呕心沥血的长篇小说,这种斥责比赞美更可贵!

因为它夯实了我心底的一个估测:我不是一个人才,而是一个天才,

尽管我这个天才是小而又小、微乎其微的天才。 

这样面对面的粗鲁斥责,使我清楚地感受到人才作家对天才作家的妒恨;是的,妒恨!

人不遭妒是庸才;有时,你可以用他人的嫉妒作为一个准绳,判断自己的实际位置;

一位文学前辈,破除几十年和蔼可亲的惯例,不计礼仪地斥责毕汝谐,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令毕汝谐满意呢。 

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进一步奠定了我对自己确实是小小天才的判定;

我的一位发小,几十年如一日高度评价我,竟然突兀地对我说:毕汝谐,你自命不凡。

我认为他这句话的分量,抵得上几十年来对我的所有称赞的总和;

大家都是老年人了,深谙人情世故;对于真正的自吹自擂者、真正的自命不凡者,是很宽容的,只会一笑置之;没有谁会直接了当地面对面地揭穿自吹自擂者和自命不凡者的、毫不客气地打脸自吹自擂者和自命不凡者。

相反,毕汝谐的某种非常特殊的、带有神秘主义色彩的天才,强烈地不可躲避地刺激着对方;而这种天才昭示着一种无法追赶、不可企及的遥遥领先地位,意味着彼此业已分别归属于天才和人才这两个不同范畴,就像黄金和黄铜归属于两个不同的范畴一样,再也不能混为一谈了。

因此,黄铜粗鲁明快地宣布黄金为瓦砾,就是一种最简单易行的自我慰籍的方法。 

因此,轮到我坦然地对他们一笑置之了。

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发端于林彪鼓吹的天才论;因此,我们这一茬人对于天才二字心有余悸。

1997年6月号的香港争鸣杂志,即香港回归之前最后一期争鸣杂志,刊登了大牌记者莫某某女士推介我的长篇小说我俩——北京玩主在纽约的文章;

莫某某女士对我说:我觉得你是一个天才。我回答说:谢谢你的美意。

我觉着我是个人才,够不上天才的档次。

然而,我一旦发现自己是(小而又小的)天才,便据理力争,当仁不让了。

为此,我与发小薛蛮子有过如下对话——

我洋洋得意地道: 毕汝谐 料事如神!一次两次,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N次,只能说是特异功能!

薛蛮子:毕汝谐,你不是天才;毛泽东才是天才,他懂帝王术,还会打仗。

我笑道:天才就像衣冠鞋袜一样,有大中小号之别;毛泽东是特大号天才,而毕汝谐 是特小号天才;毕汝谐是作家而非政治人物,长于形象思维而拙于逻辑思维;但是, 毕汝谐比所有政治人物更具有前瞻性! 毕汝谐用以想事的方法与任何人都不一样,毕汝谐不是人才。   

薛蛮子冷笑道:反正我不承认你是天才。

我信心满满地道:没关系,我可以坐等历史母亲的裁断。

太阳与蛇问世的这一年——2006年(!),

美国哈佛大学著名经济史教授尼尔·弗格森提出“中美国”(Chimerica)概念,

意指中国和美国的互利互依关系,强调中美经济关系联系的紧密性,声称中美已进入共生时代(质言之,是将暗存异志的中国纳入“中美国”这个新型经济共同体的低端位置,使中国成为“中美国”这个命运共同体的从属物)。

于是乎,中国朝野醺醺然鼓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中美夫妻论;

岁月静好的催眠曲,一时间成为主旋律,洋洋乎盈耳!

举世皆醉,唯我独醒;毕汝谐的金玉良言,无人理解 (甚至,我的前妻也说我是大战风车的堂吉诃德);

太阳与蛇与美中主流社会南辕北辙,故而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

毕汝谐以一己之力对抗美中主流社会,犹如燕人张翼德独挡百万曹兵。

所幸,历史母亲知我惠我,次第为我的超前预言慨然背书——

2010年8月6日,美国航空母舰华盛顿号赴黄海参加美韩联合军演,京畿地区为之震动 ;

如此,毕汝谐的超前预言在战术层面得到证实。

2010年,友人池慧撰文章鱼保罗式的预言作家毕汝谐,美国之音中文、德国之声中文相继播出此文。   

而今,美中两国业已形成不可逆转的对抗局面; 如此,毕汝谐的超前预言在战略层面得到证实。

十几年过去了, 作家毕汝谐的远见与美中主流社会的短视 , 终于得到历史母亲的裁断 。  

毕汝谐是民族的乌龟背、大众的老寒腿,庶几无愧。

1987年,毕汝谐以廉颇老矣 健饭如昔——陆铿先生印象记完成了人才的证明,

广受欢迎,因而结识了很多良师益友。 

进入新世纪,毕汝谐以太阳与蛇完成了(小而又小的))天才的证明,却倍遭冷眼,永远地失去了上述良师益友。 

这是命运给毕汝谐安排的苦果,我只能欣然吞咽。

毕汝谐的幸与不幸,皆源于其具有神秘主义的特异功能以及冠绝三军的性能力。

前几年,王先生的回忆录四部曲昨天的云、怒目少年、关山夺路、文学江湖横空出世

并引起巨大的社会反响;洋洋数十万言,没有愤怒和怨恨的词句,甚至感觉不到些许激情,却让读者心潮起伏,甚至泪流不止。

王先生睿智地说,把读者当出气筒、或是把染了血的衣服拿出来控诉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年高德劭的王先生已经成为举世公认的文学大师了,获得了一系列殊荣,可谓名至实归。

我真心地为他感到高兴。王先生一辈子献身文学,终于得到了应有的回报;

不讳言,我也连带地为自己感到高兴——一位文学大师面对面地斥责毕汝谐自吹自擂,

远比一位普通作家面对面斥责毕汝谐自吹自擂更有价值。 

王大师今年九十有六(小时候背诵李密陈情表,其中有一句话:祖母刘今年九十有六),

我衷心祝愿他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同时,我也衷心祝愿毕汝谐好好活下去,健康长寿,以便看到念兹在兹的事情逐一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