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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懿: 心灵城堡
日期:4/1/2007 来源:民主论坛 作者:欧阳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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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城堡(第一集)
一阳阅读史

欧阳懿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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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糊里糊涂的阅读经赠美女张涛           (代序)
1、少年不识书滋味              (1974~1982)
2、故乡与民间文化              (1973~1982)
3、小小书贩子                (1980~1982)
4、阅读的空白与心灵的干涸          (1982~1984)
5、遂宁中学:我读故我在           (1984~1987)
6、教育学院:革命文本的阅读         (1987~1988)
7、教育学院:从鲁迅到琼瑶          (1987~1989)
8、教育学院:万马踏沙或无形的泥淖      (1987~1989)
9、苕麦之乡:苦旅              (1989-07~10)
10、苕麦之乡:诗人西西         (1989-06~1990-08)
11、苕麦之乡:穷乡僻野八面来书     (1989-09~1991-05)
12、苕麦之乡:有福方读书        (1989-09~1991-05)
13、社会福利院:有甚来访        (1991-05~1991-08)
14、故乡:挤进猪圈撵上床        (1991-09~1993-05)
15、故乡:涕泪共沾襟          (1991-10~1993-05)
16、故乡:窥视与三人行         (1991-10~1999-09)
17、故乡:书中自有颜如玉        (1991-09~199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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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糊里糊涂的阅读经赠美女张涛(代序)



   ┌──────────────────────┐
   │  翻开书本,在荒原上建筑一座心灵城堡。  │
   │                      │
   │ 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代人的阅读史,     │
   │ 也就是这一代人的心灵史。         │
   └──────────────────────┘


闲居成都三年,渐渐与张涛熟悉。

张涛不是美女作家那种因为是女性就可以称为美女的那种美女。我们
的认识,是在栅子街三一书店开始的。

三一书店将进入中国西部文化史的时间序列,这是我深信不疑的。这
并不能阻止三一书店的倒掉,却让部分真爱它的人们叹息,人们还希
望有一个安放自己与尘俗保持距离的存在的角落,所以,我们象大棚
车队结集和流浪在成都的楼宇之间。这当中的坚定分子,便有张涛。

我从“王老虎”(www.wanglaohu.com)出来,漂泊得厉害,便与
“后土豆时代”和“魔鬼教头”胡闹起来:斩木为兵,揭竿为旗,立
起了自己www.5633.com的山头和旗号,但心里也空虚得慌,帮我“扎
起”的人中,有瘦老师,也有张涛。

张涛的“穆沙系列”发表在“绝对原创”里,初看有些粗糙、晦涩,
看下去却和她的签名档一样很有意义,并且,这不是平日里见到的张
涛所能想象的。我希望她能够把这个系列坚持作下去。

但张涛毕竟是三一书店人丛中自以为阅读微薄的小孩子,老觉得自己
读书太少,老要将个笔记本记下很多文字,甚至四处找人开阅读书
目。我暗笑她过于天真、干净,才被一帮知道分子唬住了。我也糊里
糊涂中成了她眼中博学的人,成了能给她开书目的人。她说过多次,
我不语或顾左右而言它,她就把纸笔移开,找愿意开博学书目的人
去。

这让我为难,因为我明白自己绝非博学的人,我的阅读量甚至远不及
她呢。

对于张涛,这些其实不很重要。重要的是她对三一书店的人文精神的
根底少了一些了解。

三一书店为什么能够占据相当一部分人们的心灵呢?这并不是因为来
那里的人们的知识的丰富,而是她深厚的民间的人性、人生和人文关
怀。固然,象萧雪慧、陈墨、杨远宏、陈庭湘、刘小枫、张五常、林
和生先生们这类学者,他们的知识是足够丰富的,但他们的存在,必
定是在这些丰富的外在以外,有更特别的东西。

从我并没有参加过的“21世纪文化沙龙”到我仍未参加过的“卡夫
卡”,从“卡夫卡”到我始终旁观的“三一”,这种特别的东西一直
没有断绝,这种坚信,还来自于陈墨先生和他们的《野草》的人事、
物事,那很遥远啊,60年代最初,我们还未出生呢。

我之所以不愿给张涛开什么书目,便是希望她注意到这些特别的东
西。当然,还因为开放的三一书店也并非纯洁到真空,也有人在那里
沽名钓誉和贩卖知识,为能事,而真正的心灵问题,并非他们所在意
的东西。

中国是一个有有文化人历史很悠久很悠久的国度,但这并不意味着中
国的有知识分子的历史就很悠久;我这里所谓的知识分子,与文人学
士或者知道分子显然是有区别的。

秦桧、严嵩、阮大诚、周作人以及郭沫若、“梁效”、“石一歌”、
何新之类,没有一个不是学富车载的人,而相反,耶稣、马丁.路
德、张志新、遇罗克在这个方面要差次得多。

阅读并不能解决心灵的问题,阅读只是一种手段、一个过程。这正如
无数狠读佛经和《圣经》的人无法靠近佛陀和耶稣是一回事情。

张涛是个小孩子,这是相对于我这种大人而言,也是相对于她的年龄
与心境而言。但张涛毕竟是大人了,我是说与同龄的女性阅读者比较
而言,她们已经完成了把阅读和知识当成嫁妆的历史使命,而张涛所
需要解决或巩固的是心灵的问题。

带着自己心灵和情感去阅读和感悟是重要的,而不是读怎样的书和怎
样数量的书,这是我糊里糊涂念的阅读经,以此答谢张涛的“善良、
干净”(转瘦老师语)和对她www.5633.com的大力支持。

张涛,愿你心灵更美丽,愿你阅读更欢欣。

(2002年秋成都市石油路9号5单元8号)

【注释】

◆萧雪慧:女,伦理学家。1982年毕业于四川大学哲学系。供职于西
 南民族学院文学院,1989年参加学运入狱,出狱后被取消了上讲台
 的权利。主要著作有《伦理学原理》、《主体的沉沦与觉醒》、
 《自我实现──主体论人生哲学》、《理性人格──伏尔泰》、
 《守望良知──新伦理文化视野》、《复合人格──马基亚维
 利》、《教育:必要的乌托邦──萧雪慧教育随笔》、《独钓寒江
 雪》等。另发表有大量学术文章以及随笔杂文等。现居成都。
◆陈墨:生于1945年,诗人、学者。20世纪60年代起与邓肯、蔡楚等
 人办地下刊物《野草》。现居成都。
◆杨远宏:生于1945年,重庆江津市人,诗人、诗歌理论家、教授。
 主要作品《重建知识分子精神》。现居成都。
◆陈庭湘:历史学家,四川大学历史学教授,博导。
◆林和生:四川省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副研究员。毕业于中国科学院自
 然科学史所。三一书店学术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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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少年不识书滋味
(1974~1982)



少年一阳是在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动文化大革命后出生的,他老人家的
这场乱革命结束时,一阳已经粗粗识得几个方块汉文字,所谓阅读也
是有的。

《鸡毛信》、《王二小》、《小八路》、《草原英雄小姐妹》、《雷
锋》、《少年刘文学》、《董成瑞》、《黄继光》、《邱少云》、
《闪闪的红星》和《一江春水向东流》,全是阶级斗争、阶级对立和
革命教育的小人书,翻来覆去的。

有一年,少年一阳随父亲到邻县小爷爷家玩,小爷爷是县城公安和法
院里干革命工作的,家有小女,有三、四十本小人书,街头上还有租
小人书的摊子,数量更吓人。

我羡慕极了,决心将小爷爷家的部分小人书偷走。父亲带我回去的日
子一直不可捉摸,我就预先把可爱的小书藏起来,但都被那精明似鬼
的小姑娘识破和侦破,人家毕竟是革命家庭出生,有作侦破的家传渊
源,自然有高度的革命警惕性和足够的智慧。

我也有幸运的时候。记得是一年冬天,下了特大特大的雪,仿佛堆积
了五寸有余的厚度,我家后院的五株老柏树全被压断,我家后面宗族
祠堂改作的小学校旁的榕树尖也被压断。因为雪大天寒,学生大多没
有到校,老师又不敢放假,就把我们驱赶到办公室里,烧了许多废字
纸片御寒。不知道谁从哪一个角落,抛出了一些图书,有《三毛流浪
记》、《小鲤鱼跃龙门》、《海底世界》和一些忘记了名字的彩绘连
环画,我于是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神奇的东西。

我后来再没有见到那些神奇的书了,听说,那天被人们窃走净尽,我
后悔自己的怯懦,没有在老师眼皮下偷窃的贼胆贼心,可那是多么好
的东西啊。

她们实在是美好的东西!

多少日子,我还惦记着她们,并继续恨着自己。

村里有个复员回乡的老兵,作过彭德怀在朝鲜战场的司令部的卫兵,
为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他要努力改变农村的面貌,却不愿干笨重的农
活,一味地折腾、折腾下去。其中一项,便是要开一间鞭炮作坊。我
和别的人们一样,将我的废书废纸收了送到他那里换几个钢币,却发
现那里有几本如《格林童话选》、《安徒生童话选》和《木偶历险
记》的书籍。我爱不失手,但一个聪明的少年已经和老兵达成用自己
的废书纸交换那些奇书的协议,我着实后悔自己没有先行提出交换的
意见,并认定自己是一个愚笨的人。我只好巴结那位也在祠堂里读书
的少年,希望能得到借阅的机会。后来借了,但没有看完,就被索了
回去。

人口似乎在不断地增加,向荒山要粮似乎是必要的。我们的小学校也
就开垦了许多荒地,有些收入,便买回一些图书。但借阅很困难,我
有幸看过几本,一般是打仗的,比如《吕梁英雄传》、《万山红
遍》、《山林支队》。《高玉宝》和《欧阳海》没有看完,谁叫它不
打仗呢?后来,据说,那些书被我的表情极其严肃的两位语文老师私
吞了,我就又后悔和怨恨我教书的父亲没有也私吞几本。

村上来了个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成都的美女知青,后来很长时间不
见,说是嫁给她一位当公安兵的表哥回城不来了,她在祠堂一角的寝
室的泥涂墙壁被孩子们捣了个大窟窿。我想:这怎么可以呢?后来,
捣窟窿的孩子拿了书翻看,说是女知青的,我又恨起自己的瘟神。听
说里面还有,我便趁一个下雨的正午钻进去,在潮湿的纸堆里翻得三
本,一本是工人群众的诗歌,一本是郭沫若大师的歌颂社会主义歌颂
文化大革命的打油诗集,还有一本是鲁迅先生的《二心集》。全看不
大懂,但总比没有好,就把它收起。现在,那本《二心集》还在,似
乎还在我妻的房间的书架里。

另一类阅读是看电影。翻来复去的多是革命样板戏,有《智取威虎
山》、《红色娘子军》、《白毛女》、《闪闪的红星》和“马尾巴的
功能”的《决裂》,《沙家浜》、《红灯记》也看过,可能太早,印
象有些模糊。但最好的是《侦察兵》、《平原游击队》、《平原作
战》、《地道战》、《地雷站》、《南征北战》、《铁道游击队》、
《渡江侦察记》、《苦菜花》、《卖花姑娘》和《栏江村的妇女们》
以及《宝莲灯》。有些电影是在十多里以外的地方去看的,路远坡
陡,但我们乐此不疲。人们都夸我,说我看夜电影或坝坝电影从来不
会打瞌睡。我感到奇怪,看电影怎么会打瞌睡呢?

因为第二天早晨要放牛或捡狗屎,爷爷是反对我们看夜电影的。一到
听说周围某地有电影,他必定警惕和防范,我便要在吃晚饭的中途撒
谎拉屎。到了厕所,将一块比拳头还大的石头投进去,“咚”的一大
声,假装大便落入粪坑,脱身而去。半夜里回来叫门,自然是要挨骂
的,但第二日没有事,所以我并不害怕,将来是要继续如此的。

所有这些阅读,使我感到做人就要做干作敢当的、勇敢的、革命事业
的接班人。

母亲却以她的成人记忆告诉我:你很胆小,看见冲锋陷阵的拼杀和严
刑拷打的考验场面就发抖,你说你害怕,说长大后做个放羊的或教书
的。

关于这一些,我没有记忆。我说服我自己应当相信母亲的话,我的本
性是怯懦的。我应当感谢党妈妈的这些教育努力,尽管这些阅读没有
把我培养成阶级斗争的螺丝钉和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但它把我培养成
了一个有阅读欲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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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故乡和民间文化
(1973~1982)



对于广大的中国农村社会而言,以文本作为文化传播的方式的历史并
不久远,民间文化的传承是以口头讲述的形式来实现的。毛泽东共产
中国后,除了他本人的书籍以外,他也没有让人们阅读其它文本的意
思,这进一步延续和加强了民间文化传承的口述形式。

我祖父是中国早期天主教的后人。或许是无神论宣传很时兴以及与他
的信仰相悖逆的缘故,他一面让照例该张贴马、恩、列、斯、毛的画
像的我家堂屋的墙壁空置起来,一面闭口不谈教会内的故事,也不给
我们讲他走南闯北做生意的奇闻逸趣,只是在夏夜里的院坝中让我们
把家族的辈行熟记。80年代初期,宗教政策有所松动,家里时时请来
教友念祈祷经文。从此以后,他便把耶稣基督和圣母玛利亚的画像悬
挂在堂屋的墙壁上,并且年年更新。他有一个自以为高贵的教名:奥
斯汀。他特别注重接济孤苦无靠的亲友和邻居,许多年后,我才知道
那是一个真正的教徒必备的德行。

我祖母也是早期天主教的后人。在我的确切记忆里,她不能认识和书
写自己的姓名,但于各类祷告经文以及关乎婚嫁、丧葬的歌谣特别熟
悉。她在这类诵唱中容易动情,常常泪水盈盈,眼中闪动着神奇、圣
洁的光亮。这时我才会把她与一般的农妇区别开来,看出她的高贵和
善、美。有时我也闹着学几句,大概或者肯定与基督的缘分还很粗
浅,一晃眼就给忘记了。她的教名为玛利亚,我却希望它更别致一
点,因为那时的电影或连环画中的洋女人必定是特务,必定恶劣、丑
陋,必定被冠上那个玛利亚的名字。

我敢肯定外祖母的讲述是有针对性的,她总是重复《二十四孝》中的
内容,更爱拉呱陈世美与秦香莲。讲到包文正刀铡陈世美时,她特别
快意,而我在表弟们眼中就有些异样了,因为大家知道,那时我的父
亲待我母亲很不好,似乎就是一个陈世美。所以,我一边暗自怨恨父
亲,另一边却不希望他太倒霉,也就不希望见到包青天包拯包文正来
干涉我的家事。

我希望自己是一个孝顺长辈的人,我在情感与婚姻方面也还严谨,我
以为,外祖母对我的腐蚀或熏陶应该说是成功的。

我还知道一个所谓脑子有些毛病的活着的女人叫贺子珍,说是毛泽东
在杨开慧和江青之间的一个女人。这也是外祖母告诉我的。

既然外祖母的故事让我如此尴尬,就逃到大舅那里去。因为外祖父早
逝,大舅自小就掌握了外祖母家的财经大权。他是一个川戏迷,他的
腐败行为就是把外祖母和他姐妹们积攒的部分小钱扔给了那些唱川戏
的。但正因为如此,他可以给我们讲《桃园结义》、《大闹天宫》、
《秦琼卖马》、《五台会兄》、《野猪林》、《西厢记》、《桃花
扇》、《杜十娘》、《宋定伯捉鬼》之类。

酷热的夏日夜晚,他的一个个故事最终牵出了一丝丝儿凉风,赶走了
屋内的暑气,一帮孩子才安定下来,沉稳地睡去,瓦缝里响起了些许
呓语。

很多时候,我与我景仰的英雄们梦中相逢,我叹息自己没有关羽、赵
云、秦琼、林冲的战马和宝剑。梦里我会一种空中腾挪的功夫,但最
初多不熟练,不能来去自如,需到最后方好,随心所欲,这多少让我
摆脱了一点点对战马和宝剑艳羡的困境。

母亲讲得最多的是《牛郎织女》、《梁祝》、《宝莲灯》、《天仙
配》、《白蛇传》和《孟姜女》。她于讲说之间,还能加唱一些歌
词。这类故事和唱词于美好事物的追求中夹杂着淡淡的孤独、悲凉、
哀怨,最适宜在秋收以后至腊月初的夜晚讲述、吟唱。这样,母亲轻
柔、婉转、悠扬的歌声便直落我们心田,寂静的,有声的或无声的,
极高亢的或极细切的,甜美、圆润……变幻不定。

她最拿手的节目当然是《四季歌》:

  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
  突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
  夏季到来柳丝长,大姑娘漂泊到长江,
  江南江北好风光,怎及青纱起高粱;
  秋季到来荷花香,大姑娘夜夜梦故乡,
  醒来不见爹娘面,只见窗前明月光;
  冬季到来雪茫茫,寒衣做好送情郎,
  血肉筑成长城长,奴愿做当年小孟姜……

我疑心我母亲是美丽卓绝的歌唱家,然而,她的确只上过一年识字
班,后来的上夜校,大抵是政治运动的点缀,并无一丁点儿实际的意
义。于是我说我母亲属于纯民间的歌者,她是中国最民间意愿和最民
间美学积淀的真实代表人物之一。

还有一首叫《大青菜》的歌我至今不能忘怀,歌词是:

  大青菜呀真正大,坛子里呀放不下,
  我盼爹爹快回家,哎呀哎呀快回家;
  吃一棵呀又一棵,我家大小七八个,
  吃了一棵又一棵……

我想我能对此记忆深刻,应该是我们的肚子决定的:我们吃不饱,饥
肠辘辘,盼望自留地里的青菜大起来来支援,就像那时抗日战争题材
的电影中的大部队,一定要在村民遭受到不堪忍受的苦难命悬一丝时
才终于出来拯救一般。那种对青菜的大呀多呀的吟唱,只有那些饱经
饥饿的人们才能体会和想象。

这种吟唱的时候,我们一定是团坐在被窝里,手里正熟练地将棉花籽
从毛棉中一粒一粒地掐出来。

无比繁荣的人民公社并不能保证我们的温饱,斗私批修的教育和远大
的共产主义天堂就不能阻挡公社社员沦落为盗窃者。

棉收季节,母亲趁人不注意,采用夹带或者其它方法将毛棉偷运回
家,阴干,藏好。到农闲时节的夜里,和我们姐弟将棉籽掐出来,最
后悄悄地弄到弹花厂弹软备用。这样下来,七八个人一年的棉被棉衣
裤以及纳鞋底所需的棉线就充足够用了,包管暖和过冬。

我们母子和祖父母一直没有分家,但衣被麻线之类却是分开自给的。
我们最初的行动很机密,一直隐瞒着他们,到后来见他们拮据得厉
害,才把这种财富之道传授给他们。他们也开始了讲故事和唱歌的活
动或游戏。

如果屋外有别的人走过的脚步声靠近,我们就高唱革命歌曲: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嘿就是好,
  就是好呀就是好就是好!
  马列主义大普及,上层建筑红旗飘,
  嘿,革命大字报烈火遍地烧,
  誓把修根铲除掉,
  七亿人民团结战斗,
  红色江山万年牢。
  文化大革命好!……

  春雷一声震天响,
  毛主席说出我们心里话,
  翻案不得人心,
  谁要翻案谁就难逃历史的惩罚,
  文化大革命就是好,
  邓小平翻案罪恶滔,
  全党不饶他全军不饶他
  全国人民不饶他……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雨露滋润禾苗壮,
  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
  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
  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

我们的这种歌声其实是预防刘文学式的发现和报告的遮蔽武器。

另外的遮蔽是,外祖母、大舅和母亲反复的告诫:这些故事万不能外
传,政府把它们看作是封建糟粕的毒素,让干部门知道了要挨斗争或
关起。

后来,我上学了,一上学就被拉进了红小兵组织。我一直对自己的这
种遮蔽不能释怀,直到后来看了那个叫贾平凹的大作家在《我是农
民》一书中关于这一时期生活的自供才得以停止。他这样告诉我们:

  在普遍的饥饿面前,普遍的偷盗行为与表面的毫不利己和阶级觉
  悟的张扬并不矛盾。

在我童年的故乡,意识形态的喧嚣压倒一切地进行着,而民间的文
化、民间的价值却以别样的姿态寻找自己生长、延伸的土壤,从而形
成一种极具意味的文化形势和形式。

在故乡,我的童年生活与民间文化对我的熏陶融合在一起,无法分
离。我以为这些东西与阅读经历大有关系,因此也把它写进自己的阅
读史里。

(2003年2月成都市文庙后街四川省看守所25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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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小小书贩子
(1980~1982)



20世纪80年代开始,我到人民公社的初中上学了。某一天早晨上学,
我看见一群衣衫褴褛的人们低着头无声地站在场镇口一片空地上,听
一个人在宣告什么。人说,那是些地、富、反、坏、右分子,新的共
产党中央来命令解放他们,不再把他们作为敌对分子和剥削阶级对
待。关于这些,我没有什么特别的认识,只是觉得这以后可以吃饱肚
子了,更让我赶兴趣的是,供销社卖小人书的柜台里有越来越多的书
籍陈列着,我的阅读进入了另一个阶段。

那时候,父亲在阿珍家旁边的小学校教书,许是受阿珍父亲的影响,
他买了一套《前后汉故事新编》,好象还可以公家报销。我就用它与
别人交换着看更多的书。有《聊斋志异》、《西游记》、《水浒
传》、《三国演义》、《封神演义》、《三侠五义》、《隋唐演
义》、《杨家将演义》、《说岳》。还有一套《历代散文选》,也是
父亲购买的,我感觉每篇文章皆神妙,因为文字障碍,我只能选读或
背诵,但这本书别人绝不愿意和我交换。现代性的很少,看过《林海
雪原》和《红旗谱》,之外没有记忆,大概也没有其它什么东西。

我开始自己买书,除捡狗屎、割草卖来一、二张毛币外,钱是一个问
题。所以我买小人书,最多的是《西游记》、《三国演义》、《杨家
将》、《说岳》、《说唐》、《水浒》以及《东周列国故事》。

那些故事几乎忘记了,但那些人物的正邪、忠勇、侠义以及纵横叱咤
的形象,却永远留存在我的记忆里。我说我很传统,没有人相信,阿
珍说我笨和不会变通,我信。我想,这怕是我受这些书的影响,太
深,太深。

《戴手铐的旅客》、《第二次握手》、《一个美国飞行员的故事》也
买过。还有几本美国的科幻作品,黄发碧眼的女人和男人比过去的美
帝国主义和他们的女特务、鬼子兵美丽、英俊。

但要买如此多的小人书还是存在巨大的经济压力,我做起了小小的书
贩子。

这需要我的妹妹配合才行。那时,小妹读小学,在我的带动下也是一
个小书迷,甚至将我的书偷偷拿到她的同学中去。她的同学中也有一
个小书迷,她父亲是工人,比我们有钱,有时想买下我们的书,而小
妹常常能贯彻老兄的指示,将价格抬高好几分。因有利可图,我就常
常撺掇小妹将我们不需要保存的书卖给她,牟取更多的小利。我们的
藏书在增长,小妹却觉悟高了起来,以为我们的牟利有些自私、卑
鄙,便要抗拒老兄的不义之举。但我以不给书与她看为要挟,她只好
很不乐意地投降和妥协了。我私下里常常觉得她不可靠,我想在革命
战争年代她肯定是一个意志不坚定的变节分子。

因为我的运筹帷幄和小妹的出色推销,我们的藏书超过一百本,还有
个小箱子装着呢。可惜后来被父亲炫耀于外,被骗着捐献给了乡文化
站,一本也不剩下。

爷爷对我们的阅读行为很是反对,认为那是不务正业的堕落行为。我
只好上天三米、入地九尺,躲在柴楼上、地窖里、蚊帐后的阴暗角落
里去。我的近视是那时候开始的,而在这之前,我可以在午眠课时把
小说放在地上,用脚拇指翻看,每一个文字都能看清。这种看书方法
只有一次败露,我正用脚趾翻书页,校长正在外面窥视……

我常感自己头上有包,疑心最早的病源在这些书上,可惜没有了对照
核实的文本。

还有,思想的种子一旦播种在人的心田,要想阻止它生根发芽也不是
可以轻易达到的,即使你能够以语言表述,也是如此。

与贩书没有关系,我需要记叙一件事。我初一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姚
德文先生,是一位博学的人,但因为家庭成分属于剥削阶级,更因为
反右和文化大革命的阴影深入灵魂,所以,他决不在学生和同事面前
表现自己的博学,他对我们的教育是侧翼和默默的。

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弄了一笔钱,为我们订购了《少年文艺》、《少年
时代》和《少年科学》三种刊物,我是参与民主管理这批图书的一个
成员,这种阅读和管理,对于我个人的影响是意义重大的。这种影响
的后果也许是老师所期望的,只是他的期望有些朦胧、飘渺、遥远,
而在我的身上显得具体、明确和切近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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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阅读的空白与干涸的心灵
(1982~1984)



中国农村社会的人们要改变自己的社会角色的途径不多,当兵和升学
而已,这两条道路是中国数千年文明所形成的。但工农联盟为基础的
二元社会结构相对成熟时,后一条道路似乎不很管用了,这种停滞持
续了20余年,直到20世纪70年代末略有改观,“早为田舍郎,暮吃国
家粮,草鞋变皮鞋”的蜕皮农民梦想又可以做下去一些时候了。所
以,近30岁的大男人和老姑娘还变着法子读初中考中专和中师,我们
这些小毛孩就很难为考场上的胜者,常常被遗忘和延误,加上遇了一
位绰号为“抹胡子”叫人喜欢不起来的老师和沉溺于课外阅读,我的
成绩坏起来了,它的直接后果是我到了临近的另一所学校读书。

因为开初的作文写得还不错,我被一位从右派队伍中熬出来能临时担
任教职的周老先生那里得到许多赞赏,后来又来了一位更加善于鼓励
我的付姓老师,我开始把心思用在每次考试的分数攀升上面。

我的阅读开始少起来。最初是一本记不清名目的书,我是在吃晚饭后
课余时间静看,那位善于鼓励我的付老师住在学校外,但家用的水却
需日日到学校里来提取。路过教室,发现我在看厚厚的一本书,就收
走了。我担心我没有钱赔偿借来的书,很是忐忑,况且,老师是认识
我父亲的。过了一日,老师把我叫到教室外,说:“这类课外书就不
要再看了,你是个农村孩子,真想看就等到升上学以后,那时你才能
是自由和丰富的。为了不给你造成经济负担,书你拿去,还了。”我
就与我的阅读拜别。

同时,我要记日记了,也是拜这位付老师的一次读报所赐,说的是明
末思想家顾炎武和他的《日知录》。我隐隐约约感到顾炎武是一位了
不起的爱国而辛苦的读书人,便做起了自己也要做一位爱国的读书人
的美梦来。我用钢笔在一个16开本的薄薄笔记本的扉页上歪歪斜斜地
写上三个蓝黑色的大字:“日知录”,从此,我开始了一段日日忏悔
自己大小罪过的心灵旅程。

我是看报的,因为我的“日知录”需要内容去充实。许多名言和熟
语,抄了上去。也看看出现在其中的一些连载小说,这当中给我印象
深刻的只有《南行记》,但这是无法与我那些见识广博、阅读丰富的
后来的同学同时期的阅读相提并论的。和他们相比,我一直很自卑,
因为我是一个不博识的人。

我也开始做诗而不是写诗,我认为这是两回事,前者是苦吟和呕吐,
后者是天生的才情。我没有天生的才情和博学,所以苦吟和呕吐,姿
势和味道都很不堪回味。

我也知道了“严打”和对越战争,在报纸的字缝里见到一个姓魏的人
的名字,说他是出卖军事情报,被判处十多年徒刑。我不能知道,在
我的祖国,为什么会出现出卖军事情报给一个忘恩负义的敌国的人;
我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件事的记忆如此准确,报纸嵌在玻璃的框架里,
玻璃架有两个,分立在孔庙正殿改作的办公室的门口两边。那则消息
200来字,在右边报架与办公室门相反的一面,后面是一节废旧钢管
做的上课钟,悬挂在横的梁木上。我的日记里并没有关于这件事的记
载,至于对“第五个现代化”和“警惕新的独裁”之说的了解,这得
是多年以后的事情。

我的日记一直记到1991年才停住,原因是我的家被一群人的肆意翻
腾,以及我和我的“抹胡子”老师成为同事。某一日,父亲告诉我:
与他关系还可以的一位学校领导向他透露,“抹胡子”老师偷看我的
笔记并向领导报告。父亲说:“不要记录什么了。”我才明白,我的
日记与雷锋日记是不同的,即使是在人人知道文字狱和告密是不好的
的今日,记日记仍是一件愚蠢和麻烦的事情。

有一部电影叫《少林寺》,有一部电视连续剧叫《霍元甲》,我是看
过的;还有一位体育教师,在一次下雨无法上室外课时拿了一本杂志
来念故事,是金庸的《射雕英雄传》的前面片段。我课外的生活没有
阅读,但我练功夫,竟会了一些花拳秀腿,最熟练的是“鲤鱼打
挺”,其次是“乌龙绞柱”,末了,我还弄了一刀一剑一钢鞭。花了
不少时间,轻功和硬功都成空,但身体却好的可以,吃苦耐劳等闲
看。这种热爱和迷惑,直到后来看过一个叫冯骥才的作家的小说《神
鞭》改编的电影之后才打上句号:咱中国的国粹,别指望抵挡洋枪洋
炮!而我的理解是:何止器物呢?

我的政治教员是个英俊而善于言辞的人,红卫兵司令出生。时过境
迁,他的才华便只能和只愿意表现在对一切的俯视或蔑视上。他根本
不用心上课,每节课至少迟来20分钟,这种放肆没有人阻挡,我们只
能私下愤恨。他的心思是喂养鸡鸭和蜜蜂,除了自家的地盘,学校的
地方他也占领,人称“三军司令”。若干年后,他是全市海狸鼠的总
司令,成为杰出的企业家,领导大家奔向钱方。后来,万能海狸鼠成
了弱智的发财泡影。这是绕远了话题,我想说,这位司令老师使我会
考的政治考分很低,77分,这是全校最高的,没有人可以叫他为我们
负责。我还要说他很漂亮的女儿与我同学,常常拿几本很好的杂志到
班上炫耀,并对我们这些乡巴姥的苦读表示蔑视。有几次,教室里无
人,我甚至把手伸进她的书包,极想把那些课外书拿来看看,但我最
终阻止了自己。她母亲是小学教员,也是红卫兵出生吧?我疑心司令
夫妇的结合是因为司令当初的无限魅力。他们漂亮的女儿可以不读书
就会有美好的工作等候她,我不能和她比较。记得那几本杂志是《译
林》,若干年后,我订购和阅读了它。我觉得当时她对我的蔑视是很
厉害的,我不知道原因。如果不是因为隔膜,我或许会有很早的早
恋,她很漂亮,真的,我认为。

最后该提到路遥的《人生》了。

从我学习有了一定的目的开始,我家里的事事开始顺利起来。父亲开
始爱家,家里经济状况也好起来,最高兴的是家里添了一台收音机。
放假时我们是不能看书的,整天帮父母干农活,我是半大小子,但努
力做成人的活计。我喜欢将收音机带进地里,一边劳动,一边听。因
为绝没有影响劳动效率,父母都很支持。最好的节目是广播连续剧,
我就是在1983年暑假与《人生》遭遇的。整个夏天,我将它听完,中
间只拉下一回。我认为路遥是最好的小说家,最中国的小说家,关于
这一点,你可以去看他的小说《人生》,你可以去找那广播剧的磁带
和去看它的电影。更重要的是你应当去了解中国的农民和那些有农民
根底的文化人、商人和政客甚至贪官污吏最深层的心理与本书的联
系。

我还认为,文本文化以来,阅读史就是心灵史,如果某一天有人需要
研究研究一阳或他的伙伴,这一段生活和这种心理因素也是不可忽视
的。

我从此背负了“高加林”的命运,这是我有意和无意中的内在原因。

我至今没有看过小说《人生》的文本,我要保持一种最好的感觉和记
忆。这对我而言是很重要的。

阅读的空白与干涸的心灵故事应该结束了,我要与它们告别,但我已
经不再是小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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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遂宁中学:我读故我在
(1984~1987)



1984年8月,因有人装怪捣鬼,我没能得到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
幸有好心人暗示,我才于匆忙中准备了些东西进城。客车将行,父亲
削好一个沉甸甸的大梨递上,我捧着它平视前方,向城市去。

我在学校外的墙壁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和班级,因没有录取通知书,
费了许多口舌才给予注册。

学校是全省28所重点中学之一,清末民初时期是一所由教会主持的女
子中学,几排松柏树中的图书馆和另一座建筑保持原貌,图书馆墙壁
上嵌着的一块石碑上赫然刻着“华美女子学堂,由美国施岳太太捐
赠”的字样。校长徐成先生说,那是帝国主义对我们国家进行文化侵
略的见证。21世纪时,似乎取消了这种文化侵略和见证的学说,因为
和极权及其文化告别并不是现政府的意愿和利益所在,人们便热衷于
弘扬更有极权背景的中国传统文化,就说这学校的历史还要还要久
远,久远到宋朝的一个什么什么书院,见证似乎也有,在焕然一新的
校门的橱窗的一张白纸的示意图里。

更多的建筑改换成了未成为修正主义时的苏联的样式和格调,并赋予
相关的革命称谓,如:卓娅楼、雷锋楼、继光楼等。我父亲曾就读于
此,但为毛泽东和他的同志们愚蠢的大跃进带来的饥谨所恐惧而逃跑
辍学。父亲因此没有上到大学,现在,我走进他的母校,我想,他或
许希望他的梦想在我的身上得到很好的延续。

三分之一以下的学生来自农村,尽管我们的录取线比城市学生高几十
分,但限于生活环境所提供的资源不同,我们的视野要狭窄得多。我
们就是在这样不同的起点上开始向统一终点奔跑的。

升学仍然是第一位的,学校的那座戈特式图书馆就基本上不开放,所
谓阅读,其实是自己的事。政府街的市新华书店和大东街、裕丰街邮
局的书刊部,便是吸引我常去的地方。

一个长途跋涉的渴者,匍匐在哪怕是并不洁净并不宽阔的河道或者一
泓水潭,他当以牛饮的方式展示自己的存在。所以,面对如此丰富易
得的书籍,对于我而言,我读,故我在。

我最初被诗歌所吸引,读了很多诗,最后偏爱了雪莱和拜伦。除了诗
歌造诣外,我想,他们对于自由的热爱、追求和忧郁、浪漫的情怀,
是使我偏爱的原因。稍后又读苏联的诗歌,有许多被迫害致死或流亡
的诗人,写得不少的好诗,于没有多少阅历的我并不相宜,所以,我
记不得他们的名字。我读了不少马雅可夫斯基的诗,因为便于模仿的
缘故,分行就成。同时,每年秋季的运动会,我可以以此为自己的操
行增添成绩。楚辞、汉赋、唐诗、宋词也看,奈何背诵是一件苦差
事,我便放任自己,不再在意。

买得多的是杂志,如《收获》、《译林》、《译海》、《读者文摘》
和《世界知识画报》。这样的阅读,自然是很不务正业,学习成绩是
要受影响的,但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每当要考试或考试以后,才悔
恨起来,不断地要求自己振作,具体地表现出来,便是早起晚睡地补
习功课,但另一面的诱惑永远存在并无法抵挡,我就是在这样的双重
紧张中度过自己的高中生活的,因而,学业总处在较落后的位置,如
果发现到了中等,我便感到完成了使命。

因为阅读的兴趣,我和杨幺、小马哥好起来了。他们的父亲在教育局
或教师进修校任职,总能找到或偷来许许多多的期刊,有《十月》、
《钟山》、《小说月刊》、《春风》、《青年文学》、《人民文学》
和《参考消息》。

印象最深的是《人民文学》的一次合刊,上面有马建的《伸出你的舌
头或空空荡荡》和《蓝花豹》,后来很快成了禁书,要求追回。

尽管中国历史上书报检查和禁止的事件从未停止过,但对于我的近距
离知道和遭遇,这是第一次。

还有黄药眠先生的弟子刘晓波先生以黑马的姿势的出现,也是在与这
几位朋友的交往中知道的,于是明白,共和国几十年文化成就的张
扬,是只需要一个人的言语就可以戳穿的虚妄,我也就相信了一招制
敌和见血封喉的文字奇迹。

而正是这样的一些黑马,在其后不久,成为了“精神污染”或“资产
阶级自由化”的代表人物。

徐成校长把我们集中到食堂里开会,被批判的有天体物理学家方励之
先生、作家刘宾雁先生和王若望先生。方先生和王先生怎样地“污染
精神”和“资产阶级自由化“我并不知道,刘先生的文本据说是《人
妖之间》和《第二种忠诚》。

卓娅楼正对面有一条小树稀疏的便道,便道上放置了一长排报架。课
间休息,各年级的学生都喜欢在那里了解和谈论国内国际形势。20世
纪80年代初期和中期的中国政府,说改革这样利国利民的好事,最容
易被保守势力破坏,因而鼓励学生要有关心时事报效国家的胸怀和忧
患意识。不管这种鼓励是否是真,我们这些青年学生都积极地关心和
忧患起来了,这或许是我所在的这所学校或这排报架旁成长起来的人
们在后来的社会变革中涌现出了一个特殊群体的原因。

我有忧患的意识,却缺少抱负。因为我心里填充了太多文学或爱情的
材料,于是对政治不很感兴趣。只是有一回,看见报纸上在谈论干部
队伍年轻化的问题,后来又变了调,说是有些干部是可以不年轻化而
要老年化的,感觉有些无聊。再后来发现,有些老干部就被年轻化送
走了,有些老干部和他们的职务却因此更加老年化和巩固了。对于这
些,我实在是不很懂或者说很不懂。

还记得1985年12月9日,老师把我们班的同学带到广德寺后的松树林
里唱《我的家在松花江上》,以此纪念几十年前的“12.9”学生运
动。后来,我们知道,那时的高校正在闹学潮,老师把我们这帮高中
生带到山林里唱那样的歌,不会是没有意思的。

老师姓左名华麟,本已经退休,偌大年龄,被请来给我们作班主任和
地理教员。那天我和好友刘贤斌拾得一根松木的弯曲棍子,正好可以
做龙头手杖,我拄着它照了像,和贤斌一起将它送给了左老师。若干
年后,贤斌说:“左老师是一位非常爱国的老师。”

不多久,总书记胡耀邦先生辞职,说是反“污染”和反“自由化”不
力。橱窗里的报纸上有一张照片,耀邦先生一旁站立者,那些被他平
反和解放的几个老人倨傲着躺坐在沙发里。这个印象挥之不去,以至
我怀疑关于它的记忆是否真实。

我和杨幺、小马哥是电影迷,几乎每周不错过。武打片太滥,使我们
学会了挑剔,总希望看进口片,想来怕是不知不觉中被别有用心腐朽
没落的资本文化掳掠了灵魂。

《人生》改编成的电影也看过,感觉与广播剧有距离。

高二时借阅了一本叫《众神之车》的书,还有《圣经故事》,这种阅
读是我过去所没有经历过的,特别是前者,对于我后来的思考的深入
和多向,惟有我自己能够感受得到,形而下的唯物教导对我失去了许
多羁绊作用。

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据说很好,我买了,看起来却很吃力,也没
留下多少印象,多年以后没有书的日子重读,才发挥了它应有的价
值。

正如前面已经提到,我的这种阅读是有害于高考指挥棒下的我的处境
的,但曾经的阅读匮乏和饥渴,以及对未来没有书可读的恐惧,使我
已经不能自已。我正是在这种矛盾中展示了这一时期一个独特的自
己。

所有这些都经历过时,我结识了不少的好朋友,此时,已经是该我告
别遂中和高87级二班的时候。

别了,我的同学和朋友们。
别了,我的遂宁中学。

【注释】

◆杨幺:本名杨劲松,律师,公务员。遂中高87二班学生,作者高中
 同学,1987年入西南政法学院法学系,1989年在重庆参加学运。因
 与刘贤斌和欧阳懿是高中同学被关押、审查,被赶出政法系统,长
 期被歧视和压制。
◆小马哥:本名马骏,公务员。遂中高87二班学生,作者高中同学,
 1988年入四川省统计学校。1989年在四川内江参加学运,“6.4”
 后与刘贤斌入京。因与刘贤斌和欧阳懿是高中同学被关押、审查,
 长期被歧视和压制。
◆刘贤斌:四川遂宁人,杰出的人权民运人士。遂宁中学高87二班学
 生,作者高中同学。1987年入人民大学,1989年在北京、遂宁参加
 学运。1991年因从事民运活动入狱两年半。1994年与王丹等从事公
 开的人权民运活动,1998年民主党全国筹委之一。1999年被判入狱
 13年,2005年获首届“魏京生人权斗士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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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教育学院:革命文本的阅读
(1987~1988)



我现在是在教育学院学习和生活了,现在是指公元1987年9月以后的
两年时间。

教育学院在遂宁中学的一墙隔壁。对于我而言,只要是升学,就是该
庆幸的事了,但真到了教育学院,我却希望有一次补习的机会而不愿
在此地呆下去。

开学的第一堂课,一个瘦削无肉脸孔的先生走了进来,说了一通无盐
无味的话,突然把话风一转:“我知道有些同学不愿意在这所学校读
书,这我能够理解,如果有这样的同学,我欢迎你们下课后来我那里
报名,我将尊重你们的意见,向主管部门退回档案。”

我一阵狂喜,那么我就可以回去补习一年,明年再考,考到一所不至
于太寒碜的大学里去。所以,一下课我就找到了他,他静静地听了我
的意思,问并记下我的名字。

第二堂课,他便让我当众站立,成为批斗的靶子,说是要将我的档案
退回,取消学籍,而有关部门也将按什么政策和什么法规取消我三年
内参加高考的资格,他说将对我这种不服从的人严惩不怠。我掉进了
他有意设置的毛泽东式的口袋阵。我的救援来自小马哥的父亲,他是
市教委职员,总会有些关系。后来知道,这人是系里的党首党魁,他
如此使用牛刀杀我骇鸡的引蛇出洞的阴谋诡计,真让我匪夷所思到如
今。

小马哥的父亲告诉我,事情已经过去,那位党首党魁甚至答应好好关
照我,希望我积极向伟大的党组织靠拢。我后来时时见到他,尽管也
打招呼,但全身心地生出厌恶。

马叔叔建议我入党,我说我得先要了解共产党的宗旨,明白它到底是
干什么物件的。他给我找来党章,还将一本袖珍的毛选赠送给我。

这是一套四卷的本子,纸张很好,还有一个非常坚硬的纸套,便于保
存。我找来了第五卷配成全套,开始了我在这一阶段的最初阅读。

这种阅读很成系列,因为我希望自己对于共产主义的认识不只停留在
雷锋叔叔那样的一个水平。除了毛的文本,我还在地摊上买了一本
《列宁选集》,大概是第四卷吧。看了有包括女佣海伦在内的照片的
马克思传记,也看了他的女婿保尔.拉法格的传记。这两本传记使我
感觉到马克思主义在当时和其后对于欧洲社会的影响,并不如我过去
所受教育所宣传的影响的那么巨大。我很感兴趣的是拉法格夫妇对于
死亡的从容:年轻时约定,然后是走下去;时候到了,他们去作晚饭
后的散步,再静静地沐浴,静静的用药,静静地离去……

和其他人空空荡荡的课桌不同,我的课桌上整齐地放了一大堆书。这
对一些人是一种刺激,他们窃窃私语,说我是在装门面。对于喜欢跳
舞、睡眠、逛街、中国功夫和爱情游戏的人而言:他哪能看得了那许
多让人头痛的书!

我的书堆里有几本大胡子老马爷爷的厚书,因为我拥挤不过别人,学
校图书馆里的武侠剑客和情色欲望书籍都是我借不到的,我就借来这
样的文本。

书是1957年的版本,除了外面的尘末,翻开来还有油墨的香味。我感
觉它们的存在就是等待我的来去,好象一种约定。

后来我看邓选,邓说他自己对于大胡子老马的文本阅读有限,更多的
是联共(布)之类的ABC。我相信他在这件事上的诚实,我更相信了
这是一种约定。

再后来,几厚本书退还了,我的课桌上却换成了几个红皮子笔记本,
其中一本里有我手抄的《共产党宣言》和《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
言》。这些阅读和抄写后来成为我傲视所谓共产党人的依据,我鄙夷
地追问:“你们蚂蟥爷爷宣言的第一句和最后一句怎么言说的?”因
为我相信他们没有看过,肯定不知道的。

毛选和大胡子老马的文本文字很好,这是许多思想者无法企及的。我
后来知道,毛选的编订,老马的中文译本,都集中了许多语言大师的
劳力而成,并非原有的样子。

我还借阅了一本国际共运史方面的书,里面的头绪很多,但我以联邦
德国总理勃兰特社会党人的身份略略分清:马克思和恩格斯所参与的
第一、二国际的思想其实是特多元的,第二国际最后分裂成要走议会
道路的第二国际和要武装革命夺取政权的共产第三国际。分离后的共
产第三国际对第二国际不无嘲讽地说:你们只剩下一半了,不能再叫
第二国际,就叫第二半国际吧。

再后来看了M哥哥从天津寄来的奥威尔的《一九八四年》,还有小马
哥那里的一些关于抗战的文本。奥威尔的书写于1948年,1948年预告
1984年的世界格局,那不能只靠勇气。从遗传的角度说,极权文化真
的很争气,它完全遵从了老鼠生儿打洞洞的科学道理;但以变异的角
度看,它实在不争气,这只老鼠生的儿子只能打洞洞,如果鼠子换身
白毛,可以挤进实验室去的。

及此,我在这一系列的阅读里走到尽头,时间延续一年有余,最后的
结果是在《中国革命史》考试结束时我将教材扔进了“师表亭”的水
池里。

那本革命史比较厚,翻看的时候并不多,水并不容易将它吞没,所
以,在水池里漂浮了数日,煞是扎眼,据说院党部对此很恼火,说是
阶级斗争思想斗争有了新动向,要彻底追查是谁干的,我还因此紧张
了三、四天呢。

【注释】

◆小马哥的父亲:本名马述亮,市教委职员。因给刘贤斌写过一封鼓
 励信被当局审查,进入“黑名单”,遭受歧视和压制,已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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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教育学院:从鲁迅到琼瑶
(1987~1989)



尽管处在连接川渝两地的交通中点,但物产单薄,与外界的交易意义
不大,人们过而不留,遂宁真是一个偏僻闭塞的地方。外界的自由化
再次兴盛时,它还在清除和压制。我刚进入学院时,一帮人还在对高
尔泰来此讲学时批评了郭大师沫若而愤愤不平。郭大师的衣服一揭就
穿帮,真要帮腔不如不言不语。这不,我看定他们是一伙左嗓子或糊
涂虫,便要不听。

不听是可以的,不学就是糊涂虫中的大哥大。

从小马哥处得来一个市图书馆的借书证,这便是救命的东西。

我们每天上午四节课,星期五下午政治学习,其余时间自己安排。上
午第二、三节之间的休息时间为20分钟。这样的时间足够我从学院走
到小北街的市图书馆,选书,登记,然后返回教室上第三节课。我很
静心地看我自己的书,将自认为好的做了笔记。第二日便可看完,在
同一个时间送回,再取回一本。如此循环。

这就是我对于鲁迅的文本阅读的经历。

先生的文章言之有物,与当下的注水文本大为不同,每一本文集并不
厚,所以一天阅读一本是不觉得劳累的。我是以这种方式几乎读完了
他的全部文本的。当然,那些特别的文章,我要反复十遍、数十遍地
熟读,比如《野草》、《朝花夕拾》、《呐喊》、《彷徨》和《故事
新编》中的不少好文,我会在早晨重复诵读。

对于愤世嫉俗的人而言,这种阅读真是受益无穷,即使到现在,偶有
愤激之情和可鄙弃的人事,需要文字出面,我便看出先生对于我的深
厚影响来。不仅如此,他对于我的为学、为人,也是决定性的。我
说,我的骨子里是鲁迅先生赋予我的。

我想买一套完整的《鲁迅全集》,至今没有如愿,我不知道什么时候
能够如此。

顺着鲁迅的路子,看了瞿秋白先生的文章,尽管不多,但已经能够使
我敬佩他的才情,可惜他走的路不通。可怎么能够通呢?在他的同路
人中,还有陈独秀先生是独特的,但对于独秀先生的阅读,是不在这
一时期的,我找不到他的书籍。

因了鲁迅的推崇和感于传奇,萧军的《八月乡村》和萧红的《生死
场》细细地看过,不错的文本。但萧军的革命理想使他“活着,却死
了”,而萧红的感性使自己的艺术和自然生命都夭折了。

这是鲁门的不幸,然而,鲁门的真正不幸不在这里,王实味表面上死
在了贺龙的一次军事转移的刀枪之下,那么胡风和冯雪峰呢?21世纪
的人们突然翻出老毛一次私人谈话,意思是:倘若鲁迅能够活下来,
要么是知趣无言,要么还是无言。我不敢肯定这私人话语的存在的实
在性,但以胡风、冯雪峰和储安平辈的命运可知:这种可能是唯一
的。

鲁迅和他的朋友、学生是独立不倚的,他和他们对于中国社会的热爱
和由此产生的批判是不可替代的,不管是过去,现在,甚至将来,这
种情感和精神,注定是要被人继承的,同时也要被人憎恶和扼杀。他
希望自己是野草而速朽,但他却成为了乔木。若干年后,这乔木的叶
会零落成泥,这乔木的皮会转化为尘土,而它的躯干却会脱去水分成
为金刚石,坚硬而生辉。

还是顺了这路子,读了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沈从文、
郁达夫的文本,很多是无聊,既然如此,在此以下的更是浪费了我的
时间。

徐志摩、戴望舒的诗是读过一部分的,感觉很好,花的时间却不多。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除了鲁迅给我粮食,其余的很无聊。

我就偶尔浏览起琼瑶的言情小说了。说是偶尔,因为我不把它当主食
罢了,每每疲倦劳累,随处借来一读,费时不多,精神却得到休养,
精力得到补足,于是又可以往它处去了。

如此下来,看的还真不少,大概有20多本吧。不知不觉中受了影响,
从语言到感情方式。我的血液里有不少柔弱的东西,全是琼瑶惹的
祸。这股祸水,使我在今后的思考中无法抛掷人情、人道、人性的东
西,我得感谢这位阿姨。

和一位朋友说起这段阅读经历,我们都感叹:两个台湾女人──琼瑶
和邓丽君,大大地消解了大陆的统战努力呢。

柏杨不及鲁迅是自然的,古龙的风格我喜欢,我看古龙而弃金庸,龙
应台和三毛也是看的。

《番鸭仔群》是不是陈映真的文本记不大清楚了,一本台湾的短篇小
说集中的一篇,说的是一伙嚷嚷要争取自身权利的文人在真正需要言
说和行为时全作了缩头乌龟。我是从一位叫赵紫强我们戏称“赵紫
阳”的同学那里借来的,记得这番阅读,正是他和它后来在1989年5
月17日夜成为对付我唯一有效的武器。我知道游行示威在酝酿中,我
也知道它的前景,我给刘贤斌说过我们这一次要绕过。5月17日,我
躲到晚上12点以后才回宿舍,赵同学和一位叫欧浩海的同学等着逼我
领头去,我的婉拒使他俩伤感和悲凉起来,“我们也是番鸭仔群。”
赵如此说,我立刻缴械投降,从此麻烦丛生,祸及他人,长跨两世
纪。

2000年我在成都与赵同学偶然相遇,和他谈起当年的阅读,还有那个
夜晚和那个故事,他说除了“秋后算帐”的追逐恐惧外,似乎并不记
得这细节。我还从赵那里得到证实,欧浩海同学的确在“秋后算帐”
中神经崩溃了。我问赵同学欧浩海现在的情况,他说:“不清楚。”

是啊,应该是不清楚!大街上被重装武器碾压或肢解的身体无法补
缀,活着的人们,要么被当局控制的舆论炸弹炸昏了头,要么被扔进
牢房,要么在恐怖中狼狈逃窜或逃亡,自顾不暇,哪里清楚各自以外
的情形呢?我想,在我,这些仍然与阅读相关联。

呜呼,呼儿嗨哟,阅读文本和朋友的选择,有大学问乎?有宿命乎?
我想,我这样叙述并没有后悔的意思。

这是海峡对岸的文本,它让我们抛弃了过剩的对立,进入温情脉脉的
生活或精神世界,当然,我们也由此了解了他们的水深火热的真实意
义。

【注释】

◆赵紫强:四川广元人,1987年入川北教育学院,与作者同班同学,
 1989年遂宁学运骨干。
◆欧浩海:四川广元人,1987年入川北教育学院,与作者同班同学,
 1989年遂宁学运骨干。“秋后算帐”被逼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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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教育学院:万马踏沙或无形的泥淖
(1987~1989)



教材陈旧,上课很无聊,讲师和教授自言自语,同学要么连标点符号
也做笔记,要么在教室后面打情骂俏。背时的是,这打情骂俏的人中
也有我暗恋若干年的女孩子阿紫。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大学竟然如此,只好逃课。

将头发弄得乱乱的,装着有气无力的样子,只等教务处那个中年女人
来查毕考勤,然后除了癌症和爱滋以外的病都是借口。

老师一般都不为难,只有一次,我没有装病也没有请假,到涪江堤上
看划龙舟,惹火了有“杀少正卯情结”的古代文学的教授,据说他大
发雷霆。

我知道惹了祸,在他的考试卷中例外地做了70多分的题,我想他的严
格和惩罚至此无法达到,但他最后给我判了59分,这显然是报复。他
无法象孔老二那样去杀少正卯,他就直接为难他的弟子我这个人。好
在期末他倘能实事求是给我判卷。我没有经受补考的命运。

我这样说是表明我当时内心很张狂,每次考试我交头卷,班里的同学
瞠目结舌,以为我会拿高分和他们争奖学金。后来,他们发现这种担
心是多余的,我每回只要60到65的分数。我也明白这种担心是多余
的,奖学金被几位没心没肺的人操纵,既然60分就可以万岁,我何必
要得到61分呢?我是一分也不愿意多做,多得的几分是我买的保险而
已。

逃到裕丰街的老茶馆去。青瓦房,木桌,竹椅和三套头白瓷蓝花的盖
碗。透过天井,还可看或阴或晴的天空。开水冲下去,茶叶散开,沉
下,嫩嫩绿绿的色彩入眼,清香扑鼻,轻啜,苦涩中满含异香,烦闷
消解,精神一振,应了天盖上的一句话:可以清心。

一贯同去的有萧红同学,他常常比我先到,因为他比我更腻烦那种学
习环境。因为城市改造,那条街道现在已经消失,那个茶馆也没有了
影子。

有时也散步,沿涪江河岸或上或下,有时也渡河到对岸去,那里有无
数的芦苇和卵石,小鸟不多,沙滩上是衣衫不振的淘沙农民。

其实,我是个好学的学生,这与我那时的健康和意识有些关系。

我是个矮小的人,也瘦削,但我曾练过中国功夫中的花拳秀腿。我唯
一的毛病是睡眠有点问题:每天不能超过七小时,一旦超过这个限
度,人就没有精神,相反则无碍。

人没有睡眠,其实是上帝实施的一种惩罚,把你放逐在尘世之酣畅淋
漓的死睡之外。

我就把这种流放用来阅读。我还知道,一旦从这学校出去,等待我的
将是某一个山垭上的小破庙似的乡村学校,那时要读点东西,就是难
事。

午饭后的校园是静悄悄的,开放和时髦的人们在为晚上篮球场上的舞
会养精蓄锐,作午睡和下午睡。

我就在这时候溜进那座空寂的苏维埃俄国式建筑的教室里去的。我基
本不将目光投向窗外的橙园,因为在这时,我的感觉很强烈:我的生
命在飞弛,我的胡子和头发呼啦啦疯长,很快雪白。

除了喝茶、散步,以及阿紫和她的男友闯进来,我都躲在这安静的建
筑里美美地看书。

我沿着神话和传说往下行,《尚书》、《国语》、《左传》、《战国
策》、《史记》和诸子的阅读是吃力的,我就来了个不求甚解,也不
要记忆,千军万马踏过原野、沙地,读而已。老子这一路有些细致,
这与一本叫《老子臆解》的书和萧红同学的通脱无为有关。当时的感
觉是:哦,可以这样乱七糟八的理解呀?我就按照自己的理解来细读
慢咽并做笔记。这番阅读,对我思维的多向性设置有很大的意义。然
后就被庄子或蝴蝶的梦汪洋恣肆被列子御风了一回。

我买了三位神仙的合集,岳麓和硬皮儿的。对于他们的人生态度以及
与世界的距离,我自有腹诽,但比较文人学士的贱卖和明白真实的
坏,我是要对他们表示敬意的。

晚清的也用心阅读了一些,多是循人物而去的。我一直认为,在文化
史上,不少人对于晚清和民国的关注,其实是白地。我还认为,那时
的部分中国人是有血性有思想的,所以,那时的败绩不过是强国中的
弱国,瘦死的骆驼胜过大马,绝不是当下的虚假,吹破肚皮也不过是
烂蛤蟆一只。

因为刘晓波先生的厉害一枪的缘故,我跳过17年的辉煌一段,直接到
了当代,阅读很杂碎:伤痕、寻根、知青、朦胧、先锋和报告文学
……我对北岛、刘索拉、张贤亮、苏晓康、刘宾雁、戴厚英、麦天枢
的记忆要多一些。

读荷马的感觉和读《搜神记》、《山海经》的感觉有点类似,人物和
事件有些混乱。后来知道,那正是古希腊的民主呢。这和我读《忏悔
录》和左拉有相同的感觉,读完后才知道:原来他们崇尚自然。

雨果的深刻的人道主义我是在《九三年》中感受的,但法国有太多的
革命,以及与我们的革命张扬需要有关系,所以,人情、人性、人道
很难引起我的注意。

巴尔扎克或许太宏大,而我是不宏大的,所以把握不住,我就扔,嚷
嚷有人在骗人。莫泊桑的《羊脂球》使我憎恨那些道貌岸然没肝没肺
的人们,但要同情妓女,却是我作不到的。

弥尔顿的《失乐园》需要早晨诵读,但丁的《神曲》可以诵读一部
分,再读就要神情恍惚,我试验了若干次,都是如此。歌德的许多作
品也是如此,我是说在使人倦怠恍惚这一感觉。

阿拉伯和印度的东西很难勾起我兴趣。和那些古代或较古代的洋人,
隔膜得很,或许与我的阅历、性情、年龄也有许多关系。

托尔斯泰的《复活》是老爷式的忏悔和造反,在没有贵族的中国是没
有的,所以,俄罗斯是可以对炎黄之地的人们表示高贵和傲慢的。但
这种造反,在俄罗斯也仍然寂寞,所以要《铁流》来乱哄哄地《毁
灭》。

《古拉格群岛》我听说了,但没有文本。《牛虻》我买了一本,我喜
欢神父的深深忏悔;《远大前程》是我在地摊上买的,他是另一国度
和时代的《人生》。

我最终在美帝国找到了我需要的东西:杰克.伦敦和海明威。《野性
的呼唤》、《热爱生命》和《老人与海》是多么好多么好的文本啊。
它野性、坚硬、一往无前并决不亏待自己。谁说美国人没文化或文化
根底肤浅啊?你就谦虚一回看看试试。

畅销小说《如果活到明天》也很有意思。

为了关注和探索写作的发展,我阅读了卡夫卡、波德莱尔一类东西,
还有可能得到的拉美的最新文本。

我的阅读和写作尝试是相一致的,尽管我写得不多。

我的原野、沙地是任由马匹来选择,而不是原野、沙地来选择马的性
别、肥瘠和毛色。我当时感到书籍有限,但现在想来,我还是幸运
的,尽管荤腥不足,花色不缤纷,至少够我吃个不饿不饥。

我读西方的哲学是来自鲁迅的影响。有一次,因为我给学院的文学刊
物写了几篇文章,老师问我:“你读了尼采的哪些著作?”我说没
有。回去后我想,是我读鲁迅的缘故,鲁迅的骨子里有尼采捣鬼。就
读尼采,然后是弗洛伊德和弗洛姆,还有波伏娃、加缪他们的存在主
义。

地缘政治学是从日本首相竹下登先生的《新问题与新对策──本土创
新理论》那里了解的。还有罗马俱乐部几本关于预测和突变理论的
书,金观涛先生的超稳定发现也接触了。这类接触是贤斌给我的文
本。

《文革十年史》是高皋和严家其夫妇著的,有一次我在阿紫家外的街
口书摊前闲翻,书贩子小声说:“禁书要不要?”我就买下了。

因为杨幺的缘故,我先后到重庆去过两次,第一次带回一本西南政法
学院的教材《国际关系学史》,我说美帝国比伟大的苏联年轻并计高
一筹,就是受那本书的影响,所以就找尼克松的东西来看。第二次我
带回来一个很好的笔记本,一直舍不得用,后来,这笔记本扉页上的
题字,害苦了我的这位好兄弟。

《1969年庐山:乌托邦祭》,是苏晓康先生的作品,尽管有些内容作
了一些掩藏,但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毛泽东“我们不仅善于破坏一个
旧世界,而且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的苍白与虚妄。更有甚者,在
关乎国民的生死存亡与他们的荣誉、权力面前,他们几乎毫不犹豫地
选择了后者,并把暴力加之于那敢于揭示真相的人们。如此,他们的
所谓理想与现实必然背离,越来越远,为绝对的乌托邦。

《河殇》的解说词也看过,但专题电视却与我无缘,那些让我觉得是
我精神上的忧国忧民的先生们的音容笑貌,离我很远。

读报拦是我常去的地方,那是在遂宁中学时期就有了的习惯。1988年
岁末,李泽厚先生在报纸上的一篇文章,谈启蒙和救亡的双重主题。
不记得是否是同一篇文章,提到第二年是法国革命200年,戊戍维新
90年和“5.4”70年,我听见我的心真实地“咯噔”了一回。

最后的阅读是何博传先生的《山坳上的中国》,从一位青年老师那儿
借来的。他说得快看,许多人等着。五天后我还给他,说:“我抄写
完了。”他准以为我是疯子。因为这个缘故和参与学潮,他害怕我耽
搁的时间多考试过不了关,特地把我叫去,指定了几个题目,说:
“记住,便没事。”

我不知道当时怎样地表示着谢意,如果是现在,我会深深鞠躬,那是
怎样的一番情谊!听说他后来离开了教育学院,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
里。

这样的阅读,其实是陷入泥淖的狂野。尽管如此,两年时间过去,我
的脑袋还是一锅浆糊。

这时人也容易犯困发昏或犯横,眼睛也要长到额头以上的地方。人年
轻容易犯横发毛使性子,遇上李鹏那样一帮没有宰相肚子的混世魔
王,就注定要被打翻在地,再踏上几只脚丫子。

夏季刚刚露头,新生代的改革者被自称退养的老人从权力中枢清除,
没有等待秋天来临,全国性清算就已经开始。最初的黑名单上似乎没
有一阳,但终因一位朱姓学生的告发,我没有被漏掉过去。一阳的毕
业证颁发了又扣下,他没有参加大团圆式的毕业留影纪念的心绪。我
咬着牙看同学们、朋友们在哭泣声中各奔南北东西。毕业证最终发下
了,据说是有几位年轻的教师为此仗义。由此我不无主观地说,梁启
超的《少年中国说》不虚妄,中国社会的进步大道,最终免不了要由
青年的热情和热血来筑成。

离开此地那些个日子,天降暴雨,雷霆轰鸣,冷风凄凄惨惨戚戚,洗
刷着城市和其它什么东西。一阳和百余册破书坐上漏风漏雨的三轮
车,绕过阿紫家住的北辰街,回乡下老家去。

离开乡村来这座城市五年了,我对身后在风雨中被洗刷得冰凉的城市
说了声“我会回来”。

三轮车在街道上溅起几片水花,载我向连接乡村的车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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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苕麦乡居:苦旅
(1989-07~10)



我是在苦雨凄风雷霆的联合攻击中回到老家的,过后的几天好象放了
晴。我和父亲没有商议,但心理一致:这样的时事情形,家里又没有
钱,任随人家扔咱在哪里。

7、8月里,老家山坡上在挖坑放炮,预备开辟一个黄桃基地。这是前
一、二年我们几个学生给村长的建议,现在正在实施。

我家也分得几小块,我就上山帮母亲。因为有了少许电视,乡亲们也
关心了国事,一边干活,一边有向我询问的,我自己也模糊不清。

8月底我正在收割家里的水稻,被一辆摩托带进一个神秘莫测有些狰
狞鬼魅的古庙。我见到了我在教育学院的那位朱同学,他的政治敏锐
使他留了校并转眼进到克格勃或契卡中国版系统。他伸过手来,我伸
过手去同时一转一摆,往后腰一背,我鄙夷地问:“有必要吗?”

是的,我鄙夷。

鄙夷是我的不可剥夺的权利和武器。

8月30日晨,小弟和我各骑一辆破自行车向一个陌生的地方去。车上
是棉被和我的破书,我要到那里开始我孩子王的日子。

车行到中途,天下起了雨,由小而大。土的路面,先是打滑,继而彻
底软了下去,泥土将轮子裹了起来,我们只好下来推着行走,十来米
就用树枝、竹片猛刮轮子。

好不容易躲进一家农户的屋檐,衣服和鞋袜已经全湿透了。我望着嘴
唇冻得发黑的小弟,鼻子生酸,眼睛发涩。

雨小了,我们推着车继续前进,再翻了两道山垭三条沟,午后,在一
片苕麦地和竹林围裹的山脚下找到了目的地。

我们将东西寄放在一个未来的同事家,同事不在,她的老婆将我们的
东西揽下。问了人民公社的地址,说是还得翻越一道山垭,我们就翻
山垭去了。我的意思是要到那边去吃午饭,弟弟肯定饿得不行了,因
为我也饿得不行。

人民公社巴掌大,政府食堂已经刷了锅,我们在一个死角落的土垒子
里找到就食的地方,只有油条和稀饭,碗筷和桌凳都肮脏得离奇。

老板看出我这个外乡人的嫌恶的样子,有些得意,说:“眼镜儿,别
嫌弃,这可是三县两市交界的地界,每年也只9、10月收购棉花的时
候,我老人家才积德来开这个馆子为人民服务呢,否则,这时你只有
到田角落里喝牛尿水!”

多年以后,小妹对我说:“哥,你猜当时小弟怎么对我说?二姐,我
哥咋活得出来哟?”那年小弟13岁,他因为好奇才参与送我去的。

记得不久后我进了一次城,新华书店门口遇见陈崭同学,问:“你怎
么想?”

我的回答很简单:

“活下去,象牲口一样也要活下去!”

他于是断定我会象范爱农一样消失在世界的尽头。

我对自己说我不会,至少我可以从不喝酒做起。

离开的那一刻,车子开动,小马哥拉住车门跑动,哭着呼唤我的名
字。后来他与阿紫缠杂不清,他说我会鄙视他,因为有这样的拉着车
门的呼唤,我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我象一个唐朝老宫女闲话玄宗似地怀念我前两年的阅读时光,我庆幸
那时赶着拼着读了一些东西,但一想起物是人非时光不再,就黯然神
伤。我主动多要了一倍的工作,我需要以此遗忘。但我的操练过中国
功夫的精力太旺盛,后面的追兵又恶劣欺人太甚,现在,我容易感觉
黑夜真的漫长,孤枕冷席难捱。我常常爬起来,倚着窗或楼栏,看见
海子从地角的麦地里升起来说:“孤独,是一只鱼筐,沉入水底,或
取出来,依然是那只鱼筐。”顾城不可见,不知道谁在为我念叨“黑
夜给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他来发现光明。”遗忘,谈何容易,不,
我没有那个机会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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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苕麦乡居:诗人西西
(1989-06~1990-08)



遂中高87级二班的“小师爷”吕鹏志同学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北大
西语系的诗人西西。该不会是西语系的妹妹太多太丑男生太少的缘故
吧,西西闹着要转到中文系去。

1989年6月初的日子里,西西在乱哄哄的大街上遭遇到六枚金子一样
色泽、沉甸甸的硬东西。他觉得它们很有收藏的价值或意义,除了分
给一位年轻的教师两粒以外,这个从小学或幼稚园就一路三好学生的
孩子,这一回没有继续象雷峰叔叔那样拾金不昧。他想把它们带回乡
下收藏,但同时胆战心惊,并且很快恍惚起来。

在北京的某个黑角落蹲了七日,他走在回北大的道路上,他感觉有很
多人影晃动在他的周围,他感觉他们就象他的影子一样不可摆脱。
“你可以击碎水中的月亮,天上的月亮依旧”他在自己的诗中这样写
道。我想恐惧和他的自尊使他愤怒和疯狂了,他可能抬起了头来,望
着天上依旧的月亮。他应该明白,要击碎水中的月亮其实只能先击碎
天上的月亮,或者击碎那位不安分的观察者、思想者。“我要击碎我
自己!”他想。

9月里他作出重要决定,到山海关象他的诗歌皇帝海子一样,在并不
温暖的大地里,在冰冷的铁轨上与火车一吻,开成一鲜艳的花朵,时
间就选在中华人民共和国40寿辰那一天,1989年10月1日。“10月1
日,我要用我的血来诅咒的日子。”他在稍前的几日在山海关附近住
下,勘测了将要开出花朵的地方。

他望着那地方,说:“就在那里,一个坎,火车从上面冲下来,速度
会很快,即使看见我开花的预备要刹车也来不及,我就是一朵鲜艳的
花儿。铁轨宽大,我的脚手不足以横置两边,我担心我躺在里面不能
开出花朵,我聪明极了,我想到时候我就趴在一根铁轨上。我试着趴
在上面,我的脸与冰凉的铁轨贴在一起,我想象着,明天,这里会有
一朵鲜艳的花……”

第二天早晨,诗人西西起得有些晚,慌忙向预谋的铁道上飞奔,他一
边抛撒他撕碎的他的证件以便人们知道花朵的来历,一边朗诵诗歌皇
帝海子的诗句:

  乞梅人在天上,
  天堂大雪茫茫,
  一人踏雪无痕……

火车开过来了,方向却相反,上山的火车,速度有些缓慢,但他仍然
将手一挥,跳了过去,趴在铁轨上,等待那温柔温暖的一吻……

这是1989年11月里的一天,那一段时日难得的一个好天气,在栏江人
民公社栏江河畔几棵榕树下的计划生育办公室楼顶上,诗人西西如此
告诉一阳。

因为火车上山而来,速度不快,司机事先发觉有人卧轨,紧急刹车的
气浪和车前的档板的猛推,诗人西西与他的诗歌皇帝失去了一个完美
的约会,他没有开成鲜艳的花朵。

医院里,一位脑神经医生用一小锤子轻轻敲打刚刚苏醒的西西的膝
盖,“完了,我的腿本能地弹起前踢,但医生给我的医检报告作了有
神经性症状的结论。”他望着我笑了,舒了一口气。

西西休学了,他的伤口没有痊愈,他仍然处在亢奋之中,他高唱崔键
先生的摇滚,他不停地朗诵海子的诗,他说没有人哪里有什么现代化
美景,他把计生办的一个房间贴上花花绿绿的纸条、写上歪歪斜斜的
字句。

他要办《西西休学导报》,邀我帮忙。我看了看,的确帮不了多少
忙,就骗了许多好书去。我的苕麦之地在十余里外,没有多少忙可
帮,我猛啃他从北京代回来的书籍。

21世纪或者以后若干个世纪的人们,以及倘未绝种的一阳的子孙,某
一天阅读了一个叫一阳的人笔下的文字,其中的感谢,应当有1989年
10月1日凌晨从山海关行驶过的那辆上山火车,是它,拒绝将诗人西
西开成鲜花朵,然后准他将许多书籍带回乡村,陪我度过一段原本该
是与世隔绝的日子。

【注释】

◆西西:本名吕鹏志,诗人,学者,姚放的表弟。遂宁中学高87二班
 学生,作者高中同学。1987年入北京大学西语系,1989年在北京参
 加学运,被关押审查,1989年10月1日在山海关自杀未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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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苕麦乡居:穷乡僻野八面来书
(1989-09~1991-05)



最初的阅读是一本《美的历程》,李泽厚先生的。

美,就是有意味的形式。

积淀学在这本书里得到很好的阐述,那不是文艺理论课上可以学得到
的。语言很好,很有意味,我就选择着手抄了半个笔记本。我后来也
没有时间重看,但手抄一遍,理解得较好。

然后是尼采的两本,《偶像的黄昏》和《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前
一本也手抄了半个笔记本。后者是重读,看得有些粗糙。这种阅读,
使我的确有点无偶像的感知了。

然后是诗歌。台湾的有纪玄和痖弦以及洛夫,最喜欢的是痖弦,还是
要手抄一些的。大陆的有于坚、韩东等人,他们的东西让你自己很容
易成为诗人。

最喜欢的是海子,西西的皇帝。西西翻来覆去地朗诵,还把一个叫廖
亦武的四川诗人对海子之死的文章从《星星诗刊》中找出来我看。为
此,1990年8月,我利用到北京玩耍的机会,在北大的西西的宿舍抄
了厚厚的两大本海子的诗,一本是《海子诗选》,一本是《但是水水
水……》。回来后,我整天抱着诵读,有时为了强记,写在小的卡片
上,趁我的学生自习时悄悄掏出来记忆。1991年,后一本借给了阿
紫,至今不还,前一本被抄家的人们掠走,不知道还在不在?在哪
里?如果不是这种散失,我或许能够成为诗人呢。

艾略特的《荒原》我比较喜欢,亲手抄写了一遍,波德莱尔、韩波、
王尔德也看,却没有收获。

《红高粱》正红红火火,所以莫言的小说也是读的,却记不得名字。
张炜的《古船》在当时是很好的,我只是不喜欢最后的几部分──这
类东西,中国人是不好写尾巴的,何必要尾巴呢?正如维纳斯的雕
像,我们的确可以说,何必要手臂呢?

以《西西休学导报》为联结点,我找到了刘再复的《性格组合论》,
南京的杰皮还给借给我另一本刘先生的书,是剖析国人性格特征的东
西,我很喜欢的一本,可惜忘了名字。我为此订购了一年由刘先生主
持的《文艺评论》,季刊的。

杰皮借给我的书还有《梁启超与中国近代思想》、《新教伦理与资本
主义精神》,1986年出版的“未来丛书”中的两本,还有一本与魏
源、严复有关的书,也记不得名字。

《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上、下),费正清和麦克法考尔主编,
仍然由他提供。他的书是一定要收回的,决无遗漏。

天津M送我的是《一九八四年》,奥威尔著,还有马基雅维里的《君
主论》。后一本我没有看,因为据说是讲阴谋诡计不择手段之类的,
我不想搞阴谋诡计,也不想不择手段,所以拒绝。后来和海子的诗一
同消失于别处了。

贤斌处得到《真、善、美和平等、自由、博爱──人类的六大观念》
和《社会民主主义》,以及他的两份手稿和许多信件。除此以外,最
初清算那段日子,他从北京跑回遂宁,偷偷来看我,带回一些资料,
记得是抗战后第三条道路方面的东西,还有捷克斯洛伐克“七七宪
章”运动的文献。

小马哥的书一直很慷慨,我自己到不好意思,期刊选了几本,更多被
西西搜刮,我才知道我和小时候一样的笨。李敖的《千秋评论》是他
的,却是从孔师兄处转过来,很和我从鲁迅那里养成的口味。我还拿
了他几本《山西王阎锡山》、《蓝色三环》、《和平解放西藏》之类
的书,却不很佳。还有一本诺曼底登陆为背景的军事谍报小说,我觉
得那种假想的智慧也是很有益的。

《智囊团》是重庆杨幺那里的,对于需要集思广益的个人、团体可以
一观。同时,从谢大汉那里得到三本《大学生》杂志,其中有对于
“信息论”、“系统论”、“控制论”、“耗散结构”和“突变理
论”的简单介绍,但对我这时的思考却是足够了。

或许真是因为爱情吧,1990年春三月,李花盛开在一阳老家的田野,
如天上的白云降临,阿紫跑来看望我,我把她带到我的发配地。她给
我一本三毛的《滚滚红尘》,还有西德尼.谢尔顿的《狰狞的夜》。
相聚的日子并不多,但对困顿的我或我们而言,爱情的确是太过奢
侈,我们在酸涩中阅读萨特和波伏娃的存在主义作品。“我要活着,
此外无它,同时感到它的不幸和悲哀。”这是萨特的一句话,有这样
的意识垫底,我只能感谢生活给我的每一份温情,包括阅读的机会和
一点点爱情。

林毓生先生的《中国意识的危机》我也看过,或许是杨幺那里的,记
忆中我找不到它的来历。

《科学之门》、《大气功师》都是姚公子放那里借来的,我把它们与
《老子》连起来读,和《周易》连起来思考。姚公子放是我姚老师的
少爷,又是西西的表哥,我们在教育学院不同的专业学习。1989年5
月,因为看见我在教育学院领头捣乱,他怕我嗤笑他的不作为,便领
着他们班的同学跟进,被“秋后算帐”的人们硬按了一个“秘书长”
之类的名号,结果也是和我一样,我们一同被发配到比原籍更偏僻的
地方。我们一起看《烧饼歌》、《推背图》和《诺查丹玛斯预言》。
有时候,退休的姚老师也参与阅读和聊天,他对于中国古代的文化是
熟悉的,可惜被限制使用在中小学里。我就在他那里借了《古文观
止》、《史记》和《二十八个谋略家的故事》。

然后是自己买了一些书,不多。有《独秀文存》,我在里面找不到他
是坏人的痕迹;有《萨特自述》,我对存在主义有了一些认识,配合
着西蒙.波伏娃的东西看,很有意思。王蒙的《坚硬的稀粥》也在那
个时期。到北京的时候,买了王朔的好几本,我认为他的语言是影响
过我的。

我订了一份《参考消息》,害得我没饭吃,我每月给我外婆五元钱的
计划没有实行几次就泡了汤,外婆不久离开人世,让我后悔莫及。

我没有去参加她的葬礼,只素食了几日,写了一首诗,里面嵌有葬礼
进行曲的音符,最后的字句是:

  你从梦里走来,
  手高高举起,
  一把青青瘦瘦的麦子。

小时候,除了给我许多煮鸡蛋,她还给我讲了许多民间故事。

那两年的《参考消息》,有很多东欧和苏联演变的大事,足以吸引人
们的注意力。

然后是独裁者萨达姆出兵科威特,并宣布科威特为其一个省,据说这
是得到了阿拉法特的理解和支持的。我买了一本叫《萨达姆──一个
注定要震惊世界的人物》的书,通过科威特的盟友和萨达姆的军事实
力比较,我想他死定了,却有许多国人,跟着CCTV一个腔调嚷
嚷:等着看多国部队陷入泥淖或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的笑话。

不过,那场战争太没意思,萨达姆和他的共和国卫队还没有看见敌人
的鼻子眼睛就无条件投降。但这无条件投降其实是耍无赖,所以才有
21世纪的今天的新战势。

十多年了,历史似乎是幼童的七巧板,可以被任意拼装,易于遗忘和
年轻的人们看见萨达姆的狼狈像,就要生出同情心来:我萨大哥好可
怜哟!可是,你这个萨大哥才不傻呢。我觉得有一句话可以用在这位
独裁者身上:上帝要叫谁灭亡,必先让他疯狂!

我还喜欢看那时的《党员文摘》,特别喜欢看其中对那些“动乱精
英”和“和平演变”的谩骂和揭批,我说: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我喜欢他们继续这样地骂下去和批下去。

自会有人们从我党的另一面来看待这些问题,哪怕很少,但比什么也
不知道和什么都没有强和好。另一面在增加,我党就减少。我如此主
观地想象。

困顿的人们,失意的人们,你就读书吧,纵使你不能改变眼前的一切
艰难困苦,纵使它不会给你爱情,但它可以使你不太愚钝。

西西说:高飞的鸟减轻心灵的负担。

减轻我心灵负担的鸟儿,请你嘛也在这穷乡僻野歇歇脚。

谢谢!

【注释】

◆孔师兄:本名孔杰,职员。遂宁中学高87。2班学生,作者高中同
 学。因与刘贤斌和作者是同学关系,被关押和审查,进入“黑名
 单”,长期受歧视。
◆杰皮:本名罗宗杰,公务员。遂宁中学高87。2班学生,作者高中
 同学,1987年入南京大学历史系。1989年在南京参加学运。因与刘
 贤斌和作者是同学关系,进入“黑名单”,长期受歧视。
◆姚公子放:本名姚放,“西西”的表哥,教师。1987年入川北教育
 学院数学班,1989年遂宁学运骨干。进入“黑名单”,多次被审
 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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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苕麦乡居:有福方读书
(1989-09~1991-05)



我的睡眠仍然很少,六个小时左右,所以有充裕的时间来阅读。

到了第二年冬天,夜读更好,每天晚上12点,彭文俊就和小师妹准备
了消夜让我米西米西,然后闲聊一阵,继续看书。我只管寄生着米西
米西,并不理会彭文俊大概要撮合我和小师妹的意思。

我有时是在教室里阅读的,我手不释卷,学生们也不捣乱,况且我常
给他们念一些好的文章,讲一些很好的故事。我也不吝啬我的书,放
心借给他们,代价是部分遗失,破损严重。很多是他们看不懂的,但
这并不重要,熏陶并不是油炸和爆炒。

午间适合在办公室看,宿舍里人们在锅碗瓢勺盆烹烧炒炖焖,而办公
室却寂静、空旷、清新。

如果天气清爽,可以爬上山岗,在有阳光照射的苕麦地之外的松软浅
草地上躺下,在人迹不多、浑浑的浅水塘边也可。读,然后思,天高
地迥、蓝天白云、水、草、虫子,这不是考试棒子下阅读才有的乐
趣。

当然,更多时候是在宿舍里,一楼一底的瓦顶小楼,我在楼上,除没
用的小厨房外,前后两间,外面的就作书房。地板一块块脱落,灰尘
厚重,我搞了一张竹篾编织的席子铺上,还弄来一个棕垫,搬进一个
锯平上部的树桩。这样是可以在面窗的书桌上看累了、腻了时换成盘
腿静坐冥想或坐着再看,树桩上可以放书、纸、笔、茶和烟。

墙上有我精心挑选的一、两幅画、还有贤斌对耶稣和爱因斯坦的漫
画、有我选用的两句话儿:贫穷而能听见风声;面对墙壁的哲学思
考。但这两句话只用钢笔细细的书写在小的纸片上贴上粉墙。墙上还
有我从山坡上捡回来的几个树根,形状别致,如恐龙,栩栩如生。

那时我的烟瘾特大,要么两支同时干,或者来大雪茄。漂亮的烟盒,
由细线穿起,参差地悬挂,类似编钟,甚至更别致。

书柜是别人的碗柜改作的,并不美。

晚上也可以到阳台站坐,如果有椅子斜靠墙壁,脚放栏杆上,从脚尖
上看黑黑的夜吞没村庄、田野,以及静静的星月,感觉是很自由很自
在的。

有时,难免想起那些和自己有相同经历的人们,或惨死于坦克、枪炮
之下,或在强权的压迫下四处逃亡,或者被打入大牢里,或者还在为
温饱而挣扎,而我还能在这一隅有闲,尽管也心情沉重,觉得于自己
个人而言,已属万幸和某种福气。

茶是不可缺少的,这有姚公子为我设计。

姚公子放来了,大呼小叫,再来时携漫画一幅:光头大耳胖和尚着宽
大袍子,侧坐捧书。旁做十个隶体字:“无事且静坐,有福方读
书。”

我坐,我读,我思,此福非彼福,不招稻粮,不惹官做。嘻嘻!

【注释】

◆彭文俊:教师。1986年入成都大学数学系,1989年参加成都学运。
 1989年9月,与作者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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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社会福利院:有甚来访
(1991-05~1991-08)



从门到窗是七步,从窗到门是七步。

这是捷克斯洛伐克作家伏契克《绞刑架下的报告》之《二六七号牢
房》的句子。

1991年5月,我给我的预备中考的学生复习这个句子。一个酷热的
夜,因为“非法组织、非法刊物”的嫌疑,我和我的书架上的书籍消
失了,孩子们的梦里没有这方面的内容显示。我没有声张,除了热,
一切都没有声息。

几辆汽车把我带进一座改了用途的古庙,几个人轮番对我软硬兼施。

没有人知道我的惶恐有多厉害,我只得如此告诉自己:“他们动用刑
具你就叫喊或生撕裂肺地哭,只要不出卖朋友,不好看也行。”

或许因为旁边有我认识的人的缘故,他们并没有动用刑具,只恶狠狠
地说:“你不交代我们也没办法,只要查出了证据,将根据中华人民
共和国刑法第XXX条给你加重处罚!!!”

我开始心中有底和窃喜,偶尔和他们饶舌几句。

我在这种状态中半梦半醒。

几辆车把我带至我的祖居地。最先被惊动的是村里的狗们,它们惊吠
不已,它们的声音在空寂的夜里传递得很远,有铿锵的回声。祖父母
和父母从睡梦中惊醒,开门后或被分割于院坝,或奉命配合掌灯。

只搜查了我居住过的房间。似乎也没有寻觅到什么,屋壁上钻孔打桩
做的书架上,破旧的书本不多,没有引起他们的兴趣。

除了给家人一些骚扰外,这样的举动意义不大。或许他们的意义正在
于骚扰呢?

“我们在灶塘里烧了不少书和纸张,烟雾很浓,呛得人流泪,有些书
太厚,撕不烂,点不着。那时你们还未走出村庄,很担心他们杀回马
枪。”三个月后,祖母和母亲对我说。

我常常想起祖母和母亲的这种果敢的举动和事情,我就想,她们的英
勇和果断的来源,爱,是的,就是爱。正是这种爱之上的英勇和果
断,于共产党建政之初,同样保护过她们自己的其它亲人逃过了红色
恐怖的绝杀令。那是我曾经听说过的追杀与掩藏,我想它不属于此处
应当叙述的历史。

午夜三时,车向城市滑行,四周漆黑,阒无人声。

我落在了一个社会福利院里。

待到我父亲也被用来作招降的过场时,最初的紧张也就过去了。

我们就唱歌和舞蹈: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这里有正义的来福
灵,一定要把害虫杀死,杀死!杀死……

这是晚饭之后,睡觉之前,我们在看CCTV-1的黑白电视节目,
唱歌的感情比较投入,舞蹈也是芭蕾舞步呢。但这样的娱乐须万分小
心,不能让管理者发现或生气。

先是“8.19”事件的发生,然后有一伙忠于布尔什维克的老将试图
重新控制莫斯科,但这种反发生的控制努力“其兴也勃勃焉、其灭也
忽焉”,的确让我生出无限的快意和敬意。

我想起老爸爸他们在法西斯267号牢房里的歌唱,我也就喜欢歌唱
了,也为老爸爸的歌唱与我的歌唱在本质上的那么一致而惊奇不已。
我喜欢歌唱,我歌唱:

  多少脸孔,人们四处奔波,却在命运中交错;
  多少岁月,凝聚成这一刻,期待着旧梦重圆;
  万涓成水,终究汇流成河,象一首澎湃的歌;
  一年过了一年,啊,一生只为这一天,让血脉再相连,
  擦干心中的血和泪痕,留住我们的根……

  还有那太阳,比这更美丽,
  跨过奔腾的长江。
  啊,太阳,我的太阳,
  那就是你,那就是你……

所不同的是我们的歌声高亢不足,忧郁充足富裕。

这一年的夏季,雨水很多,暴雨不断,天空晦暗,象一张寡妇脸。
“沙漠风暴”却并不如此拖拉和表情,它过去了就过去了。

惊疑着一些人们,惊恐着一些人们,所以,报纸上开始讨论“科学技
术也是生产力,是重要的生产力。”

我无事可做,也和自己讨论,类似于洪七公的左右手互搏。我的结论
是:“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掌握着现代科学技术的知识分子是社
会发展的依靠力量,代表社会发展的方向。”

与邓“设计”的“科学技术是重要的生产力,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中
的一部分。”相比,我的结论肯定更接近学术和真理。

我历来没有午休的习惯,人上人的看守们对我还不错,我不必强行卧
床,我可以独坐在外间的石桌石墩上写东西。那种手纸比较厚实,韧
性有余,是书写的好材料。圆子笔的外壳不在允许之列,但笔心是可
以使用和保留的。

一日午后,我正在巡视道下面沉思默想,听见那位女政委问其他人:

“那位大学生放了吗?”

听话听音。我明白这问话中包含有非常的善意。我立即站到她能够看
得见的地方,说:

“谢谢阿姨,还没有放我呢。”

“好好呆着吧。”她叹了一口气,步子沉重地走了。

脚步声又过来了。

“还习惯吗?”她问。

“还习惯。只是没有书可以读,感觉浪费时间,可惜。”

“你喜欢读什么书?”她站在高处,却没有居高临下的做派,微笑着
问。

我想她也不可能有什么藏书吧,于是说:

“什么书都喜欢读的。他们说我思想有问题,其实完全可以让我学学
马列毛的,也可以对照对照啊。”

“我给你找找吧。”

“谢谢阿姨。”政委阿姨走了。

第三天她又当班,把我叫到巡视道下。

“只找到一本《邓小平文选》,藏好,别太张扬。”她吩咐道。

我激动、感动着爬上水缸,接过来,捧在手里。

我一连看了三遍半,这样说吧,并不见多少佳处,中国老农民式的智
慧或常识而已。但就是这种智慧或常识,也可以保证一个贫弱的大国
持续发展一会儿。老子说,治大国,若烹小鱼,别多搅动,恐怕就是
这个意思。但我还是认为,那里没有多少智慧,更谈不上什么理论。
我在里面没有看见“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样子,但它却让我知
道,上海或其它一些地方,有异端异动的痕迹。

我如此叙述我对邓选的阅读一点不表示我对女政委阿姨的感激和感谢
有所保留,我所要表明的是我那时还没有学会谦卑,我在试图表明我
当时的阅读后的一种张狂中包含着自信的心态而已。

我们还有一份并不准时、并不齐全的报纸,否则,我无法知道“沙漠
风暴”会让人们再讨论“科学技术是生产力”。

除了这一种讨论外,还有两个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

一是关于传统的推崇和对时尚的贬低。看那阵仗,我说:“文化大革
命时期的样板戏要开禁了。”几天后,电视上有了《沙家浜》与《红
灯记》的画面。

时间很多,报纸不够读,我就连治疗狐臭和性病的广告也读几遍。于
是有另一种东西进入我的视野。

某一天,报纸缝隙中有一篇文章,是关于运行大、小周天练习气功的
小文。

它的方法是把太阳及其能量想像成为一束白光,然后使下注,经百汇
穴,导引入身体做大、小周天的运行,最后凝结成金黄色丸,意守小
腹之丹田,上下其手,为熔炼炉,凝聚成燃炽、明亮、耀眼、运行的
能量丸。据说能得到神奇的功效。

长期的阅读,使我养成了一个谈不上好,也无所谓坏的习惯──在别
人的文本上增添自己的内容。我想,如果对太阳的这种吸纳能够使人
获得什么神奇的功效是一种可能的话,那我为什么不可以把这种吸纳
扩展到更大的范围,即把宇宙中所有的星体都作为吸纳的对象,把它
们的能量总和幻化为一束白光,让它进入人体,获得更大的功效呢?

但我终究是一个胆小的人,我在这种冒险的经历前特别谨慎,因为我
是知道民间关于“走火入魔”的意见的。同时,我对人体穴位并不了
解,我不知道百汇穴的确切位置,我仅知道的是它大概在头顶而已,
我担心一种误差造成严重到不可收拾的后果。

于是,我把太阳当作百汇穴,作为一个接触点,众星体的能量开始凝
结,凝结成一束白光,它们流经太阳这个中介,流经我的“百汇
穴”,进入我的身体。我的这种方法有一种愚蠢的狡猾,我幻想有什
么问题会有太阳来替我抵挡一阵子。

我轻闭眼皮,凝神静意。现在能量开始注入、运行,我感觉到清风柔
曼,空旷宁静,丹田之中,闪亮光洁的珠子转动。

突然,能量的注入超量涌入,似海水倾泻一般注入,源源不断,不可
阻挡,我感觉那珠子终不可维持原初的状态,它终于崩溃,不,应该
说是爆炸,是的,是爆炸,大爆炸!我的体内终不可容纳,它们开始
沿我的身体向上,与注入的方向相反,上升,上升,我无法控制的上
升,直到流出我的身体,望外飘溢,散去。但神奇的是,注入与外溢
各运行其路径,绝不对撞对抗,。

我慢慢地适应了这种注入与外溢,由惊讶而从容起来,渐渐地,我感
觉一呼一吸间更能有益于我与这种交流的融合。

如果说,最初是万颗奔星迎我而来,无比神奇无比壮美,那么,此
刻,是亿万颗奔星的离去,我也开始离开我自己,开始了一次与亿万
颗奔星同游的旅行。先有随风而逝的飘荡,进而是与众星共同的舞
蹈。我随意地飞翔,飞翔于蓝色的浩瀚浩淼的空间,众星在身边滑翔
着、闪烁着,甚至也歌唱……我似乎在寻找向外的边际,我似乎在寻
找向内的质点,我似乎在证明它的无穷大,我似乎在证明它的无穷
小,我似乎在寻觅它的原始质点,我又似乎在寻找使之失去原初状态
的外在源泉……

这种优哉游哉的漂流进行了半个月,我感觉有些倦怠和腻歪。我说,
宇宙它足够博大深远,粒子世界它无限微小幽深,弱小如我如何能够
穷尽呢?第一推动力既然如此神奇绝妙,卑贱如我如何能够去证明这
个自在永在的存在呢?

我开始在极其辽阔极其遥远的地方看自己,从不同的角度静看自己,
然后让自己消失,这时,我看见有光芒自轻盈如纱的云端而来,照耀
我身体,那光芒馨香而温暖,那光芒里有三个男性的形象,洁白的长
袍披挂在他们的肩上,一位正面在左,另外两位侧面居右,他们是光
明中的光明,或者说是一切光明之源。跪在那形象之前,跪在那形象
之下,我感觉我沐浴在光明之中,我感觉我沐浴在光明之光明中。

然后我知道,我需要找到走出村庄的道路,我需要找到下山的道路。

人们在理蚕丝里的毛发、麻线或者其它杂质。有时候,劳动量并不
大,或者原料供应不足,人们也午睡。

那种水泥匣子里,只需要穿一贴身的小裤衩而已。十来个人的身体呈
现在我眼前,任我欣赏,那优美的人体曲线,那奇巧的关节,那充满
柔和光泽的皮肤,那完美的其它器官和绝妙的功能,那和谐万端的协
调与辅助……所有这些,又仅仅来自于一个受精的卵子的发育与变化
……

神啊,谁能使人如此?美仑美奂!

我的思想至此安顿下来,不再作无边际的游荡。

14年以后,一个叫黄晓敏的朋友感慨于我2002年入狱两年后重见天光
的变化,他写到:“进去一个良心犯,出来一个思想家。”我大概算
个思想者吧,但我的深入思考自1991年5月后的那三个月的经历始。

若干年后,我知道我遭遇的是“宇宙爆炸理论或模式”、“古希腊哲
学模式”和圣父、圣子及圣灵的神秘来访。

我已经忘记了时间,我不知道是第75日还是第84天,午后雨后的阳光
很明亮,我坐着的房间却因为潮湿而凉爽。我在写一首诗:

  骑着晶亮晶亮的白马
  驰骋在雪白雪白的天山上
  寂静的天山冰雪柔柔
  寂静的天山阳光打在我心头
  寂静的天山我盼望一封信
  寂静的天山我想写一封信
  寂静的天山我骑白马
  破壁而出的马儿
  踩在我额上,把我踩伤

我把它写在手纸上,我给它配上一幅画儿,马儿破壁而出,砖石飞
溅。

“欧阳懿,收拾东西!”铁门哐铛。

我活了!

我就是欧阳懿,欧阳懿就是我,至于一阳,它只是若干年以后欧阳懿
的一个笔名而已。

最后一道铁门打开,墙壁上写着一串字:

  接受收容审查,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

我没有被那一串字破坏了好心情。

我站在午后的大街上,我在雨后明亮耀眼的阳光下,我禁不住潸然泪
下,心里叫喊:

  街道你好!阳光你好!空气、小鸟和树,你们好!

我的朋友刘贤斌没有我幸运,他作如此叫喊还需要等待八百多个日
子。

所谓社会福利院,其实是一所让“每个公民尽应尽的义务”的收容审
查所,我采用的这个名词来源于一个叫廖亦武的诗人,他曾在一篇文
章中把中国的监狱称为此名。

当年,洪秀全对一位传教士说:“我是上帝的儿子,耶稣是我的天
兄。”传教士说:“我在《圣经》里没有看见这样的文字。”

上帝说:“我把我唯一的儿子给了你们。”那么,耶稣基督只有一
个,一个就足矣。洪秀全之类的其余说法,皆伪托之辞。

“弄死你就象弄死一只蚂蚁!”他们非常认真地说。

我是一个有母亲的卑贱的生命个体,我的生命也可以被眼前的强权势
力剥夺,稀松平常的一件事情。

如此,我只能写“有甚来访”,而不是“有神来访”。

让陈胜、洪秀全和“绝对真理”们去骗人骗自己吧,一阳只是和只能
从神及子及圣名中得到一点神圣启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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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故乡:挤进猪圈撵上床
(1991-09~1993-05)



我与我的故乡离别很久了。

离开她的那一天,我捧着一颗父亲为我削掉皮儿水分淋漓的梨,我们
的愿望很明确,离开,不再回到这个偏僻的地方。

自明末清初的“湖广填四川”始,我的祖辈们在这里避居十余世了,
祖父和父亲都曾试图远行追寻心海中的梦想,但皆因社会的乱相羁绊
无法远航。

车行时,我表情严肃,凝视着前方。

现在,我想回到我的故乡。我个人和社会的理想可以被人或异形任意
蔑视、肆意践踏的时候,那么,回到故乡,回到亲人身旁是我新的盼
望。

我的向往是有根据的:与其让他辞职漂泊于无地,不如给个地方把他
栓着固定下来,如此方便监控,更符合当局的便宜和利益。对于那个
大字不识几箩筐的教办主任,我充分地展示了我的蔑视,然后如愿回
到老家的初级中学──保石镇中学继续教书。

父亲曾在此任教过,我也曾在此上过两年学。现在算是重回故地。

除了十来株桉树高大挺拔外,学校是彻底地破败着。因为几个昏庸透
顶的人把持着学校,所以几乎年年没有人能靠读书升学改变命运,百
姓们恨得牙痒痒,骂道:一群钻米虫。校舍没有大的改变,改变的是
它的容颜,暮气沉沉,年老色衰,青春不再。教师宿舍不多,一间教
室隔成六个小间,人们形象地称之为猪圈。因为数量有限,只住着九
户人,所以,能够享受上猪圈待遇的人并不多,其余20多人自己解
决,或回家或在附近租农民房。

我就每天回家,朝而往,暮而归。下午放学,可以在街上买一块肉回
去,到家里可以替妈妈挑水、干些农活。我的身体在收容所里变虚弱
了一些,对于重活,暗中咬紧牙关。想想多少年离家不在,现在做些
补偿,觉得不无自在。

家中的老人们倒有些不自在:娃儿没法读书啊。

尽管他们知道,我今日的处境全是读书太多太甚惹的祸。但不读书他
又能干什么呢?非憋坏不可啊。

其实,他们还看出,我现在的孝顺,多少有些勉强的成分,用一阳自
己心里窝藏着的话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又消失了,再也尽不了那
份孝心。”

父亲叹了口气,说:“在街上给你租间房吧。”

此时间,去除最初所谓的自在而外,我的确也不忍心直面祖父母和父
母一刻也不间断于我当下处境的怜惜和怜爱目光,我需要一个安放书
桌的地方。在中国的农村社会,沉重的泥土和五谷杂粮未必能完全填
满生活其中的人们的生活,但它却能完全真实地填满每一颗试图思考
的头脑,这一点我相信毛泽东氏和一阳最明白不过。工业化城市化无
产阶级化失败,毛泽东氏的选择是将那些知识分子和可能的知识分子
赶到农村去,说那里是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大有作
为,现在,一阳的选择是接受了父亲的叹息和他的建议。

父亲和一阳在学校四近寻找可以容身的地方。那并不容易,要么是碎
米厂机器轰鸣,要么是猪崽哼哼,父亲和一阳都有些泄气的意思。

9月末的一天,学校里的老住户突然搬走了三家,兀自租房而居,一
阳和五位刚分配出来的教师被告知搬进空出的三个猪圈里。一阳和父
亲不必再努力不必再泄气。

和一阳进同一个猪圈的叫周志刚,毕业于南充教育学院政教系,小伙
子矮而壮实,担任一阳所在年级三个班的政治和历史课。

猪圈八平米,门在左侧靠窗,我们先安放两张木床,一张对门,一张
在右里,然后靠窗硬塞进两张书桌。剩余的空间可以塞一、二张木
椅,倘若人要进出,需把椅子小心费力地移到门外或塞进靠门的那张
书桌之下。

最里面的那张书桌被右里的床抵死,只桌面可以堆放物品。我看中那
张书桌可以堆放我的书籍,就要了右里的那张床。靠门那张书桌的三
个抽屉,我可以占用一个,放置纸笔。

如此,倘要看书,就只有上床。

好在先前我已学会了盘坐,后来在灵泉寺下的收容所得到强化,到也
无妨。赶紧把书籍搬放进去,重叠数层。还有一角空余的桌面,不忍
心浪费,就到野径上挖来一蓬蕨草,找一破器盛土植上,放置在那
里。蕨草是极卑贱的植物,对水、土、阳光的需求都不很讲究,竟如
我愿地在那里蓬蓬勃勃地绿色昂然地生长,猪圈的意味就衰弱了一些
去。

姚放仍然在那个偏僻的地方教书,但没有心理上的障碍,到我那里还
是来也,还是便当。杨幺同学始在区司法局上班,后来到了三家镇司
法所,继而到了拦江镇司法所任上。两位以及其他三、五人,原本是
好朋友,现在同为沦落人,靠得如此近便,就来我处玩耍,我就在床
上接待他们,抵足而谈,或触膝而谈,决不虚妄。

午间的时候最多闲暇,我放下纱帐,盘坐床上,或阅读,或静思,肉
身的空间虽然狭小,心的世界却无限地大起来。

昨日,帝王们的暴虐把人逼上山,然后有白骨蔽原野、千里无鸡鸣的
悲凉与苍黄。

今日,政变者把我挤进猪圈撵上床。

一介书生,摸爬滚打的硬功夫无法与人抗衡。

一阳哦,上床好,上床可以活命。

一阳哦,上床吧,上床就上床。

【注释】

◆周志刚:教师,人权民运人士。1991年毕业于南充教育学院政教
 系,与作者在保石中学是同事,受国安当局指派作线人,监视作
 者。后毅然成为人权民运人士,与作者一同从事人权民运活动,探
 索人权民运模式,后被驱逐,被迫辞职。

(2006年12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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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故乡:涕泪共沾襟
(1991-10~1993-05)



那时候,贤斌深陷监狱,其他同学都出了校门,分配到各地。那几届
的毕业生都被当作异己势力,分配得非常糟糕,他们自顾不暇,我能
得到的书籍比较有限,所读的书也就不多。一般是重读过去的书,比
如鲁迅。

因为闹着要说真话,希望建文革纪念馆,巴金显得比较可爱,但我终
究没有找到他那期间的回忆录,只读了周志刚那里的一本《巴金选
集》。

一个民族,一个时代,热情与理想遭到暴力的亵渎或毁灭时,公开的
反抗未必能够呈现,一种颓废的情绪及文本必然蔓延,或者如秋水一
样冰凉淫溢,我是如此地看待89“6.4”以后的王朔的痞子气的。那
时的王朔文本比较流行,我因此也看了不少,他对于昨日那个世界的
严肃、庄严的戏噱、嘲笑,我以为可以作大概如此的理解。所谓“垮
掉的一代”,他们在旧的一面看来是真的垮掉了,革命精神代代传成
了自欺欺人的虚妄。但正是这种垮掉,意味着一种不屑或者反抗,意
味着一种扬弃,我以为大概如此。惟有如此,新的希望才能萌发起
来,我极其主观地这样认为,我是在这样的心境下偏爱于王朔的文本
的。

杨幺那里有一些法学方面的书籍,有时也拿来看。但那时我的注意力
更多还在于对自然科学的关注,我需要把收容所里得到的启示系统
化,从而从自然科学的深密处见到造物主的真面目和宏大,一个叫刘
春乐的数学教师处有一本比较系统的自然科学基础理论的书和姚放的
《当代科学之门》给了我这样的帮衬。谢大汉那里有三册《大学生》
杂志,里面有“老三论”和“新三论”的介绍,我反复看过多遍。

小马哥那时在与人合伙做生意,见到朋友就送衬衣、领带、领夹之类
的东西。他问我需要什么,我说给我买几册书吧,于是买了七、八
册,有蓝棣之主编的几本文学书籍。另外两册是梁启超先生的,大概
是《梁启超文集》之类,有《饮冰室合集》在其中,那是我所喜爱所
惶恐的文本之一。所惶恐的是,他的文章的批驳和建设的指向,在今
日之中国未为过时。逝者如斯,竟可唉唉!倘若我们有了后辈,再活
到我们一般的年纪,某一日翻看了梁启超氏、陈独秀氏、一阳或欧阳
懿氏的文本,也与今日之我有同样的感慨,又当何其悲哀!

透过纱帐和玻窗,望着树叶以外的天空、土地,我禁不住涕泪沾衣
裳。

我不曾相信过家国的衰败可以湿透衣襟的奇迹,现在,我自己的衣裳
湿了一大片,始信了三闾大夫和杜甫悲凉深厚的情怀。

(2006年12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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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故乡:窥视与三人行
(1991-10~1999-09)



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的缘故,人的
依附性成为难以抗拒的事实,孟子对读书人作了如是描述:“士,有
恒志而无恒产者也。”我由此看见,被王权弃置的读书人,除了装疯
卖傻的自娱自虐,只剩下死地一途,所谓恒志,也就是极端奢侈难以
维持的了。

我自诩为一个读书人,或者知识分子,在明白自身环境加之于的命运
后,唯一的抵抗方式就是不喝酒,说正经话,做正经事。

1991年5月那次抄家,一个警察问:“你一个教书的,读那么多书干
啥?”

现在,没有多少书可读,也还可以教教书,我说,一阳,就好好教书
吧。

那些可怜的乡亲的后辈,或许还需要我的这种努力。

海明威说:“人不是为了被打倒而生下来的。”

我需要展示的是:八九一代的人们不是为乱而生的!我们为建设而
来!我们是不可以被打倒的!

进猪圈住定,饭在食堂里吃。食堂里的腐败是学校整体腐败的一面,
组织自己的伙食团很有必要,志刚、我和阿珍老师,我们三人自己开
伙。志刚和阿珍的手艺不错,就负责中午和晚上,我手艺最次,有早
起的习惯,就管早餐和洗碗。

教学没有什么压力,吃饭问题也基本解决,大把的时间就用在散步爬
山闲聊。

阿珍是一个非常纯洁善良的英语老师,志刚是一个刚烈热情的人,他
们是高中时的同学,我和阿珍是相对较熟悉的人,闲聊的结果自然是
不管把持学校的人们的昏聩,我们自己把学校的工作推向正轨,不枉
费了自己的青春,不耽误了孩子们的未来。三个人一拍即合,我们坚
信,只要我们行动起来,自然能团结到一批年轻人。没有不可改变的
事情。

果然,我们的三人行驱散了不少阴霾,学校从此有了起色,我们暗自
里觉得有意思。

秋又已来到,它的触角在继续推进。一个夜晚,我们散步归来,计划
回房上床,志刚却约我再出校门溜达,他的神色严肃,我跟他出了校
门。

原来,早在我们未搬进猪圈前的几日,国保方面就找志刚谈话,并安
排他对我这个同室同事实施监视和报告。国保们把他吹捧了一番,并
有将来受重用的期许,最后教他如何偷拆我的来往信件、怎样偷看我
的日记,以及我看什么书,有什么人与我交往,我们都谈论些什么话
题。

志刚说,他最初对我或我们过去的事情并没有什么了解,国保给他的
任务却让他感到羞辱让他惊异,他认为公民有通信的权利,但眼下的
情形和教唆显然不是如此。他开始怀疑,他开始注意我到底是一个什
么样的人。两、三个月下来,他觉得自己的同室同事并不是一个险恶
的敌人,而是一个值得帮助的朋友。

“他们这样作,是对我人格的极端侮辱!”志刚如此说。

但他终于不能知道我知道这件事情会做怎样的反应。他把事情的全部
告诉了阿珍老师,征求阿珍老师的意见。阿珍老师说一阳肯定会处理
好这样的事情。

由此我知道了那三户人家搬走的真实原因:就为了方便监视!

就是杨幺的调到拦江镇司法所任上,其实也是国保当局的有意为之,
用他们自己的话说:“把他们调到比较近的地方,看他们还有没有往
来。”

我们当然要往来,那还需要证明和观察吗?

于是,西南政法学院法学系毕业的杨幺同学,被赶出政法系统,到琼
江乡某村养蚕和管理狗们是否发疯的事情去了。

奥威尔的《动物庄园》我没有看过,我不知道群猪们在撵走旧的暴君
们之后新的暴政怎样建立和建立后的情形。但《一九八四年》我是看
过的,1948年的奥威尔如此预言:正在和即将建立的共产政权必定是
一个奴役人的政权,它将把一切人的行为和思想置于监视之中──老
大哥看着你!

40年、50年过去了,共产政权无一例外地实行了和实行着“老大哥看
着你!”的无耻暴政。这种坚硬如牛鞭的暴政在苏联、在东欧轰然坍
塌,进入垃圾场烂去,却仍在东亚的土地上无耻地挺立行淫。

“老大哥”分派给志刚的窥视努力失败,后来换成了志刚和我过去的
一个共同老师,这位老师同事有事无事挤进我们的圈里来,聊天或者
请教,谦卑中有热情。不久,父亲得到一位同事的提醒,说这位老师
同事是一位线报人,发现并报告当局一阳的日记里有反动言论。

暴政的维系就是对一切言行甚至思想的压制,窥视是它的必然羞耻。
人们或者参与这种窥视并自取污浊,或者采用多种形式的抗拒把这种
强加在自己身上的污浊标记踩在脚下重获尊严与荣光。

志刚是一个正直得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的汉子,所以才有窥视的暴露
和失败,也正因为如此,志刚他赢得了自己的荣耀,并最终走在抵抗
奴役的光明道路上。

经受了这样的事件,志刚、阿珍和我的友谊更加牢固,我们共同学
习,相互鼓励,在教育教学工作中都取得了显著的成绩,赢得了学生
和家长的信任。

对代表民众利益的运动的血腥镇压以后,官僚阶层对民间的剥夺更加
嚣张,民众权利和利益被侵害的事件时时发生,愈演愈烈。耳闻目睹
了身边民众权利和利益受侵害的许多事情,志刚已愤激得不能自已,
主张我们自己要站出来伸张正义。正是最初的肝胆相照和群众基础,
后来我们在当地的一次次民权抗争有了依据,并取得不少胜利。

我不能苟同读书人或者知识分子软弱无能的言说。我以为,只要他们
襟怀坦荡,只要他们具备个体尊严、权利及利益与国民整体的尊严、
权利及利益息息相关的认知智慧,以知行合一的铁帚清除掉委琐的犬
儒灰尘,知识分子就是人的尊严的回归和社会进步所需的大功率发动
机。

(2006年12月27日)

【注释】

◆阿珍:女,本名罗碧珍,教师。1991年毕业于绵阳师范学院英语
 系,1993年12月与作者结婚,进入“黑名单”,长期受歧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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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故乡:书中自有颜如玉
(1991-09~1992-12)



无法回避,阿珍老师与我越来越近了,要与亲爱的读者相逢。

长几辈那里,阿珍家和一阳家有着姻亲关系,她父亲和一阳的父亲又
是同事,因此算是世交。初中时,阿珍和小姑是上学路上的伴儿,免
不得彼此认识。那时候的少男少女羞于搭腔,所谓青梅竹马,当属乌
有。依稀地记得,上学路上的阿珍纯洁美丽、活泼欢快,我自己先是
顽皮,既而用心读书,再进城求学。

新的交往,始于1991年9月,一阳调入保石镇中学教书,阿珍从四川
省绵阳师范学院毕业,也分配于此。一阳教初二一个班的语文,兼任
班主任,阿珍教同年级三个班的英语,同时作一阳那个班的副班主
任,两人成了搭档。

最初,我们都没有住房,得回家住。我和阿珍的家相隔不远,方向一
致,我有辆破自行车车,阿珍步行。我邀阿珍老师乘我的车,她答应
了,我们就同行。

和不熟识的女孩子打交道是我感到棘手的事,然而,和阿珍老师的最
初交往,我感觉不到这种压力。那种自然、欢快,是我从未经历过
的。

因为是秋收,道路两旁晒满稻草和稻谷,阿珍提醒我要小心。

回家的路是往上行,陡坡有多处,阿珍老师就轻轻下了车。我说没有
必要,阿珍说:“你身体很差呢。”

我才记起自己出狱只十余日,身体可能暴露出稀松的痕迹来了。

除去卷入学潮一事,我的入狱、出狱,在当时当地是一件较重大的事
件,这,阿珍老师是知道的。但阿珍老师不以为隔阂和戒备,这让我
心存感激。

我依了她,推车步行。到了分手的路口,约了明日出发的大概时间,
我上车,在暮色中向自家处去。

1991年秋,一阳老师和阿珍老师连同朝阳或落日,乘一辆破车在乡间
公路稀疏的树荫中滑过。

阿珍老师朝气蓬勃,活泼开朗,喜欢唱欢快抒情的民歌,这足以使没
有音乐细胞的一阳老师记起自己还能扯着破嗓门乱吼几句摇滚。

  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
  我要人们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谁;
  假如你看我有点累,就请你给我倒碗水;
  假如你已经爱上我,就请你吻我的嘴……
  我不愿相信真的有魔鬼,也不想和任何人作对,
  我不想留在一个地方,也不愿有人跟随……

  望着那野菊花,我想起了我的家,
  那老头子,那老太太,咿呀……
  还有你,我的姑娘,你是我永远的忧伤
  我怕你说,说你爱我,咿呀……

多年来,我习惯用摇滚来表达我的情绪,表达我对自己追求的路途的
执着、无奈、忧伤。但此刻,我只是歌唱,我需要歌唱。忘记了我们
已经长大,忽略了自己的性别,无视淳朴乡民们怪异的眼神,我们享
受着从未有过的自在与欢欣。

这种幸福时光持续了两星期就暂告结束,因为我将被“老大哥”安排
进猪圈里去。阿珍和另外一位女教师也分到一个猪圈,当然,那得感
谢我和“老大哥”呢。

以一阳的学识而言,教学工作并不是一件难事,然而,最初的教学却
不很顺利,这让一阳有点摸不着头脑。是阿珍细致地了解和真诚,使
问题迎刃而解。

原来,上一任语文兼班主任老师中师毕业,这学期离职读专科去了,
被人渲染了一番,加之有人对一阳指指点点,有几个学生就在里面捣
乱,说原来的老师如何如何,现在是大学生了呢,一阳的教学就被打
了不少折扣。阿珍清楚事情的原委后,立即召开班干会,她告诉孩子
们:“一阳老师几年前就大学毕业了,要不是因为学潮受影响,还轮
不到来教你们,你们应该珍惜他,珍惜这个机会,好好学习。”班干
们把这些信息传递到学生中,孩子们欢天喜地。一阳再到班上,一些
孩子对着他高举双手,食指和中指伸出,那是一个个“V字,那是两
年余以前,这个世界最流行的姿势。一阳心头一热,点头说:“谢谢
孩子们,谢谢阿珍老师!”

有阿珍老师这样的好搭档,一阳的教育教学工作非常顺利和省时。余
下的时间,就可以放心散步和阅读自己的书籍。

山冈、树林或小河畔,一阳散步时长了一个尾巴,作尾巴的阿珍比较
健谈,她说她读莎士比亚,比较熟悉的是19世纪欧洲的文学作品,雪
莱的浪漫、雨果的悲怜,是她最崇拜最喜欢的。

一阳洗衣服或被褥时,阿珍站在井水边,说需要帮忙吗?一阳说,我
自己能。阿珍默然地站在旁边。

一阳缝被子,阿珍说帮忙。一阳说,我习惯自己来。阿珍默然站在旁
边。

一次上街买菜,一阳回头,阿珍还是跟在后面。一阳说:“你不要老
是跟在我后面呀,别人以为我们耍朋友怎么办?”阿珍伤心地哭了,
掉转头跑开。

一学期很快就结束了,小妹从重庆读书回来,给我带回一摞书。有一
本《百年孤独》,还有一本是托夫勒的《权力的转移》,那是他继
《第三次浪潮》后继续宣告知识革命信息时代来临的大作。

小妹高中时和阿珍同寝室,她给阿珍的是几盘磁带。小妹问:“哥,
你和阿珍进展如何了?”一阳说:“什么进展不进展的?胡说八道!
追求人家的可多了,要模样有模样,要钱财有钱财,怎么也轮不到你
哥?”小妹说:“傻哥哥哦,除了你自己以外,谁不知道阿珍爱上了
你。她那些读书时的姊妹都对我这样说呢。”一阳说:“别乱说,闹
笑话可不好。”

姚放和小妹说:“这种事还要她亲口告诉你?”

  这就是秋天,
  芦荻和野菊花装饰的天空土地
  木叶飘落,飘进窗棂
  也萧瑟我房间的四壁

  而第五种季节还很遥远
  等待,需要长久的忍耐和意志
  仿佛是外婆长长臭臭的裹脚布

  这样的季节,一道夕阳
  黄昏的山岗、小河、树林故事
  能否生长出一个深刻的主题
  把我鼓励

我把这首诗写在纸片上,小心地递给阿珍,说:“给你一颗炸弹
哈!”

阿珍笑得有些羞涩,说:“我看看能不能把我炸死。”

一个任人践踏的贱民,爱情,是多么的奢侈。但她又是一种难以割舍
的渴望。我把炸弹交给阿珍,拔引信的权利也在她的手里。

春节那天的阳光很好,整个下午,我俩在学校后的山岗上晒暖洋洋的
太阳,月亮悄悄上来,爱情进入我们的心房。

第二日,我带阿珍携小妹进城,朋友们在博物馆聚拢,杨幺、小马
哥、洪哥、老大、汤姆……还有刚从秦城监狱出来的小二哥陈卫。人
头齐备,就到仁里场看望贤斌的父母。看见我带着漂亮的女朋友,老
母亲一手拉阿珍一手拉我,连声说好;再看着满屋子孩子,高兴得直
落泪,摆出最丰盛的宴席,对我们嚷:“吃!吃!吃!”

美酒佳肴,还有美女和爱情,朋友七八个,我侥幸免除牢狱,却没有
了贤斌,喜也悲也,忽而醉去,害得阿珍和老母亲忙来忙去……

在城里盘桓了两日,气温骤降,寒雨扎心,小妹病了,前女友阿紫传
信觅我一见。我对阿珍说:“你带小妹先回,我会好好回来。”

然而,与阿紫的一见,我竟辜负了阿珍。

我对阿紫说:“你别到我那里来,那样会太伤阿珍的心。”

我晚阿珍两日回去,天气仍然恶劣得很,阿珍双眼红肿,见我归来,
泣不成声。

我和阿珍一同进城的事情被阿珍父母知道了,阿珍和我是怎么回事也
清楚明了。对于我俩现在这样的关系,家里是极端阻止的,近50年的
共产统治显示的道理很简单,被当局盯上的人和他们的家人不死也要
脱几层皮,阿珍家族的一位有文化的近亲叔伯就如此家破人亡妻离子
散过,阿珍这是在往火坑里跳。阿珍父母气得病倒床上,阿珍一面抗
拒,一面忧心父母的身体,盼望着我回来救场灭火。但我背信在先,
阿珍,我是怎样的残忍,我是怎样的把你伤害了和伤害着。你的眼泪
流干了怎么办?你的心碎了怎么办?

一阳不在学校里,阿紫不守信用跑来见面,言笑晏晏,你一边劝她等
候,一边烧锅做饭,泪水流了多少,那锅夹生的面条能看见。

除了自己伤心,自己消瘦,你何曾生恨?何曾埋怨?

然而,阿紫于我的爱是不完全的,或者说阿紫于我不能说没有爱,但
爱得勉强,或者只能说与爱有关,残缺不堪。

杨幺来访,我不在。阿珍你对我的兄弟说:“尽管和一阳只有几天的
感情,但这已经是我全部感情的极致。”

我明白我失去的是什么?除了刻骨铭心的伤痛,我没有勇气把她找回
来。

然而,你竟然那样仁慈,那样宽容,像海包容溪流一样把我接纳过
去。阿珍,原谅我的迷失,或者背叛。

那么阿紫,我宁愿相信萨特的《存在与虚无》会告诉她存在和虚无的
真实内涵,普鲁斯特会教会她《追忆似水年华》的意义。那时她身边
有这样的两本书,说好看完后转给我,我决定谢幕退场,等不到读那
样厚重的东西。

1992年5月,教师宿舍建成,我们告别猪圈,阿珍尽力给我把书房布
置好。除了教书,我无事可做,就继续看书。我阅读时,阿珍忙一切
杂务,或者安静地坐在我旁边,自己看书,或者看我阅读。

有时候,窗户上会出现一个影子,如果是夜晚,借着灯光,那影子会
放大,要么一丈,要么八尺。倘若我发出客气的邀请,那影子倏尔不
见,脚步声于急切、慌乱中远去。我和阿珍相视一笑,那肯定不是鬼
和鬼影子,那是怀有鬼胎的人。

“老大哥看着你!”我们需要做的是不让它搅扰了我们的好心境。

我们晚饭后散步,我把阅读或思考的心得牵连不断地说给阿珍听。在
这个世界上,我是一个很沉默的人,在阿珍那里,我是一个伟大的思
想者,是一个演说家。而我的演说家或伟大的思想者,只因为阿珍才
存在。我对自己的思考的深入和流动,有时候连自己也不能左右。我
正是在这样的场景下把共产文化垃圾对我的污染清洗干净的。阿珍,
这全拜你的爱情所赐。哈里路亚,哈里路亚!

10月里,一阳和阿珍到姚放和刘明那里拿屠格涅夫的《前夜》、《父
与子》,两位书友说:“该办喜事了,还等什么?”我想就不等贤斌
来见证我的婚姻了。

四个人一起看挂历,圈定一个日子。

1992年12月12日,星期六。

我过去说自己不会结婚,现在,我要把喜帖发出去,要把大家的嘴堵
住,就得冠冕堂皇一些。我在大红帖子上如此写道:

  “勿因遥远的目标放弃沿途的美景,爱情和幸福同时降临我们收
  获婚姻。”

姚放以为,一阳这类反动文人、反革命分子、坐班房的,似乎该举世
唾弃,现在,竟然有爱情来光顾和滋润,为了不辜负这爱情,婚庆活
动应当当作大事大大事来抓,必须别致、宏大,要深深地烙在人们的
记忆里,至少十年也无法复制和忘记。

既然,暴力的一面想置我辈于孤家寡人、断子绝孙的境地,那么现
在,我又何必要拒绝一场并不由金钱来主宰的爱情盛宴宣告他们愿望
的破灭呢?

于是,白天宴席、球赛、类似曲棍球的民间游戏,晚上是露天篝火舞
会,最后闹新房。来的朋友都是读书时期的好友,大家都真心为我俩
祝福。全天喜乐,高潮迭起,引来无数人看希奇,并咋咋称奇。

夜很深了,朋友们占据了婚床,把我和阿珍赶进沙发里蜷曲。

“这一切是真的吗?是真的吗?”阿珍幸福着,问。

新房外门上的喜联出自姚放,上联为“菩提也应承甘露”,下联是
“太虚终究难为花”,横额云:“阿弥陀佛”,与一阳喜贴上的内容
呼应。内门上贴的是:“梦里依稀慈母泪,从此君王不早朝”。我对
阿珍说:“那是刘明的手笔,他在担心爱情使我丧失过去的意志。”
阿珍说:“你怎么会呢?”

第二日,收到杰皮的电报:“得知你们的结合,我也于同日结婚,遥
相庆贺。”杰皮的那次婚姻没有走到尽头,或许他太高兴了,一不留
神被冲昏了头脑。这是题外话,不提。

刚分配工作时,一位老教师给阿珍说,千万别在教师队伍找对象,并
给她介绍在政府部门工作的人,说小伙子前途无量。阿珍直摇头,
说:“在那种环境里,谁还能保持善良和干净?”那位老先生还不放
弃,就给他说某家生意人的孩子有出息,阿珍也还认识,对阿珍印象
很好,很有意思。阿珍仍然摇头,笑而不语。

阿珍之爱我,因为我坚持把读书学习当正经事;阿珍之爱我,因为我
把真知识用在人自身尊严的实现和权利的保障之上;阿珍之爱我,还
因为她自己对不合理的现实的反叛的容纳,这与她自己早年的阅读和
人道情怀息息相关。

阿珍的爱情,是上帝对我这样一个爱好阅读的人的最好鼓励。书中自
有颜如玉,古人不我欺也。

(2006年12月28日)

【注释】

◆小二哥陈卫:人权民运人士。1984年入遂中高中部,1988年入北京
 理工大学。1989年北京理工大学“学自联”成员,入狱两年半,
 1992年因胡适根“自民党”案入狱四年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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