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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春旧文:在刘京生被捕的日子里
日期:11/26/2004 来源:本站 作者:金艳明

刘京生即将出狱,特重新发表刘京生妻子金艳明的文章(原载北京之春2002年8月号),向刘京生、金艳明和他们的儿子刘晓光表示诚挚的祝贺。──胡平

 

在刘京生被捕的日子里

──为刘京生入狱十周年而作


(北京) 金艳明
 


一、入狱

    1992年的5月28日,那个难眠的初夏夜,我永远不能忘却。那天,我的丈夫刘京生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家。经过一夜漫长的等待,当窗户重又放亮时,我心里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第2天,我联系刘京生的好友胡石根,找不到,联系王国齐,也找不到。刘京生的朋友们似乎都失去了消息,我明白:预感中的事终於发生了!
    对於他所从事的事情,我不是很清楚,但是,从来来往往的朋友和他们的交谈中,我感觉到他们在做着危险的事情。在中国这个政治环境中成长的我们这一代人,对政治有着天生的敏感和畏惧。由於家庭背景的原因,我从小对政治敬而远之。政治对我们这个满清遗族来说,等同于“整治”。这种天生的敏感使我觉得刘京生他们很幼稚、天真。但是,我不能阻止刘京生。
    我把刘京生彻夜不归的事告诉了我的公婆。他们阴沉着脸,什么也没说。我惊诧他们的沉着。作为早年加入中共组织的中国科学院的中级领导,他们有着太强烈的组织意识和政治原则,连自己儿子的事都不愿发表议论。
    父亲几天不露面,儿子刘晓光向我要爸爸。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就骗他说,爸爸出差办事。由於刘京生曾经做过小商品的生意,也有过外出的经历,所以儿子当真了,没再问什么。
    在沉默、压抑的气氛中过了半个月。6月14日的一天早上,几个警察敲响了我的门。我打开门,看到警察的神情,明白了即将发生什么。当时我的儿子刘晓光正在屋里。我告诉他马上到旁边楼的爷爷、奶奶家去。
    警察向我展示了一张写着搜查证的纸片,宣布道:“刘京生因为涉嫌反革命罪被刑事拘留了,现在要对你的家进行搜查。”接着便开始翻箱倒柜。政治,这个我从童年起就被父辈告诫要躲避的东西终於还是找上门来。这是宿命,忘不掉的政治记忆,脱不开的政治噩梦。许是我过於粗心,我从来就没翻动过刘京生的个人书柜。警察们从里面翻出一捆印刷品。他们也搜查我的私人物品,把我搜集的六四期间的资料也抄了出来,尽数没收。警察走了,我看着被翻得狼藉一片的房间,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我想起了我的儿子。我急忙下楼往公婆的家里走去。公公阴沉着脸开了门,把我叫一边小声说:“晓光一直叫着要去找你,我们没让去,怎么样?走了?”
    我茫然地点点头,视线一直在寻找我的儿子晓光。
    晓光跑过来,我捧着他的脸,使劲地摸。婆婆从屋里走出来,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我。我们这一家人都有点呆呆的,只有不懂事的晓光抓着我的衣服在叫我。


二、审讯

    刘京生被捕,家里不再有安宁的日子了。派出所的片警上门,市公安局政治处的人光顾。在单位里,我也成了被“关注”的对像。对於这样的局面,我并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所以难免手足无措。
    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警方的盘问,我不知道怎样面对同事的目光,我不知道怎样告诉我的孩子,我不知道怎样面对未来的生活。
    抄家后的半个多月,我接到北京市公安局7处的通知:到7处接受问话。
    我利用休假的时间,转了几趟公共汽车来到位於北京城南半步桥的7处办公楼。接待我的是一位中年预审和一位青年预审。他们都严峻得绷着脸。问话从我是否参与了刘京生的活动开始。
    “你知道刘京生做的事吗?”
    “不知道。”
    “不可能,你们夫妻俩生活在一起,他做的事,你难道不知道、不参与?”
    “你们大概不了解我,我对政治没兴趣,不光没兴趣,我讨厌政治。”
    “别说得这样无辜。我不相信你对政治没兴趣。”
    让我说什么呢?我想告诉他,让我给他讲述我的家族背景、我的家传,让我告诉他,我从来就没有申请过加入共青团,让我告诉他,政治在我看来就是揪斗、就是抄家、就是喊口号、就是人整人?这么丑恶肮脏的东西,我凭什么要对它感兴趣。
    话题一转,他们又问我:“刘京生平时都接触什么人?”
    “我再说一遍,我对他接触什么人没有兴趣。”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胖子的。”
    胖子,我想起来了,叫许东岭,一个充满活力和热情的青年。我不知道他的政治抱负,我也不知道他的政治理念,同他的几面之交,我只感觉这个青年人,政治热情很高,处事城府不深,至少我觉得他不像是搞政治的。
    “某年某月某日,有人让你把某某的东西转交给刘京生,有没有这回事?”预审员又问。
    “没有。”我一点没有犹豫,斩钉截铁地说。
    短暂的沉默,中年预审说,“说不说的结果是一样的,我们掌握了事实,不会因为你不承认,就不作为证据。你如果不说实话,后果你自己负责。”
    “如果你觉得我必须承认你所说的事,那我就胡说一气。”
    “那倒不必。是事实你必须承认。不是,你也可以否认。我们要求讲真话。”
    “我要说的话就是:没有这事。”
    问话结束了。他们站起身。我也偷偷喘了一口气。他们要我走到审讯桌前,在那个白白的记录纸上按下了血红的食指印。
    盘问过后,我要求见刘京生。
    “现在不行。”警官回答。
    “什么时候行?”我追道。
    “结了案再说。”
    此后,我就开始等待结案。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我多次打电话,但是,结果都是一个:“不行。”
    我实在忍不住了,愤懑之极。我提笔给写了一封信,斥责7处无理关押,是借机要挟。我还写了一首顺口溜:
    医生从病人身上挣钱,老师从学生身上挣钱,交警从司机身上挣钱,领导从工人身上挣钱,你们从犯人身上挣钱。
    写完,我觉得出了一口恶气,把信封好,到家门口附近的一个信筒,将信放了进去。
    几天后的晚上我回到家,婆婆告诉我公安局来电话,叫我去一趟。
    我说:“不去。”
    婆婆说:“他们怕你不去,还特别提醒说,如果你不去,他们用警车把你带走。”
    我没说话。两天后,我又挤上公共汽车,几次转车后,坐到了7处预审室那个受审的位置上。
    还是那熟悉的预审室,还是那故作威严的预审员,他拿着我的信,用略带愤怒的神情看着我:“这是你写的吧?”
    “是。”我答道。
    “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
    “这是我对你们执法不公正的宣泄。”
    “不对,你这是诽谤。告诉你,就凭这一点,我就可以把你也抓进来。”
    当时我不知从那来的勇气,突然站起来,对着他嚷起来:“好啊,你们平白无故抓了刘京生,今天还要抓我。可以啊,抓吧。我今天就不走了,明天把我的孩子也带来,我们一家三口正好就在这团聚了。”
    看我大发雷霆,他的神情反倒缓和下来,露出笑容:“别激动,别激动,有话好好说。”


三、诱供

    取证的工作并没有结束,警方动用了别的方法。几天后的下午5点钟,我出车回来,准备收拾东西下班。休息室门口站着一位中等身材、有些魁梧的年轻人。“你是金艳明吗?”一个略带颤音、又似乎有点笑意的声音。
    我注视着他,有点似曾相识,但我并不认识他。
    “我是某某。我到过你家,是和刘京生一起组织自民党的。”
    哦,是这样。这时,一个念头从我的脑海闪过:大家都被抓了,怎么他一点没事呢?
    他有点神秘地把我叫到一边,语气亲切地问我:“你现在怎么样?”
    我说:“我很好。你们要保重,刘京生坐牢了,你们一定不要再进去了。”
    他脸色变得严肃地说:“我们都没事,警察找过我们,但是我们都应付过去了。”说完,还“咯咯”地干笑两声。
    那声音在我听来十分不舒服。就在此时,我忽然注意到他的腰间皮带上有一个小答录机。而且我注意到那答录机的录音键竟然是按下的。这时,我的脑袋一阵晕眩,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往脑门上涌。
    我知道他是谁了,我也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了。我当时有种怒发冲冠的感觉。但是,我努力地克制自己,告诫自己,别冲动,别冲动,看他要干什么。
    说了几句淡如白开水的话,青年人问我:“最近没有什么人来找刘京生吗?”
    我说:“没有。”
    “哦,如果有人找他的话,告诉他,我们的组织还在,可以和我们联系。”
    我语气坚决地说:“不可能。不可能有人再找他,我也不会让他找你们。”
    他讪讪地笑笑。
    我告诉他要回家了。他便起身和我道别。
    我看着那个远去的粗壮的背影,心里充满憎恶,但更强烈的情绪是在谴责刘京生:“愚蠢的刘京生啊,你看看你都结交了些什么人,看看你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啊?”我永远地记住了那张胖胖的脸。通过他的来访,使我发现一个意外的情况:“中国自民党”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被抓了,有些人还很自由,而且,还在继续从事着所谓的“自民党”的事情。
    这是为什么?我不能不画个问号。我永远地记住了这个名字。
    1994年12月,在审讯刘京生等人的法庭上,我又一次听到了这个名字。他出具了书面证词,证实了刘京生等人的犯罪事实。
    又是几年后,在我的朋友、著名基督教活动家刘凤钢的婚礼上,我忽然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我的心里一震:是他?我当时还怕我看错,向另一位朋友询问:“那个人叫什么?”当朋友说出那个我永远不会忘记的名字时,我验证了自己的猜测:没错,就是他。
    没有被抓的不止他一个。一个在自民党中担任着核心职责的人也没有被抓。后来在法庭宣判时,他也只被判处两年管制。判决书下来后,我到他家去询问:“你们明明是大家在一起做事的,为什么你没有被抓?为什么你只被判处管制?”
    他支吾着,讲了几个理由:他的腿有残疾,是在六四坐牢时被打伤的;他没有老婆,家里小孩太小,需要有人照顾,所以警方没有抓他。但是,我觉得这个理由显然太牵强了。
    此后,此人远离了这个圈子,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还有一个在这个圈子里十分活跃的人,可以说,每次他们的会都有他在场,许多人的联络都是他负责的。但是,他竟然在被关押一段时间后被释放了,而且竟然没有被起诉。
    他被释放后,来到我家。我很不客气地问起:“我不了解你们的活动,但是,我看你们这些来往的人中,你比任何人都活跃。你们所有的会你都在现场,为什么你没事?”
    他结巴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我又追问:“听说你认识市委书记?”
    他又结结巴巴地说:“那,那是他们说的。”
    说实话,我不信。我想也没有什么人会相信。此后,他再也没来我家。


四、责难

    1994年12月,在经过了漫长的羁押和审讯后,法庭开庭了。
    当法庭宣布带被告进庭时,我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我看见了身体瘦弱、脸色苍白的刘京生。他显得很憔悴,走进法庭后,不住地向旁听席上看。
    我特意起身,以使他能看到我。我们的目光终於对视。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法庭最后陈述时,刘京生的声音低沉、语速缓慢。他对法庭指控的事实一概承认。但是,他不认为自己有罪,而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宪法所允许的,比如结社自由,比如言论自由。最后,他看了我一眼,说道:“我没什么后悔的。我只是对不起自己的家人,对不起自己的孩子,让他们和我一起受苦了。”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略带哽咽。我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
    后来法庭宣判,刘京生被判处15年有期徒刑,胡石根20年,康玉春17年,王国齐11年。这些人在我看来都是些青年才俊。他们中年龄最大的不过41岁,更有人是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
    尤其应当指出的是,有一些人真的很无辜,他们只是参与一些事情,甚至可能并不清楚“中国自民党”这个组织的情况,也被判处了较短的刑期。
    一个人仅仅为“自民党”运送过资料就被判处有期徒刑5年。
    1997年他服刑期满,来到我家。他神情萎靡,衣着邋遢,看了叫人心酸。
    他向我陈述了他凄惨现状:他的一辆汽车被没收了,老婆离婚了,年幼的儿子不明缘故地患上精神病。
    说着,他开始掉泪,开始向我抱怨起刘京生,告诉我都是刘京生害了他。
    我很同情他,但我改变不了他的情况,我也帮不了他什么大忙。当时,我真想替刘京生说声对不起,但是,我没说出口。因为,我觉得我没有这个资格,我想这话应当等刘京生出狱那天,由他向这些无辜受牵连者说声抱歉。


五、鼓励

    我尽力想帮助那些因为自民党案而受牵连的人。我找到了北京知名的宗教活动人士、北京平安医院精神科医生徐永海,请徐永海为他那患精神病的小孩治病。
    徐永海是虔诚的基督徒,在北京的圈子里以为人厚道、乐于助人著称。别人有难,他每每施以援手,而且决不计报酬。徐永海开始利用业余时间自己出资为他的儿子治病。后来出於种种原因,他的孩子放弃了治疗。但是,我永远地记住了徐永海的忘我和牺牲精神。
    提到徐永海,我觉得还应该谈谈那些在我最艰难的日子里帮助我的人们。
    刘京生被正式宣判的那些日子,是我最迷茫的时候,我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空虚、无助。
    于今想来,如果没有刘京生的这些朋友,我真的不知那段日子会怎样度过。
    我忘不了刘青、还有刘念春夫妇,他们的登门看望,给了我极大的鼓励。有一个在杂志工作的编辑,怕我经受不住这沉重的打击,隔三差五来看我,陪我聊天,谈天说地,转移我的注意力。我知道他们的好心,我也就尽力做得很轻松,表现出我的无所畏惧。我曾经笑着向一位朋友发誓:“我决不会以泪洗面。我会永远笑着面对生活。”
    1993年,王丹刚刚出狱就来到我家。看到我每天上班,儿子的爷爷、奶奶又年事已高,很难照料孩子,他就给我的儿子刘晓光找了个家教,辅导他学习,另外也帮我照料孩子。
    更令我难忘的是:一个开书店的朋友潘青,把我叫到他的书店去帮助卖书。一来让我有事可做,忘却烦恼,二来让我挣点外快,补贴孩子的学习费用。我每天早上4、5点起床去公交公司上早班,下午3、4点下了班,就往位於海淀镇的书店赶,直到晚上9点书店关门,我才回家休息。这样的日子,我过了整整一年。还有魏京生、江棋生,他们那兄长般的关心照料,在我和我的儿子最艰难的时候,给予了我们心理上和生活上无微不至的关照。还有一个人不能不提,那就是北京著名的基督徒王美茹。
    结识王美茹是我人生的转捩点。1998年起,我经常每周一次到她家去参加基督教家庭聚会。1999年,在那个狭窄的两居室里,我受洗成为基督徒,从而树立起我人生的一个里程碑。对主的皈依,使我的世界观有了彻底的转变。
    我忘不了这些朋友。10年的时间,我的人生经验超过了我此前所有经验的总合。
    今年4月底,我接到北京市监狱的来函,通知我5月28日到监狱探望刘京生。我竟然呆了,这是巧合,还是冥冥中的上帝在昭示什么?
    10年了,无论对於我、还是对於刘京生,这都是一个漫长的日子。10年之后,我应该对刘京生说什么呢?我想我要把《保卫孩子》交给他。我还要把这篇《在刘京生被捕的日子》交给他。然后,我只对他说一句:10年啦,我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金艳明了。□


(2002年6月20日)

《北京之春》2002年8月号(总第1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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